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衣裳繁缛了些,这才来晚了。”她挑了挑眉锋,不置可否的语气,委实听不出半分愧疚之意,“可教您等久了。”
  “原定便是卯时开宴,原是朕早了一些,并非你的缘故。”燕怀瑾抚掌而笑,也学她这幅压着声音的模样同她开口,“杳杳穿石榴红,煞是好看。”如愿以偿见她耳后泛红,有过一瞬的羞赧,他便低了低头朝她凑近了一些,九旒冕发出一阵珠盘玉落的泠泠声,“独一份的好看。”
  他说这话的时候,殿中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徐杳禁不住莞尔:“头一回听您这般贫嘴蜜舌,倘若换成不知晓的,只当您是个惯会哄人的。”
  偏生她话音未落,耳畔奏起扬琴的丝竹之声,犹如珠帘垂幕,乐音典雅靡丽。她不由得抬起眼帘,遥遥望去但见有人呈上绸带舞,青丝绾高髻,水袖轻舞,绸带飘逸,伴着扬琴骤然交错,那舞伎不过一个回身便凌空踩在绸带之上,纤足轻点,衣袂飘飘,盈盈一握杨柳腰。
  原也没用什么夺目之处,只因那舞伎穿了一身石榴红,偏生众目睽睽之下,皆知襄姬亦是着了石榴红,实实在在是犯了忌讳了。
  不曾想一曲终罢,徐杳倒不疾不徐开口,一颦一笑道不尽的风姿绰约,不禁意间便流露出上位者的琼华风韵。
  “都说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眼下真真切切见了,才算领略。”她朝身后吩咐道,“该赏。”
  鸢尾欠了身正欲应声,偏偏建安帝这时候摆了摆手,不见波澜的声音:“艳俗了些。”
  他的浑不在意,落入下首那名舞伎耳里却是如雷贯耳一般。
  “再者,”燕怀瑾蹙了蹙眉,“谁许你这样穿了?可见是个没规矩的。”
  他话音未落,这舞伎已屈膝叩首,畏首畏尾的姿态,连鬓间簪花也不如适才鲜明了。
  下首一侧的定国公正是这时候离座,朝上首躬身见礼,这才将原委禀明:
  “原是府中舞伎,名唤琉璃,年方二八,因比旁的舞伎出挑一些,是以这回秋狩便点名带了她。陛下若要怪罪,说来也是臣的不是了,同这舞伎是不甚相干的。臣以为,陛下若瞧着入眼,不妨献给陛下,也算臣的一番心意。”
  徐杳由这道浑厚低哑的声音望去,心下不由得哂笑:七年不见,定国公这幅模样,两鬓泛白,当真是不如从前了。
  “如今既来了猎宫,势必事事皆同往日里有所不同。”燕怀瑾摩挲着指间的碧玉扳指,“至于眼下这桩事——”他只将定国公这请愿姿态置若罔闻,继而慢条斯理道,“全凭襄姬做主便是了。”
  徐杳见身侧人这幅模样,心下已有了揣度,这是想要她来驳定国公的面子了。她却半晌不曾吭声,直到案下被他捉住一双手,自她手背上揉了揉,动作轻柔。
  徐杳这才开口:“自古凡是做了天子者,便有三千粉黛,八百姻娇。”她一时神驰,“只说这燕宫里头擅琴者,当属娴昭仪为之最,至今无人出其右。擅书法字画者,当属赵婕妤为之最。纵然是稀罕一些的技艺,亦有各种翘楚。”“譬如婉后当年章华台一曲剑舞,当真是名动京都。”
  末了哑然失笑,耳垂一对红翡翠坠子曳曳生熠:“偏生眼下是我坐在这处,并非旁人。”
  这名唤琉璃的舞伎霎时神色大骇,磕在石砖上:“奴婢愚钝!”唇间翕动,“奴婢万万不敢存不该有的心思,并不曾妄想什么,只愿此生做个舞伎罢了,再无他求,只求襄姬成全。”
  “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这才显出她的好处来,倘若当真教人收入囊中,那便成了食之无味。你宁愿求我一个成全,却不去求你如今寄身府邸之人,也不知你到底要求我如何成全?”徐杳旨在点到为止,岂知这国公府的舞伎心气这般小,便不再睬她一眼,“定国公倘若当真存了献宝的心思,不妨送进司乐坊去,也不算委屈了她。”
  
 
  第57章 伍柒
 
  定国公经徐杳这番晓之以情的点拨过后, 这也只是他一人听来以为。一改先前姿态,反倒装起糊涂里, 规规矩矩朝上首拘了一礼:“原是臣老来中庸,不如先年通透了, 幸得襄姬点拨,可谓是字字珠玑,言之凿凿,臣自当领诲。”
  其余官吏听罢定国公这番话,有不拘小节者已是禁不住暗自唏嘘,譬如常海德一辈,这定国公原本打的什么主意, 可谓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偏偏这回教他栽了好大个跟头,岂知这襄姬同往日里那些绣花枕头不一样, 因这定国公素来秉持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大概可以概括为见着建安帝的风使着自己舵。
  这桩猎宫晚宴上的插曲便也这样不了了之。
  隐晦的月光洒落在曲折蜿蜒的宫道上, 飘渺夜空里风声鹤唳, 阆苑深处却宵烛通明。
  徐杳枕在燕怀瑾的臂腕之上, 鬓上的发钗被一一拔离,如墨青丝便温温顺顺躺在她玉颈四下,她两腮酡红, 醉醺醺的模样,连说话也比往日里温吞一些:“陛下既瞧不上那名唤琉璃的舞伎,何苦来为难妾?”
  她指尖游移在他的腰后, 反复轻捻,“既为您做了这样一桩得罪人的差事,可是讨赏的。”
  下一瞬燕怀瑾便欺身埋在她颈间,那一片清辉之处,浓墨重彩地嘬了一口。继而去瞧她的神色,探她的鼻息长短,朱唇翳皓齿,他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汲取她的气息。
  他谛听着近在咫尺的喘息,同她耳鬓厮磨:“你想讨什么赏呢,杳杳。”
  她眼眶里几乎要盈出水光来,约莫是酒吃得多了些,比往日里凭添几分恣睢无忌,此时烟视媚行,眼波流转,恰似人世间百媚千红,肌理细腻骨肉匀,当真是浑然天成一副媚骨。
  徐杳顺势揽上他:“依稀记着您登基那年得过一块青玉蟠螭谷纹璧,妾属意许久了。”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翌日
  徐杳在马厩里溜溜转转许久,一面听着身侧趋步亦随的马倌讲述各个马匹身世来历,只一个劲说得天花乱坠,尽是些不甚实在的话,委实教人挑来费劲得很。
  她心下难免生出几分啼笑皆非,这年头,连马也要分出三六九等来,仿佛只要沾上些名门血统,便要称王称霸去了。
  末了她伫步在一匹白啼乌跟前,通体乌黑的身子却生了四只白啼,故名白啼乌。
  马倌见状,只暗暗抬了袖口擦了擦鬓边的汗渍,这才低头哈腰道:“依蔡大人先前的吩咐,挑一匹性情温顺,模样讨喜的即可。只是这白啼乌生来便桀骜一些,不是个好相与的,襄姬还是另择罢。”
  不曾想徐杳听罢马倌这席话,非但没有移步的意思,直接从袖中探出手,摸了摸眼前白啼乌的马鬃,很温柔的力道信手顺了两下。
  更为稀罕得是,这白啼乌一改常态,竟乖觉得很,落入马倌眼里,一度瞠目结舌。
  “它同我倒很是投缘。”徐杳禁不住叹道,心下却想起晨时燕怀瑾临行前的一番话,说什么因是秋狩头一日,要去应付一干武将子弟,只好过两日再同她并辔而行了。
  马倌在一旁徒落得个战战兢兢,欲言又止半晌终归还是开口劝谏道:“望襄姬三思。”
  徐杳手上动作有过瞬间的一滞,旋即便恢复如常,因一时瞧着这马倌胆战心惊的模样有趣,便有意拿话唬他:“横竖便属它了,你既这般替我居安虑危,我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同你也没什么相干。”
  这马倌见她态度坚决,也只好将嗓子眼的话悉数咽下,亲自上前替她牵了马出来,临了却还是留了心眼——
  徐杳好容易伏在马鞍上,不过回身给满脸摆着忧心忡忡的鸢尾递了个放心的眼神,便瞧着乌泱泱三五人背着日光投下黑影,前仆后继跟着她,马蹄的步调几乎一致。
  她上一世虽投身太尉府,那些战场杀伐舞刀弄枪之事也算耳濡目染,想来她那时不甚灵光,马术并不是尽如人意。只是人总是要有长进,想她因在襄州结识了个二世祖,便同那些纨绔子弟生出交集来,遂也过了几年打马红尘的日子。
  她手腕飞转,扬起马鞭。这白啼乌倒也名不虚传,一时间马蹄疾掣,逸起尘埃满舞。直到她手掌心被缰绳几乎要勒出红印来,两股也隐隐作痛,白啼乌似乎知晓她的心意一般,霎时一个激灵转身她半边身子已欺到马脖子上。
  好歹她这些苦也没用白受,她在一处湖泊前勒住了缰绳,这白啼乌颇通人性,此时自顾自踩了踩马蹄,三番两次拱头的模样似乎在向她卖乖。
  徐杳旋身下马,但见身后的旷野上空无一人。
  再看眼前一汪映着碧水蓝天的湖泊,中央座落一方湖心亭。她径自踩着水上木廊往那亭子去了,直到近了才见这方亭上还挂着一方匾,朱漆墨底,上书“晚照亭”三个大字,想来应是属于皇家园林了,实在搅了这一方清净地界。
  她只在这晚照亭歇了歇脚,并未多做停留便起身欲返了。不过一个回首的功夫,但见遥遥的湖畔边立着道人影。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那人束发结冠,眉目清楚。似乎只要他立在那,便是俨然一副苍梧气概,这里头的嵩华仪表,罄竹难书。
  竟是裴炳。
  她一时讶异,只因她来俪山行宫之前,当真是的的确确未曾想过,会在此处遇见裴炳。
  他一身布衣,而她一身骑装。
  裴炳亦遥遥望着同自己面面相对的徐杳,腰束枣色滚边缎带,楚腰盈盈,衬出玲珑身段。
  他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抬起袖摆,朝她行了长揖礼。
  二人遂一道策马先行去了一趟马厩,原先乌泱泱三五人正垂头丧气立在原处,此时见她安然无恙而归,总算沉下一颗心,偏偏身侧跟了一位粗衣布衫的男子,周身气度却不似平民百姓,虽心下不惑,却也低着眉眼不做声。
  倒是马倌牵回白啼乌的时候,顺势问了打探了一句。
  徐杳闻言莞尔,心下却已想出措辞,为免去麻烦便告诉他:“原是我襄州的亲眷,自然跟着我是不打紧的。”
  直到一路行至行宫一处偏殿,只将无关宫人都打发了,只留了鸢尾看茶。此番自顾自落座,这才得了话家常的空隙来。
  徐杳一开口便不忘打趣他:“你自行歇在这处便是了,因我这回出宫只带了随从亲信,委实再分不出丫鬟来侍奉你了。”她一路上也揣摩出几分裴炳在此的缘故来,于是便直截了当问他,“算日子也将近秋闱科举之际,想来你应是进宫赶考无疑了。”
  裴炳亦有意揶揄她,遂画蛇添足添了一句:“回襄姬的话,”这才继而一五一十告诉她,“前些日子便已进京,因听闻猎宫秋狩之事,这才自作主张来了俪山。”
  他话音方落,不过吃了口茶的间隙,便见她腰佩处一块釉质流光的玉璧,先时未曾察觉,这会子近来才察出这块玉璧的稀罕之处来,纹理分明,那是青玉蟠螭谷纹璧,不过一瞬间眸光便黯淡不已。
  徐杳见他这幅模样,顿时便了然于心,只是眼下身处行宫,而非彼时的四方城了,一时也有些哑然,偏偏正是这时候却有人通传:“定国公于殿外求见。”
  她同定国公除却昨日晚宴上有过三言两语的所谓“点拨”以外,委实不曾打过什么照面,几乎是下意识瞧了对面人一眼,便见裴炳讳莫如深的神色:“定国公应了裴老太太的书信之辞,是以近来在京中便时常受他照拂。”
  “既是家中长辈的故交,想来待你是上心的,”徐杳跟前的茶盏甚至不曾碰过便已起身,面上自始至终便神色如常,似乎见到他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原先只愁你给你冠个什么身份好,如今也算有着落了。”
  却说司空塑一身朝服,恭恭敬敬侯在殿外,同擦肩而过的徐杳躬身行了礼,这才踏进殿内去寻裴炳。
  “秋后科举,襄州裴家早已来了书信,你又是个后生可畏之才,在京都理应由我照拂你。”
  “眼下怎么无端端犯起糊涂来,擅闯行宫,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平气和,不急不缓,捻着下颔的白须,“裴家和司空家祖辈便是世交情分,我万万不会袖手旁观,才不算愧对列祖列宗。”
  “这样说来,我竟是犯下滔天罪行了。”裴炳虽附和了他这话,却是过分轻描淡写的语气。
  司空塑这才整了整衣裾,在他身侧捡了个位子落座:“如今看来,信中所言果真是不假的。说你素来行事不拘小节,是个悖逆子,也算名不虚传。”
  “裴炳,你既是裴家独子,此番秋试你务必要有所作为。裴老太太信中虽有意同我言辞闪烁,我却也并非未曾听闻过,你为了推脱同方阁老之女的婚事,要剃发做和尚去,竟还是个痴儿。”
  他打量着眼前还未凉的茶盏,神色讳莫如深:“莫要同襄姬再有牵绊。”声音低哑,犹如洪钟一般浑厚。
  “世人皆知大燕的朝堂上出了常徐二人,可谓是相辅相成,一个为文官之首,一个为武官之首。只是裴炳——”司空塑哂笑一声,“人的欲望永远是无穷无尽的。”
  “他二人如今在朝堂上已是一手遮天,却又忌惮陛下。光是送进宫的女儿便不同寻常些,常太尉纵然是倚仗着嘉定长公主的福荫又如何,还不是搭进去一双姊妹。徐左相更是无以复加,外室的女儿都寻回来送进宫,你当他二人打的什么主意?”
  裴炳另取了茶盏,替他斟了一杯茶,朝他推过去,于这些肺腑之言恍若未闻:“那又如何?”
  司空塑接过茶盏,另手却一把攥住裴炳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袖腕,同他交颈相顾道——
  “这个做女子的,她不仅想将婉后取而代之,还想自己做皇帝。”
 
  第58章 伍捌
 
  
  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都不甚尽如人意, 变故发生的时候已是余晖将近,一抹殷红残阳被夜色拉下帷幕, 寝宫外头的一阵晚风徐徐,穿堂而过, 山麓上的竹林飒飒作响,叠翠流金,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自天际笼罩下来。
  鸢尾忙不迭踩着步子迈过殿门槛,两腮尚且泛着彤光,欠了身:“造了孽了。”拈帕拭了拭额鬓,这才将原委悉数告诉徐杳,“前头传来消息, 说是俪山围场遭了刺客擅闯,意图不轨,闹得人心惶惶, 原先奴婢也只当芝麻粒大小的事情罢了,横竖也同猎宫内苑没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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