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陆陆
徐杳这才打量她一眼, 见她这般执拗,又恐作践了她, 一时喟然而叹:“怎么说不听呢——”上前将人扶起身来,“也罢, 怪我的不是了。”
鸢尾大喜过望:“奴婢也是指望着您好。”
前一阵儿霖雨叠积,这两日才见光一些,穿梭在雾霭里,枝影里投出许多铜钱大小的熠熠光斑。
落英榭的东厨亦是这两日才开设起来,统共庖役十二人,各司其职,唯首是瞻做庖长得那位, 名讳李四。
无巧不成书,缘由还要追溯到半月前那一日,也是他这寥寥一生的分水岭。他步履瞒珊, 行至将近内侍监,天际里浮浮沉沉得是细雨绵绵, 他却浑不在意, 突兀间映入眼帘一柄油纸竹骨绸伞。
再普遍不过的款式花样, 滚边的伞柄垂着鹅黄色穗子,柔弱无骨一双手,继而便响起徐杳的低吟, 若有似无,偏教他听个正着:“她好歹也是个做姑娘的,容不得你凭白污人清誉。以往豆蔻在落英榭什么样, 你便什么样。”
他那时只觉身处混沌间,日夜颠倒,分明已是半只脚踏进阴司里了。
直到徐杳将另一只柔荑自袖间探到伞外,掌心平摊,赫然一块长生锁。
“她的性子我是知晓的,就像她的喜好我也一清二楚。她素来信相由心生一说,见着皮相生的别致一些便赏眼多瞧两眼也是常有的,也算你的本事罢。她既想你活着,往后你便替她好生活着罢。”
他有过一瞬心弦微动,一改先时三魂离了七魄的模样,鬼使神差间应了一声“好”。
“粳米短了一石,常用米又多支了半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
李四才命人清点了米粮煤炭,殿外门扉轻动,正是鸢尾推门进来,后头踩过门槛的徐杳随之探身进来。
她这里一开口不过吩咐了寥寥数语,李四便放下手里的茯苓糕,仔细净了手亲自为她打起下手来,遂将旁人都悉数屏退出去。
先行淀水揉了面团,温火煮沸,再由徐杳敲了两枚蛋花,呈了陈荷朝露酿出的米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这才揭开锅来,在上头洒了一层桂花,正好盛满一方紫砂汤盅,尤然一道桂花酒酿丸子。
大抵是这陈荷朝露的酒酿过分香甜了些,连着汤汁也煮得很稠。
徐杳眉目一动,朝身侧手心一摊,自顾自拿了掂勺舀了小半碗出来,末了手上一撒,只顾捧着碗尝起滋味来,一边赏着窗阑外头的水杉圃苑。
可谓是人间一大美事。
惹得从头至尾候在一旁的鸢尾很是瞪目结舌。
她再打眼一瞧,只是面相委实大不如先时了,虽差强人意了几分,不过倒也无妨,下一瞬便拈着紫砂盖阖上,恍若无事一般。
李四吭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连鸢尾也做起睁眼瞎子来,忙不迭上前替她盛放进什锦食匣里。
徐杳心满意足,临了还不忘赏了东厨上上下下,真正儿是雨露均沾了。
她这样想,由鸢尾替她一路提着食匣,她则拢了拢衣襟上的披风,往华清宫去了。
她今日也算耐性十足,在华清宫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眼瞧着身旁的鸢尾已经踌躇不安,燕怀瑾那厮才从出了御书房往这里来。
他倒还是如往日一般,着了一身玄色常服,似曾相识却又寡淡疏离,近前瞧了才见他腰上佩得角菱珩玉,质地晦暗,并不如往日的色泽温润清透。
她敛下眼睫,起身朝他施施然欠了身:“想着陛下政务繁忙,还未曾用膳。”
他“嗯”了一声,似乎是倦极了,拂了一眼她身侧案上置着的食匣,她辨不出他此时神色,也不愿去辨。
她指尖一沉,被他牢牢掌住。
“可是来得路上受风了?”他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地落入她耳畔,“有些虚礼便不必拘了,往后备辇便是了。”
“谢陛下恩典。”她随意捡了一句吉祥话搪塞过去,指尖所触却凉得厉害,这人分明比自己更受不得风,此时却大言不惭问候自己,当真是厚颜无耻,她这样想,遂也不曾再说什么。
算着时辰虽过了平日用午膳的时候,于华清宫众人而言却已是司空见惯。蔡莲寅心下早已有了盘算,总算将落英榭那位望过了,又候了这么一会子,遂也一道传膳了。宫人一一上前布膳,皆识趣地屏退了。
眼底尽是佳肴美馔,衬得她送来得一方什锦食盒愈发相形见绌,倒显得她小气了。
想来她往日里也曾给他送过吃食的,却从未像今日此番洗手作羹汤,不过全是借花献佛,岂知竟比以往还不受用一些。
燕怀瑾见她这副模样,眸光游离在食盒左右,只当她心下是如何苦大仇深,也不愿与她为难,索性自己将那食盒取过来,搁在最近前的位置。
掀了紫砂盖,露出一道桂花酒酿丸子来,卖相不差,眼下只留余温,并不如初时入口滋味。
“头一回做,难免不尽如人意一些。”她也琢磨不出自己存的什么意思,开口时定定地望着眼前人,“您多担待。”
他也不做声,末了却将这道桂花酒酿丸子餍足殆尽,想来必是很合胃口的。二人一道用罢午膳,也算和气,不约而同将前一阵子那桩事缄默不语,偏偏这世上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长而久之,便成了一根鱼刺半卡着似的,粉饰太平的仿佛下一瞬便要咽下去,不经意间却始终硌得慌。
宫人得了传令近前收拾了箸碗,悉数又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替他两个阖上门。
陡然阒寂下来,徐杳方才呷了两口茶,这才察觉有些许忸怩,想着侍奉他更衣小憩片刻,正欲开口不曾想下一瞬已经被人捞在膝上,几乎是下意识便侧头吻她一记。
“朕从来都会担待你,”指尖捋过她的云髻,直到枕在她脑后,“也只担待你一个。”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这是回她适才席间那一句“您多担待”,她髻上得簪花钗什一一教人挨着顺次拆下来,指腹轻柔,青丝如绢淌在他指缝里,他搂在她腰间的掌心微松,将人往近前压了压,她几乎是迫使下揽住他的脖颈。
“想不想朕?”由人耳垂掠过,仔细端详了她半晌,末了只是同她挨得很近,鼻翼相触。
颤栗由脖颈蔓延到嘴唇上来,眼前人眉眼清隽,她几乎要禁不住蛊惑吐出一个“想”字,又被极力地咽下去,不免赧然,眼眶里几乎要盈出泪光来。
“您呢?”再开口的时候分明是抽抽搭搭的强调,身子也往他怀里倾。
“前几日秋闱将至,原也只是一桩平常事,不足为谈,偏偏这一届探花郎风骨清奇,连文章也作得出类拔萃几分,旁人高谈阔论写民生,只他一个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指尖临摹在她的檀红唇瓣上,到头来还是慢慢舒开,拿拇指抵着她的下颔往跟前抬,想同她再亲近一些,想谛听她心上的声音,“赵右相为此还递了奏折上来,参他有辱皇家门楣,你猜猜看,这奏折里头又是什么?”
“人人捕个风捉个影,凭一面之词来上谏,您便要定妾的罪?”徐杳阖上眼,只由着他摆弄自己,“至于这赵右相——”再抬眼的时候,露出似笑而非一对柳叶眼,笑得狡黠,“圣人的一条狗罢了,有什么可斟酌的?”
“错了,他是朕的肱骨之臣。”他纠证道。
“那又如何?”她丝毫不以为然,面上却愈发眉眼弯弯,承他的意往他跟前凑,煞是可怜兮兮仰视着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您如今千帆过尽,甘愿做性情中人,人人都来做戏,累不累?”
燕怀瑾想,他还真是唯独拿她没办法。
一昧地攫取她的气息,接下来的话却是从齿边咬出来:“怎么就不懂同朕服个软?”
她周身一滞,不由自主缩了缩脑袋,终归还是将他这话充耳未闻,她想,若是换作当初的自己,心里怕是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如今却再不会,谁教她不再做常玉了呢。
造化弄人。
“才怪呢,他们都是您的狗,指谁咬谁,都不敢回头对你吠一声,你们呐——”从榴齿间一字一顿蹦出字眼,“狼,狈,为,奸。”
“从来只想着朕同旁人狼狈为奸,你这里呢——”掌心自她的玉颈按到胸前,从喉间逸出声来,低沉嘶哑,“有没有朕的位置?”
她抿了抿唇,半晌未语。
他兀然失笑:“徐杳,你好得很。”
唤得分明是她如今的名讳,却更像是在奚弄他自己。
第67章 陆柒
徐杳从华清宫出来的时候, 鬓上斜插一支碧玉瓒凤钗,松松垮垮的发梢, 余了一小绺尚且搭在衣肩上,唯独煞白一张脸, 唇上得胭脂也不甚均匀,衣袂轻舞地往宫道上走,自殿外便簇了乌泱泱一片人冲她行礼,连眼风也揽得拨过去,头也不回地。
鸢尾三步作两步才追上她的步伐,近前了才听见气息声丝,俨然气极的模样——
“人家如今自诩圣人呢, 自古清圣独贤第一人,寻常凡夫俗子自是攀不上的。”
“想来是奴婢自作主张,您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才好。”鸢尾心下擂鼓大作, 连面上都藏不住的怛然失色,“小祖宗, 您这些话只私底下在落英榭说一说便是, 往日里的机灵劲儿这会子可都到哪里去了。”
徐杳索性愈发百无禁忌起来, 伫步在华清宫墙根外头振振有辞,生怕里头有人听不见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得了,可不是摆大圣人的架子, 指不定要拿我下文字狱——”
她咬在末了一个“狱”字上再也吭不出声来,只因鸢尾一时手足无措掩上了她得唇,殷切地望着自己:“您行行好罢。”
经这一番曲折, 平日里华清宫到落英榭得教成足足教她走成了好似三里地。
殊不知华清宫里头鸦雀无声,无一不提心吊胆顾着上首那位的脸色,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桌案上的茶盏瓷碟眨眼间已成了东零西碎,龙枣随之滚落地四下都是,直到蔡莲寅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斥了一声:“陛下一时措手,都愣着做甚,还不速去收拾妥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已是两日后,落英榭和华清宫又恢复成一片相安无事的境况,只是鸢尾不再出言规劝,总归也同她不相干,徐杳也当她是心下好容易放宽了许多。华清宫倒颇有几分迫在眉睫之际,连带着崇熙太后都跑了两趟御书房,听说第一回还是老生常谈费了不少口舌,第二回再去便逮了个空,还是由人去校场寻回来。
难免教人回过滋味来,想来这建安帝是在后宫栽了跟头,这才醉心于崇禅尚武来,再一想这小半年势头正盛的襄姬,细究下来,定是在襄姬那里受挫无疑了。
底下人流言四起便算了,也不知被谁惟妙惟肖传到崇熙太后耳里,那崇熙太后一连去了两趟御书房都无疾而终,竟对这番话信以为真起来。也不再去建安帝那里小坐了,挑了一日午后闲暇时,命明珠往落英榭走了一遭,说是请襄姬前去寿合宫一叙。
徐杳本想着这姑侄两个向来是心连心,她进宫这些时日,还是头一回得了崇熙太后召见,必然少不了颜舜华从中作梗,岂知在寿合宫外头被人晾了半晌才得令觐见,里头伴着颜太后左右的竟然并非颜舜华。
“太后福泽万年。”她规规矩矩屈膝行了礼,不曾想那颜太后依旧是那一套旧路数,自始至终就没有正眼往她身上瞧一眼,只顾着同身侧人窃窃私语。
徐杳这才得以近前打量了一眼那身着一袭桃红烟罗绮云裙的女子,梳得是高椎髻,正好衬她面若桃花一张脸。
分明是别开生面一张脸,凭白熟捻得很,竟是俪山狩宴时的舞伎,正是彼时定国公献宝一般的心意。
似乎是唤作琉璃来着。
颜太后朝下首抬了抬颔:“想着襄姬也风光了小半年,总归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琉璃初入宫,琉璃初入宫,许多方面还有待长进,往日里你是如何讨陛下欢心的本事,合该也是时候教予旁人,”睥睨着她,“这才叫你来。”
“太后言重了,您只须去落英榭打探一二便知晓,妾素来不是那藏私之人——”她浑然一副落拓不羁的姿态,只当坐实了颜太后的弦外之音,“必定竭心尽力去教,只恐有人无福消受罢了。”
颜太后还是不忘讥她一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底也是上不得台面。”
而琉璃则是垂首不语,很是乖觉,得了闲还不忘替了明珠的差事,小心翼翼为颜太后捶起腿来。
徐杳在寿合宫统共也不过跪了一个时辰,颜太后身子想来也不甚健硕,竟也熬不过她了,瞧着是困乏得很便打发她走了。她这回也没再亏待自己,按着位分她是不该乘辇的,可是谁教燕怀瑾许了她恩典,她也不客气,进去前便吩咐一干人抬着辇在寿合宫外头候着。
却说她跪了这么一会子,膝盖骨多少也有几分不适,起身的时候虽踉跄了两下她也未曾放在心上,此时坐在软缛的轿辇里,竟也生出些许倦意来,索性阖着眼帘修身养气,因抬辇的人稳稳当当,她一时也如入半梦半醒之际,横竖也再无人叨扰她,她也自在。
再说这颜太后竟接了定国公的橄榄枝,实则也不过为逞一己私欲,只怪颜舜华不争气罢了。
至于琉璃,左右也不过是一颗任人宰割的棋子。
一派祥和宁静里,轿辇却戛然而止,连带着徐杳也觉出轿辇往下一沉。继而便由鸢尾上前卷起轿帷同她三言两语便禀明了来龙去脉,原是琉璃自打出了寿合宫,竟趋步跟着轿辇走,眼下更是得寸进尺,往宫道上一跪,不偏不倚正中央的位置。
这些都不打紧,打紧得眼瞧着落英榭近在眼前,轿辇却寸步难行。
琉璃羸弱一段身躯跪在秋风萧瑟里,不曾想轿辇一侧的帷幔垂下,继而便是一身宫女装束的探出人影来,慢条斯理往她跟前挪着步子,通身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派无端端慑人得紧——
“你是几品的诰封,轮得着你来挡襄姬的道儿了?”
鸢尾这一道声音实在是中气十足,连带着渐渐暮色四合的宫道上也陡然亮堂起来。
“奴婢——”她这厢低眉顺眼得神色方才摆出来,下一瞬被鸢尾不屑一顾一声“哧”打断,她一番漂亮话一时说也不是,咽也不是,脸上更是青白不接,煞是教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