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第60章 陆拾
 
  自打裴炳走后, 俪山行宫便不复前几日箭拔弩张的氛围,一时间连宫人们茶余饭后都少了几分谈资, 个个都疏怠不少。
  数着日子也将近回宫之期,徐杳却又梦魇了一回, 那梦稀碎支离,恍惚间映出豆蔻的身影,由远及近的声音,如何却也听不清楚,她那时心底却懵然如明镜一般,知晓此时尚在梦境,一个劲只问她身在何处, 末了总算听个清楚,传入耳畔的一片空灵,正是“阴司泉路”四字。
  翌日, 她机缘巧合新得了一块徽墨,因比旁的松烟墨甚是珍稀, 遂抄了两卷往生咒, 寻了处犄角旮旯, 命鸢尾呈上一鼎火盆,悉数着了火舌,一寸光阴间的消失殆尽。
  倒是燕怀瑾来用晚膳的时候不着痕迹瞧了一眼她新添的墨宝, 用罢膳后便自行摸索起来,徐杳原是不曾在意的,过了半晌也凑近打量起来, 一副四尺横批宣纸,上头题了“翠微”二字。
  直到召了蔡莲寅进殿,命人将这字裱起来,她这才恍然大悟。
  原是要给她在行宫的寝殿题词呢。
  “您费这个心思做什么?”徐杳眉黛轻蹙,“赶明儿旁人来了,瞧见了算什么事,实在不妥。”
  燕怀瑾替她收拾了笔墨,这才慢条斯理道:“你这里,原是前朝太妃来歇脚时候挑的住所。再说了,赶明儿也不会有旁人来。”
  她听他这样说了,一时也促狭,倒显得她过分执着了,便也不再计较。
  不知不觉已是启程回宫的前一夜,正值酉时,蔡莲寅那厮亲自来了一趟,徐杳漫不经心打眼一瞧,远远地便见他身后有人影攒动,直到近了身跟着蔡莲寅一道行了礼,这才露出身形来。
  “俪山专生伺鸟的宦人,名唤王二,陛下因政务繁忙,便命臣带来给襄姬瞧一瞧。原是陛下亲临挑了一只金丝雀,品相性情皆是上乘,适才赵右相觐见,想来是十分打紧的事情,又再三吩咐臣将这金丝雀带来给您逗趣。”
  徐杳循着蔡莲寅这话,果真瞧见他身后那伺鸟的王二提着个鸟笼,第一眼瞧见的却并非是那金丝雀,但见那鸟笼上头栩栩如生的浮雕,顶上挂着成色上好的玉钩,里头栖着一只金丝雀此时正歪着脑袋瞧她。
  她面上难免柔和了一些,叹道:“果然乖觉。”
  这王二好似自己得了夸奖一般,喜上眉梢:“陛下还说了,由襄姬亲自取个名儿才好。”
  “心藏日月路远宽,气节长留生有欢。岂可留恋半把米,方寸囚笼贪苟安。”徐杳信口拈了几句诗词,心下如何不知燕怀瑾此举的意图,那时候,阆州之行,她也曾对同样的金丝雀爱不释手,只是那只金丝雀的境况委实不如眼下这只了。
  细说起来,那只金丝雀除了空有一副皮囊,福分却薄得很,不过是担个虚名了,自然不比眼下这只锦衣玉食的境遇,当真是寻常百姓人家过日子的开销了。
  她一时兴致淡了许多,漫不经心道:“本想着取个吉利名儿用着,左右也不曾有什么合适的,不如便叫做方寸罢。”
  待蔡莲寅二人告退,那王二将鸟笼恭恭敬敬递上来,由鸢尾接了,又听他有条不紊将事宜交代了,这才跟着蔡莲寅一并出去了。
  徐杳见他三步一回头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倒成了我凭白夺人所好了。”
  “头先听人提起过,王二素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同宫里头的宦人大有不同,您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明日便是回宫之期,不宜再生出风波来。”鸢尾听罢她这席话,一时也局促,又见她如此兴致阑珊,心下也摸不出个所以然。
  鸢尾这番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委实是前儿些日子马倌那桩事传得沸沸扬扬,骇人听闻得很。
  徐杳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面上虽依旧不露声色,却近前正儿八经打眼瞧起这鸟笼来。
  却说这一夜迎来一桩稀罕事,那会子徐杳才用了晚膳,因有一道豆花精致可口得很,她动筷尝了尝,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恍惚间又想起初入宫时也曾有这样一道清清白白地豆花,颇有几分同出一辙的手艺,只是那时候,豆蔻还在。
  她头一回开了先例,朝鸢尾吩咐道:“这一道豆花出自哪一位庖人之手,好生请过来,”
  眼睫投下一圈光影,敛去眸光微动,“该赏。”
  李四那厢得了诏令,立时撂下手中的事务,临走前还捡了汗巾仔仔细细拭了手,这才往翠微殿来了。
  他屈膝叩首在徐杳跟前的时候,额间抵在殿内的鸦青色纬毯上,姿态分明要低到尘埃里去,一开口却是不卑不亢的语气:“小人李四叩见襄姬。”
  她将李四这番作态映入眼底,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取了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喉头弥漫着清苦滋味,不曾想这李四探入袖囊中,恭恭敬敬两手捧得很高,这是要呈给她看呢。
  赫然一块长生锁。
  “砰——”一声,茶盏被她置在一旁的书案上,茶盖堪堪还是被她拨了一半,此时摇摇欲坠,末了倒在茶碗里,泛上层层叠叠的竹叶尖。
  她起身取过那一块长生锁,她自然识得,这是豆蔻的传家宝,原是家里人留做嫁妆的,上一回见豆蔻戴,犹然还是七夕那一日,也不过匆匆一秋而已,眼下却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徐杳记着,豆蔻素来宝贝这长生锁一些。
  她艴然不悦,斥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豆蔻……”李四面上是死灰一般的颜色,一个劲在地上磕响头,直到他额间印出红迹来,这才嘶哑着嗓子开口,“我那时候同她说,誓要挣一份聘礼出来光明正大迎她过门,我并不曾打诳语的——”
  然而他这话堪堪只说了一半,额间愕然一痛,一方砚台朝他掷过来,黑漆漆的墨打着他的眉骨流下一团墨渍,他一时咬了舌尖,只瞧见跟前由远及近的裙裾,徐杳正是气愤填膺之际:
  “恁她是如何器重你,今儿我好歹要收拾了你。”顿了顿,她再开口的时候已是平静无澜的声线,“豆蔻清清白白地去了,我横竖是要替她吊唁的,偏生惹得你来往她身上泼脏水不成?”
  “她这长命锁连我也碰不得,如何便到了你手里头?”末了压着低沉的声音问他,“你可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倘若老实交代了,我或许能容你一条生路。” 
  徐杳紧了紧手心,真切握在掌心的是豆蔻钟爱的长生锁,然而她却从始至终觉得掌心里握得,很是虚无缥缈,有过一瞬的如负释重,她退了退步子,一手扶着额,几乎是跌坐回椅座边沿,她对自己适才心中所想不可置信:“抬起头来。”
  “小人已是不指望什么了,只盼着这桩事了了,便亲去内侍监告罪。”
  李四那一双眉眼生得倒很是清亮。
  她哂笑:“依着宫规,你是要千刀万剐的。豆蔻素来生性跳脱一些,却也并非那违顾常伦之辈,你说得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只因你如今揣着她的信物,我才勉强听一听罢了。”
  “如今想来,她是在等着我呢。”李四兀自呢喃,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时也分不出是笑还是哭,煞是疯疯癫癫的模样。
  “本来并不会有这一桩事,偏生那一日下了钥,同屋里的洪厚张罗了人来推牌九,他输红了眼,哪里还顾得及旁人所想,我是要想个法子脱身的,岂知由人告了密,竟招了蔡大人来,一人仗责二十,个个盯得仔细得紧,战战兢兢一夜到天明。”
  徐杳攥开掌心,指腹抚过长生锁上头的纹路,上头镌着“长命富贵”四字小篆,晃眼得很。
  她到底还是将李四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想,那时候豆蔻讨乖卖巧也曾呈上一碗豆花,见称了她心意,嘴上更是赞不绝口。
  “你适才说,那一日你二人定在何处赴约的?”
  李四再三郑重开口:“永巷,白桦林。”
 
  第61章 陆壹
 
  徐杳执着一支松木杆, 约莫三寸长,外面镌了一层蟠蛇镀金的纹路, 尽头钓着一块小巧的鸡心瓷碟,柄上裹着羽毛绒, 称手得很,细腻柔软,十足十像极了今日的晨光雾霭。
  还是燕怀瑾昨夜就寝前取出来给她的,用一方楠木长盒子盛着,献宝一般地拿到她眼前。那时候离李四告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她面色无恙,嘴角几乎是恰到好处得弧度, 她向来将这些姿态拿捏得很好。
  然而不待她开口,他眸光里转瞬即逝得却是清晰可见的黯淡。
  她想,他当时想必是有过一瞬的大失所望。只是她依旧恍若未闻, 几乎是下意识便将那番场面话拿来恭维他。
  世界上许多事只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便是了, 何必过分较真, 只是还是有前赴后继的庸人自扰, 尤其是做夫妻的,有时候糊涂一些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她如今才明白这些道理,想来燕怀瑾这样的人更是深谙其道。
  她指尖一滞, 这才收回思绪。将这松木杆搁置下来,想她大抵是觉得索然无味,一旁的鸢尾忍不住出声道:“今儿好一番舟车劳顿, 襄姬且去小憩片刻便是了。想来这方寸也是个不甚通人性的,不过是俗物,也莫要耿耿于怀了。”
  方寸委实不复初见时乖觉,此时闷着脑袋一声不吭,任由徐杳方寸逗了它好一会子。
  “闷葫芦。”徐杳啐一声,径自趋步挑帘进了内殿,往梳妆镜前一立,微微矮了矮身子,拆了髻上两样簪花,这才觉得轻巧许多,颇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掐指算着,观像授时,春露秋霜,只怕是重温故梦的路数。”
  鸢尾温了茶这才进来,只附和她这话:“您如今是个融会贯通的,便是司天监也不如您。”
  她看见镜中人眉黛轻蹙:“我去永巷走一遭,旁人来访,只说我正在小憩,不便叨扰。”敛眸思忖,再抬眼已是漠不关情的模样,不容置喙道,“我自去便是了。”
  鸢尾心下忐忑,踌躇半晌,咬了咬下唇也只好由她去了。
  永巷的门庭一如既往的荒寂,迈过半捱的正门,徐杳眸光晦涩,朝堂苑中立着得中年妇人开口:
  “谢氏。”
  事隔经年,她依旧记着这位谢氏,原是先帝身边侍奉的才人,因颇得晚年先帝青睐,奈何又没有子嗣傍身,颜氏封了崇熙太后,下得第一道懿旨,竟是将人发落到永巷来。
  要知道,按着宫规,凡是天子驾崩,若是未曾孕育子嗣的嫔妃,无一例外是要殉葬的。
  眼下的谢氏着一身粗衣布衫,几乎是饱经风霜一对眼,早已不复当年的风韵犹存了。
  倒是谢氏听她唤了自己一生,丝毫不为所动,在她身上的眸光驻足亦不过一瞬,浑然不在意她,心下却是百转千回,吊梢的眼尾望她:“生面孔呀,这副模样顶什么用,还不是落入俗套,爬龙床的功夫才是见真章。”只顾自己嘴上过瘾,想来她是比自己小一辈的,只朝北面的厢房喏了喏,“那才是灵檀的住所。”
  十足十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的姿态。
  徐杳末了睥睨望她一眼,倒是骇得谢氏心下一沉,再稳住心神,便瞧见徐杳往灵檀那厮所在去了。
  她轻扣了扣门扉,因无人应答,她倒也没有耐着性子,索性径自推门而入了。
  但见屋内一应物件也算俱全,倒也不算陋室空堂。一方檀木桌前,伏着一位素衫女子,此时一丝不苟低着头,忙着手上的针线活,十指青葱灵巧如故,正是灵檀,她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秋风打过不甚牢固窗柩一直发出“咯吱——”得声响,徐杳循着风往窗柩外头望去,泱泱一片白桦林。
  灵檀依旧浑不在意,就像屋里兀然立着个生人模样在她跟前,她也同样置若未闻。
  她倒是沉稳了许多。
  徐杳上前替她阖上窗扉,这才别上窗栓,始终徒留几分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只好作罢。
  “襄姬。”灵檀直截了当唤出她此时的身份,她倒也毫不意外。
  只见灵檀撂下手上的阵线活计,吃了口茶,这才毫不避讳道,“凡是无事献殷勤,必是有所求。”
  徐杳心下立时便见了分晓,径直落座,面对着眼前人白白净净一张脸,开门见山道:“你倒是名副其实,生得一副清明灵台。我这里无端端得了消息,说是永巷的白桦林不甚太平,落英榭前阵子出了一件荒唐事,竟有人平白无故人间蒸发了。偏偏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眼便识得我,想来从中必同你有干系。”
  “皆是些等闲小事罢了,”灵檀不为所动,这厢吃茶润了润嗓子,又自顾自捡了针线绣起花案来,“白桦林本也是有当值宦人照看的,虽这两年懈怠了些,却也事无巨细,不敢做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
  她不由得嗤笑:“事关人命,如何不算大事?”
  “我听人说,你那时候是不明不白含冤才发落至此的。”徐杳有意同灵檀迂回起来,故左右而言其他,颇有几分打蛇打七寸的意味,分明是想拿捏她的短处,“作恶多端的潦倒草草,我替你叫屈呢。”
  “你如今绣这样一幅花样,才兑得几钱银子。”徐杳挑眉望她手中的花样,倒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只可惜,再不曾有伯乐识马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像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永远都不存在绝对性,不过是因筹码不够高。
  她腰上所佩得,还是前些日子燕怀瑾赏她的青玉蟠螭谷纹璧,盘算着也有些时日了,胜在名贵,可谓是是件罕有。她其实不在意这些,那时候同他讨,也只是她一时兴起。
  此时却被她轻而易举解下来,往灵檀跟前一推。
  “我深陷囫囵,横竖也用不着这些俗物。”灵檀也算自幼便行走宫闱,王公贵族的玩物也算耳濡目染,当即便辨出这块玉璧来,奈何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死物,“这样的家当都舍得拿出来,于襄姬而言,想来也不过是九年一毛,我凭什么应你。”
  徐杳将她面上神色捕捉个一干二净,如何不知她心里所想,轻描淡写道:“此乃信物,不过只须你同我做一桩买卖罢了。我既将这青玉蟠螭谷纹璧赠予你,必然允你一件事,从今往后,我便保你一条性命。”
  “不过区区正四品姬,口口声声却要来保我。”灵檀手上动作陡然一窒,“你且拿什么来保我?我从来只听闻后宫里头除了婉后之外,有一位娴昭仪,并不曾听闻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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