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等到徐杳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颇有几分日上三竿的兆头,连带着徐杳周身也神清气爽起来,一扫昨夜的阴霾。鸢尾候在一旁,此时见她醒了,也不像往日里一般按部就班服侍她起身,只待她眼中神志已然清明了,这才上前矮着身子轻声问她:“襄姬眼下可好些了吗?”
  倒惹得徐杳莞尔一笑,肌底子里透着清亮,浑然一副好颜色:“听人说,你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替她叫屈道,“好生冤枉,原也并非是你的缘故。”
  “并不曾冤枉,委实是奴婢疏忽了。”鸢尾见她这副模样,已是好了七七八八了,替她枕了玲珑枕在后头,扶她倚正了,一应宫人上前将就着服侍她梳洗罢了便鱼贯而出。
  鸢尾寻了一件杏色琵琶襟褂子替她披上,这才传候在殿外许久的蒋太医进殿。
  那厮请罢平安脉后,只嘱咐道还须再用三五日的药方可,末了说了两句吉祥话,分明是讨赏的意思,鸢尾也颇为识趣拿了一袋子金叶子赏了他。
  徐杳打量他许久,半晌才开口:“这位蒋太医倒是面熟,我记着,初入宫时蒋太医也曾来诊过平安脉。”
  蒋太医拱手道:“承蒙襄姬记得,臣原是一贯请皇后娘娘的诊。说来这一遭襄姬风寒开的药方原是同前些日子惊鸿殿的方子一模一样,同是风寒之症,徐姬倒是蹉跎了小半个月才见好。”
  眼睁睁瞧着蒋太医告退,徐杳这才由鸢尾服侍着起了身。她寻常日子里的衣裳首饰只由着鸢尾替她挑好,偏偏今日她左挑右捡好一会子,颇有几分未出阁的小女儿情态,鸢尾见她这副模样总算放下几分心来:“素得显雅致,艳得衬身段,奴婢瞧着都不错。”
  徐杳指尖流连在一段绛色的回纹袖口,漫不经心道:“陛下昨儿同我说,江南道监察御史贡了阳澄湖蟹进京,说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比旁的蟹横行霸道一些。传令下去,今日落英榭设宴。”
  一面待鸢尾服侍她更了衣,一面取了把木梳捋了捋垂下的青丝。
  她眉眼愈发柔和,笑得意味深长,“单请兰若轩那一位。”
  兰若轩,徐青颦。
  
 
  第63章 陆叄
 
  徐青颦在落英榭殿外请见时, 徐杳正在习字,此时听了鸢尾立在一旁通传的话语, 丝毫不为所动,只顾小心翼翼琢磨着字形最后一笔, 页角处压上镇尺,又将其中释义圈圈点点,这才窥了一眼窗扉外头的天色。
  层林尽染,叠翠流金。掐指算着,也将近酉时了。
  鸢尾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良久才听见徐杳一声:“请她进来罢。”
  这声音不见起伏,倒是委实教人琢磨不出她的心迹。
  徐青颦挑帘进来的时候, 亦是瞧见徐杳这副情态。朝上首略欠了欠身:“徐小仪请襄姬安了。”却也不待上首回应,约莫是适才在外头候得久了些,便自顾自捡了座款款落座, “一路上大张旗鼓的,人人都知襄姬得了阳澄湖蟹的赏, 设宴还只单请我一个, 祈盼了这小半日, 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虽这番作态,话里话外的分寸却拿捏得刚刚好,想来是经上一回那杏花疏影帕之事后, 得了几分教训,如今见了徐杳,总算也学会收敛几分。
  倒也难怪, 谁教自己把柄被人捏了去,那一日好容易随着徐眉黛前来谢了罪,回去后便听自己阿姊反复训诫自己,只说什么见人须得说人话,见鬼须得说鬼话,她只当自己眼下是给鬼说话呢,横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徐杳这厢才拂了下首人一眼:“原是徐小仪来了。”吩咐道,“看茶。”
  鸢尾应了声,便挑帘出去了。
  径自取了一帖崭新的宣纸,清清白白,提着狼毫蘸了墨,皓腕只在这宣纸上头定了定,下一瞬上头便晕开一点墨渍。
  她心满意足搁下狼毫,“都是一张纸,染了一点儿墨都是这张纸上的,还能分得清楚一二不成?”皓腕还枕在桌案上,“本是同根生,如何分根呀。再说了,自古只听过同林鸟成了分飞燕,并不曾听过并蒂莲一分为二的说法。终归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落得个同生共死的下场。”
  面上若隐若现噙了一抹笑意,“你说是不是?”
  不曾想徐青颦竟是软声软语回了句:“襄姬可愿将这张作废的纸赏我?”得了首肯,由宫人将那纸递过来。她只当这张纸上作得是珠玑文章一般,恭恭敬敬接过来。
  “哗啦——”一声撕开道口子,直到一分为二,好歹有一份清清白白这才甘心。
  “你指名道姓说我不干不净便是了,何必指桑骂槐。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都是我的孽障,同我姐姐有什么相干?”
  她终于忍不住,眼角眉梢都露出嫌色,“青颦和眉黛是一同的,可是襄姬,并不是。襄姬,襄姬,你打哪儿来得世人都心知肚明,你初入宫的时候我不认你,往后也不会认你。”
  徐杳哂笑一声,她这是有意拿出身来戳自己的脊梁骨呢。虽说她不介怀,但也替原主咽不下这气,一并记在同徐青颦算得账上便是。
  她这样想,索性眼下也不置气,反倒愈发心平气和起来,徐青颦见她这副模样,只觉着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疼不痒的,徒给人落笑柄。
  鸢尾端着茶壶挑帘进来,仔细斟了茶,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旁,一派寂静肃穆里,得了徐杳的眼色,便又往殿外走了一遭。
  再挑帘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左一右的宫人,中间提着一盆半人高的滴水观音。
  徐青颦一时心下忐忑,只怪自己是个没眼力见的,当初初见徐杳的时候,竟不知短短半载,一朝秋后,她竟成了今日这般的气候。
  但见徐杳整了整裙裾,这才不疾不徐起身,自梳妆镜前的屉奁里头取了一把银剪子出来,往徐青颦近前的桌案上一掷——
  “剪。”
  “听人说,兰若轩里头的景致,便是御花园也比不上。”一对柳叶眼弯成月牙,戏谑道,“却不知,这话可当真吗?”
  眼前的银剪子上头还裹了一层布帛,纹路精致。
  依着徐青颦往日的性子,恨不得事事都同徐杳对着干,偏生她眼下瞧了这枝繁叶盛的滴水观音心里犯怵,纵容是犯怵亦不知该将眸光投向何处,若是往日,那人还伴在身侧。
  她这番眼珠子咕噜转,到底还是露了怯。只因她自打那一回剪了这滴水观音茎脉投毒以后,再也提不起修剪的兴致。
  她心下思绪万千,只好重整旗鼓,似是要佐证什么一般,竟鬼使神差握起这银剪子,矮身替人修剪起眼下的这株滴水观音。
  岂知到头来倒修成了个四不像的模样,原本好端端的滴水观音,直教她给败坏了。她想,大抵是自己太久没有握过剪子了。
  徐杳见状倒是冁然而笑,可见是心情大好了。
  以致于直到正殿开宴,徐杳同徐青颦一道用膳的时候,徐青颦也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模样,徐杳也不急于敲打她,自顾自取了桌案前的蟹八件,这阳澄湖蟹倒是果真名不虚传,鲜美得很,一时兴起便多吃了两盅酒。
  不知不觉间,她腮上映出酡红,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酩酊大醉的作态,殊不知她酒量远不止此,眼下这般,倒有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一旁的鸢尾见了,率先上前用桂花蕊熏出来的皂角替她净了手,这才放心。
  “说来倒也蹊跷,我昨日才从俪山行宫回宫,便瞧见一件稀罕宝贝。是块翡翠的牙牌——”她一面打量着下首人的神情,一面比划道,“只说平常宫人也人手佩一块牙牌,不过多是铜制的,你猜猜看,这翡翠牙牌上头刻着什么诨名,”她有意卖关子,意料之中瞧见徐青颦讳莫如深的模样,自问自答道,“竟是朱毫二字。”
  “砰——”一声,徐青颦眼前的酒爵被她失手跌在案上,一片狼藉。
  “我失了一个豆蔻,你失了一个朱毫,好歹你我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喉间滚过辛辣,徐杳置下酒爵,将下首的动静置若罔闻,忽得嗤笑,“哄你两句的话,还当真了不成?”
  二人一时无言。
  这蟹宴散得倒也早,不过酉时刚过,那厢徐青颦净了手,便同她告退了。
  一阵呼啸的骤风卷起落英榭一地的尘霾,雷公不作美,轰然坠起雨丝来。
  来得时候教人候了好一会子,去得时候却亲自送到门槛。二人立在廊下,连带着徐杳的声音也愈发凄清起来,乘着夜色道:“你现在怕得不该是秋雨蒙蒙,你该怕得,是我如今能开口说出的乾坤,是玉石俱焚。”她嘴上这样说,话音刚落却又吩咐鸢尾去取伞来。
  “襄姬以为,只由你空口无凭,胡言乱语,便能一语定乾坤不成?”徐青颦对上她的眸光。
  “你大可试一试,”徐杳往前欺了欺身,下一句话却有意压低了声音,吐息如兰,“试一试我到底有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适才席间同你提起的那一块牙牌,我确实见过。”徐杳偏了偏头,凑在徐青颦耳窝旁,将那人姓甚名谁悄声告诉她,这才继而道,“她做过几年的毓婕妤,也不知你可曾识得。我原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见到,若你登门造访,想来是要费些功夫的。”
  徐青颦再开口的时候已然带着哭腔,她眨了眨眼,只觉着鼻翼间愈发酸涩,也不管徐杳明不明白,她眼下当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直愣愣地脱口而出:“若我说,我当真问心有愧呢?”她阖上眼,“我悔的不得了。”
  这徐青颦自打赴了蟹宴以后,只如着了道一般,当夜便孑然一人往永巷走了一遭,却也不知她这一遭路上遇上什么境况,直到翌日晨光微熹还未曾回兰若轩,教宫人好找许久。人虽在永巷的白桦林找着了,却跟丢了魂似的,有人叫她她也不应,只盯着一处望,嘴里也振振有词,却也听不清楚她在念叨什么,分明是丢了心智的模样。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她不用膳不更衣,你们便任由她这样胡闹不成?”是以徐眉黛打第二日起便来同她一起就寝,偏偏晨起时又再度寻不着人。不觉间已到了第三日,徐青颦只着了一身中衣在外头冻了半夜,教提着宫灯的徐眉黛寻了回去。
  “我见着他了,我见着他了。”这三日里,徐青颦还是第一回正儿八经开口。
  “糊涂!”徐眉黛大失所望之际,却又恨铁不成钢,无奈之下只好先行替只着了一身中衣的徐青颦裹上外袄:“定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无非只为了扰你心智,你又何必过不去?我整日便以你为己任,凡事都将你放第一位,无非只盼着你见好一些,同往日里,你我姊妹二人一般相处便好了,并不敢再多奢求你什么。但是青颦,你是人,你姐姐也是人。”她正欲替眼前人再整一整衣襟,“我乏了。”到底还是收回手,“你且安生一些罢。”
  徐眉黛后来曾经无数次想起这一段话,那是徐青颦生前,自己同她说得最后一段话。她那时不过一时愤懑,还是头一回对徐青颦说这样重的话,不曾想,亦是最后一次。
  这是她的过错。
  翌日,兰若轩的宫人们一如前三日一般,四下寻不着徐青颦的身影。无奈上奏到蔡莲寅那里,直到午时将至,内侍监才传来消息,于永巷枯井里头将人捞出来,宝钿珠翠都往鬓上堆,累累的珠玉垂在额头,只是面容不太好看,终归也算尸首俱全。
  徐青颦投井,殁。
  徐杳听到这桩丧讯的时候,捧着茶盏的指尖一滞,习以为常地阖上了茶盖。
  
 
  第64章 陆肆
 
  恰逢这两日时气多变, 天沉闷闷的,又起了风, 到底是这宫里头的青天白日太难捱了,兰若轩刚没了一个小仪, 以前有朱毫独断专行还算本分,原便是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眼下更是蜂拥状散去,大抵是觉着晦气,无一不盘算着另寻出路。
  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那些个人精更是机灵得很,使些银两拜了门道, 也算为自己谋一件好差事。
  偏生底下这些腌臜事也不知教谁一纸宿怨告到徐眉黛那里去了,立时便怒不可遏,只说徐小仪丧期未过, 尸骨未寒,这些宫人实乃大逆不道, 她行事更是雷厉风行, 当即下令将兰若轩上上下下一干人等皆鞭笞三十。
  一时间好容易落了清静的兰若轩鸡飞狗跳, 人人自危。更有甚者因不屈刑罚,说要上告到娴昭仪那里去讨个公道才好,一来宫人私下受贿当差本就是人人心知肚明之事, 上位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来他们好歹也是兰若轩的人,便是被人拿住了什么错处, 也须得娴昭仪来罚。
  徐眉黛本就心下忿忿,眼下见了有人背主弃义,竟这般顶撞自己,一时气急,只说要将此人打死了为止,岂知这人见状走投无路,竟愈发得寸进尺,指着徐眉黛便啐道:“不过是个只为图自己一时私欲的,平日里专将自家姊妹当傀儡罢了,处处拿捏不算,还迫害人投了井,如今倒摆起道貌岸然的谱来,兰若轩几时轮的着你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皆身怀鬼胎打量起上首那位人的神色。
  徐眉黛面上一时青白无光,架不住嗽了两声,不料却“哇——”一声呕出血来。
  一滩浑浊朱红,渗在绣着梨花的绢帕上。
  梨蕊三分白,到头来却还是遭了嫌。
  鸢尾将彼时这桩荒唐事一五一十告诉徐杳得时候,她手上还捧着茶托,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那兰若轩的宫人倒也好笑,直把娴昭仪当青天大老爷呢。殊不知人家只等你撒赖放泼的劲使完了,才姗姗来迟,横竖不过是再拨些银两安抚罢了。”
  “徐姬教人抬辇回惊鸿殿之后更是不省人事,娴昭仪这才传旨下来,命太医院会诊,眼下听说那药方子厉害得很,用人参五分,麦冬五钱,鲜石斛五钱,水煎温服。”鸢尾不由得唏嘘道,“已是在吊命了。”
  落晖澹澹,罗绶分香。命鸢尾取了一柄竹骨油纸伞出来,到底还是心下意难平:“徐姬当日曾来落英榭病中探望,如今她这副模样,我势必要去瞧一瞧的。”遂往惊鸿殿去了。
  跨着门槛一路进了寝殿,不曾想里头竟无人侍奉左右,四下昏暗幽静,殿中央置的炉鼎上头还熏着袅袅安神香,一道身影倚在窗畔的美人榻上,眼下循着来人脚步声望了一眼:“你来啦。”将手上捧的经书合上,声音嘶哑,“委实让襄姬见笑了,只怪我是个没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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