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着落英榭的宫女名册里头可没有你,你这一跪,是冲着谁攀亲带故呢,早听人说你眼下可是寿合宫的红人,是个惯会侍奉人的,凭白无故来跪襄姬的辇,是想来同我一起侍奉襄姬不成?寿合宫的明珠容得下你,那是她的气量,我却是断断容不得你的。”
鸢尾状似无意往后退一步,末了道,“瞧我这眼力见儿,赶明儿你封个正六品才人,风水轮流转,到时候可是我跪你了。”
第68章 陆捌
经鸢尾这一番嗤之以鼻的敲打过后, 琉璃再不依不饶那便是自取其辱了。她虽舞伎出身,心性却比天高, 眼下也只好讪讪作罢,移了身子毕恭毕敬说了声:“奴婢恭送襄姬。”
本以为只打一个照面罢了, 岂知不过隔了三日,宫里头一道圣旨便立下来,一时间众人又如火如荼起来,究其缘故无他,不过是新添了一个才人,徒增话柄而已。
因未曾赐号,亦不知哪里露了口风出来说是琉璃本姓姓刘, 故而人人都唤她一声刘才人。
鸢尾知晓的时候,瞠目咋舌,未曾想竟一语中的。内务府那边才送了月份的瓷、缎、衣、茶四样来, 又命人将前殿堂苑整扫一番,盛着清水的银盆时不时胱啷作响, 寝殿里头的徐杳大抵也是气氛使然, 捧着一方黄花梨木的木盘探身出来, 抻出一边手来朝鸢尾招了招——
“收拾了许多旧物件出来,想着由你当这差使最合适不过,好过凭添累赘。”
鸢尾近前一瞧, 木盘上头琳琅满目,映入眼底的皆是些精巧玩意,只一件眨眼一些, 过分引人注目,赫然是一件黎色鹤氅,襟领边上镶着一圈裘绒,以便遮寒挡风之用。
“都说东飞伯劳西飞燕,怎生到了您这里,还要效仿起管宁割席呢。得过且过,横竖都是过得去的,您只当留个念想又如何。再说了,等两日新鲜劲淡了,奴婢瞧着,陛下待您委实是同旁人不一样的。”
她这才回过滋味来,风轻云淡一句旧物件,说得原来是建安帝搁在落英榭之物。
一面自徐杳手里接了木盘过来,一面不忘开解道,也算相处了这小半年,因着徐杳从来不是那墨守成规之人,她又并非是那阴奉阳违之辈,成日里装糊涂打马虎眼,一昧地卖笑,眼下也愈发口无遮拦起来。
“奴婢好歹得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寸步不让,就是止步不前。您又何必跟这犯犟呢,这宫里头人人都说进退维谷,谁都比不得谁痛快一些。”
她这话方一开口,徐杳几乎能听见下头是哪几句,无非不过是些纸上文章罢了,有意怵她:“我偏要宁折不弯呢?”果不其然见她面露难色,这才放过她,“你从哪里听来的杜撰典故,专那些陈腔滥调来应付我。”
“您且饶过奴婢罢。”
鸢尾到底还是想出了法子,将这些物件一并寻了处柜子底下收起来,旮旯角落,不甚起眼的很,真正儿是应了眼不见为净的俗话。
这一日用了午膳,徐杳大概也是觉着身子倦怠了许多,起了兴致去外头走一走,因不想惹人眼目,便只领了鸢尾一人同行。不知不觉间一路将至千鲫池,乘着鸢尾去拿鱼食的功夫,她便自顾自摸着小径过去。
林寒涧肃里,她恍惚之间竟想起了上一回还是同桢良媛一道来得,自打秋狩回宫,她将豆蔻这桩事好容易做个了结之后倒是曾去登门造访过一回,偏偏事与愿违,吃了一遭闭门羹。宫里人人都说娴昭仪闲暇之余便去一趟流韵轩,她虽不以为然,碍着身份也不好多言,
说起上一回在千鲫池,青颦眉黛还是形影不离的。
徐眉黛前两日大病初愈,同徐杳在长信宫不期而遇。自始至终规行矩步,瞧着精神头好了些许,只跟变了个人似的,成了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殊不知落入旁人眼里却是另起了一通惊涛骇浪。
只是那惊涛骇浪也只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徐杳也不愿去趟同自己不相干的浑水。
折过曲廊道,谢了一地的寒蛰栖芭蕉。
她顺势拢了拢襟上的披风,下一瞬几乎是下意识滞住了步子。
远远地,从她这里一眼眺过去依稀是一道茜色身影,倚在水榭长亭里,里头一方白玉石凳,坐着得那位姿态闲散,不似平日里的正襟危坐,少了几分老神在在,竟是多了些许说不出的不拘一格来,无端端碍眼得很。
俨然一副郎情妾意图,正是燕怀瑾那厮捎着新晋的才人在这儿喂鱼食呢,他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徐杳轻哼一声。
东食西宿,不论古今,姐儿爱俏更爱金,有情无银,一概免问,富贵中人梦裹寻。
这话果真是不假的。只是贵胄与百姓略有不同而已,大致不过是一路人。也对,凡是人,便免不了俗套,再说了,古往今来的王公贵族皆是如此,谁也不用揭谁的短。
鸢尾这厢取了鱼食回来,悉数用一方匣子装着,此时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直到徐杳身后止了步,眼睁睁见她掩了半边身子不知在瞧些什么,半晌也回不过神来,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襄姬。”
徐杳“嗳”一声,一开口连声音也压得很低:“劳你跑一遭了,”回过身来,朝她眨了眨眼,“咱们回罢。”
末了还替鸢尾抚了抚肩上的落叶,动作轻柔。这时节里,御花园开了许多复羽叶栾树,除了紫叶红栌便属它最明艳,似槐似槭,满目明艳,一簇簇的黄灿灿。
鸢尾这一回倒显出少有的木讷,规劝的话才开了一个话头,一边上前一步学她偏偏身子,不过往那里瞥了一眼,堪堪收回眸光时便抿了抿唇,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将适才脱口大半的话咽回去。
徐杳扶额,还不忘拿话揶揄鸢尾:“你先时怎么同我引据论点的,当真是人人都没有你融会贯通,眼下怎生比我还沉不住气一些。”
语罢,她拂袖而去,鸢尾也不过略微愣了一瞬便趋步同她一道回落英榭了。
兵荒马乱的这一日便这样过去,翌日晨光微熹长信宫便来人递了话,说是免了今日的晨定昏省,命各宫巳时前去赴宴,鸢尾询究才知,原是内务府贡了新茶君山银针,因这茶叶收成微薄,故而三年才贡一回,自然不是各宫皆可得的份例。
将这番话原原本本说与徐杳听了,惹得她一度哑然失笑:“她替中宫分劳代忧这些年,也不知她是煞费苦心,还是处心积虑。”
却说众人掐着时辰来了长信宫,一一落了座,来时的路上虽天公不作美,天高云淡骤然成了斜风细雨,还一并升了炉碳以便烘手,也算惺惺相惜,偏偏有一位姗姗来迟,被发落去殿外了。
“陛下驾到——”殿外一声通传,殿内顷刻间万籁俱寂。
颜舜华笑吟吟迎人落了座,举手投足间尽显性秉温庄,就像适才大发雷霆的人不是她似的,开宴前少不得再说两句官话,徐杳也只假模假样听了个七七八八,说来也稀罕得很,颜舜华如今不来折腾她,反倒折腾起刘才人来。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倒是从始至终眼帘都不曾抬一下,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她今日挑了一袭黛色锦绶藕丝缎裙,实属及不上旁人的姹紫嫣红,衬着此刻低眉顺眼得模样,倒显得愈发寂寂无闻起来。
一顿膳用罢,颜舜华这才郑重其事提起君山银针来:“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也不算亏待了大家。”
而刘才人,早已被世间抛之脑后。
一时间众人齐声谢了恩典,徐杳亦跟着起身模棱两可说了两句吉祥话。好容易散了宴,建安帝同娴昭仪一前一后离了席,似乎是去瞧瑶光公主了,徒留众人在侧殿品起茶来。
“说得好听是教人立规矩,左右都是言不由衷,到底也不知心虚,定个莫须有的罪折腾人不成?”
徐杳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正是灵檀怪声怪气,一个劲地啐道:“痴颠!”
她立在帏帘后头,窗纸上剪翠妆红,一眼凝过去,廊檐下屈膝跪着一道杏红身影,但见新晋的刘才人在外头抽抽搭搭,还在振振有辞叫屈呢。
“你如今身子骨可大好了?”她移回眸光,不经意间拂过灵檀的膝盖骨的位置。
殿内气流暗涌,实在诡谲,只为了徐眉黛建安六年丧子那一桩事,始作俑者赵芜却栽赃嫁祸到灵檀头上,眼下这三人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品茶,个个人精似的面上波澜不惊,倒成了徐杳是个局外人了。
是以她扔下这一句,竟鬼使神差往殿外去了。
涂满脂粉一张脸,这原也没什么蹊跷之处,偏偏那一对眉眼出挑得很,并非惊鸿一瞥的惊艳,却足以让她移不开眼。
徐杳踩过殿槛,戛然定了步子。霎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颜舜华突如其来的忿然作色,和灵檀适才的尖酸刻薄,此时都迎刃而解,难怪,难怪。
一对细细的蚕眉,桃腮粉面上仍旧浸着亮澄澄的泪光,当真是唤起两眸清炯炯,细瞧之下才勉强辨出属于琉璃的本来颜色。
嗬,乍一看还当是珞夫人再世呢。
沉吟半晌,一对柳叶眼微阖,好似在追溯一般:“画虎画皮难画骨,论你再如何妆点——”俯瞰着眼底人泪眼凝噎的模样,柔荑轻搭在她眉骨上,反复描摹,好整以暇道,“这宫中,只一个常玉。”
第69章 陆玖
身上打了一阵寒颤, 仍旧仰着头望着来人,咬了咬唇, 煞是梨花带雨:“襄姬说什么呢,妾不明白。”
徐杳噗嗤一声乐了, 捻起帕子漫不经心擦拭起指尖,喃喃自语:“整日里去寿合宫伺候人,只学来这些不入流的戏子手段不成?”低了低身,由着耳畔的步摇落在玉颈上,泠泠作响,“你信不信,我勾一勾手指头——”
唇齿间咯咯地笑, 继而谐谑道,“他今夜就得来落英榭。”
似乎是被踩中痛脚一般,几乎是脱口而出:“陛下他才不是——”眸光懵然晦涩, 下一瞬将头叩在合十的手背上,姿态放得很低, “陛下。”
徐杳这才直起身来, 远远地一眼望过去, 但见燕怀瑾披一件荼色大氅,正往这里来,顶上稳稳当当撑一柄华盖罗伞, 一段皓腕露出来,上头还戴着两串翡翠镯子,颜舜华紧巴巴跟着他的亦步趋之。
她揉了揉腕侧, 想着,颜舜华这时候定然很是不舒服,偏偏还要费力不讨好,亲力亲为,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电光火石之间,她裙裾迤俪,踩着石阶往雨里探,她却恍若未闻一般,盈盈一段腰,柔荑灵动,东风袅袅里择一段琼枝,殿檐外栽一丛浅淡一丛红,风露摇动得正是长信宫闻名遐迩的秋海棠。
此时却被徐杳采了一支拈在手心,欲拒还迎睨了燕怀瑾一眼。偏了偏身子只给人留下半面妆,眉同翠羽溶在雨丝珠光里。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回首前竹篱前留下粲然一笑,袅袅残影里羡煞众人,纵然是桃李满山也成了胭脂俗粉。
眼角眉梢有过稍纵即逝的厌世寡淡,恰似一副泼彩山水画。
这副模样,像极了她无数次在他身下嘶嘶啜泣的时候。
燕怀瑾大步流星阔步过来,任由一路上披风带雨。依稀见到他眉目轻佻,继而笑意融融的眸光便裹向她。
抬起广袖举在她鬓上,袖边绣着奂纹蟠龙,浮光掠着曜曜,将她圈进怀里,一丝不落。
四面八方都是他,上天入地都是他。
廊檐那一头,颜舜华手上还紧紧握着伞柄,一昧往一侧够的姿态,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愣了半晌,直到她手背上青筋暴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跳梁小丑般的行径。
来人泰山压顶一般往徐杳跟前一立,直教她莫名连喘息都小心翼翼起来,盈盈一汪眼睇一眼来人,一开口便戏弄他:“谁伺候得您,胡茬也剃不干净,不知晓得还当您是要蓄络腮胡,做美髯公呢。”
“有句话至今不曾告诉你,”燕怀瑾顺势将人往怀里一拢:“你往后可莫再同朕犟了罢。”
“还当是什么要紧的话,”她不以为然,当即矢口否认,“妾从来不曾同您犟,”旋着指尖将他腰扣往自己跟前勾了勾,他有意哄她,便同她又凑近了几分,她微微踮了踮足,这才在他颈窝里吐息如兰,“人人都可以,只她不行。”
“你说哪个她?”
她促狭地正欲推他,不期而遇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里。
“燕怀瑾,”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间吐出他的名讳,啐他一句,“当真是不识抬举。”
他虽料见不会是什么动听的好话,末了只听她啐了一声不痛不痒的“不识抬举”,又因她这些日子以来在自己跟前总做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所谓襄姬派头,瞧着实在是过分老实了一些,许久未曾听他唤自己一声名讳,便是再有怨怅之气顷刻也烟消云散了。
“朕还有什么不是,你且一并说了。”他话音未落,蔡莲寅这才打着伞往他二人这里来,燕怀瑾索性一把将她搂进伞下,一面将伞柄接过来,“先回朕那里去?”
他二人当众如此行径可谓是明目张胆了。
横竖徐杳从来不在意这些,眼下更不拿乔:“回落英榭。”
栖身进了轿辇,蔡莲寅才替他二人卷下轿帷,她已被人圈着腰坐在膝上,她还未曾来得及反应过来,手心已是空无一物。
燕怀瑾几乎是不着痕迹般便将她适才择的秋海棠替她簪在了鬓边。
她捧过他一张脸,掌心里还有几分凉意,试图在他眼里映出这花簪得正不正,半晌未果,突兀间却被人抱着腰际往上托了一托,她便成了正坐在他膝上的姿势,裙摆大开,大喇喇地盖在他衣裾上。
她原也不是忸怩之人,见状却难免生出几分羞羞答答的臊意,唇瓣微动正欲开口,下一瞬却被他趁了可乘之机,本来正经捧着他面颊的一双手也不知所措搭在他肩上。
鬓边的秋海棠上头还淌着几滴露珠,此刻颤颤巍巍,衬着她一张脸愈发酡红。
她好容易得了空隙喘息过来,又听见燕怀瑾同她耳鬓厮磨,因她今日戴了一对珊瑚耳坠,他一路游离在她的颈窝里,末了啄了一口她的锁骨心,她禁不住有过一瞬的战栗,便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舒不舒服?”
一本正经端详起她,似乎是在等她一句夸。
她阖上眼,他看见她喉头微动,白玉一般的肌底子上印着适才的痕迹:“舒服。”
她被这一番撩拨,到底也有几分思绪恍惚,正是目眩神迷之际,自始至终只由他抱在怀里,直到“哗啦——”一声,珠帘被人懵然挑开,她已经不知不觉被他带进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