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杳也不应她这话,近前才清晰瞧见徐眉黛现下的模样,寡淡一张脸,鬓角蓬松,随意枕在榻上,只衣裳还算端整,上头盖着妆花缎的绒被。她寻了火折子,掌了一角的灯,这才觉得殿内亮堂一些,在徐眉黛跟前寻了个座,十足十慰藉神色:“仔细害了眼睛,你这样又是何苦呢,那些个小人好生无趣,只须打发了便是。”
徐眉黛自顾自借着半边臂坐起身来,面上的矜贵也快挂不住:“不想有一日,你襄姬也能置喙起我来,这个日子,”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合在膝上,颇有些不怒自威,“还过不过了?”
徐杳听罢眼前人这番话一时哂笑,再不同她做些表面文章:“到底那些腌脏的功夫,能见光吗?”眉眼间尽是戏谑,“是你害死徐青颦,你到底还是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姊妹。”
“原也不干她的事,你只管我的死活便是了。”她气若游丝,咳了两声,似是想起什么,一瞬间拧起眉,“是灵檀告诉你的,是不是?”只顾一昧质问起来,吐息之间隐约见白雾茫茫,一下子失力,连背脊也佝偻几分,“是与不是又怎么样呢,不过于事无补,怪我疏忽罢了,这个命数——”她下颔低垂,随之挂下几缕乌殷殷的发丝,叹道,“我认了。”
徐杳不置可否,捡了她跟前的经书,捧在手心,细细打量一番,随手翻了一页,煞有其事念道:“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她面上愈发笑得和煦,恍然大悟道,“你也怕良心不安呀,宫里头都说你素来同皇后交好,只因结了佛缘,如今看来,你这兢兢战战的念佛,全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
将这贻笑大方的经书往一旁的案上一掷,眼睫低敛,连笑意也渐渐敛去,“人人都当我是个傻得。”
徐眉黛还未曾来得及琢磨她口中的人人是谁,便听她一字一顿道,“你我之间,也算恩怨两清。”再抬起眼帘,仍旧是笑吟吟一双柳叶眼,“你如今滋味不好受罢,我同你一样。只一点,我是素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凭你是谁,只依我一时痛快便行了。”
徐杳打着来时那柄竹骨油纸伞回去的时候,天色阴晦,落下绵绵细雨来,她指尖凉地厉害。直到回了落英榭,鸢尾忙不迭呈上温热的药汤来,立在一旁絮絮叨叨劝她用了药,末了还是忍不住又数落起她不爱惜自己身子的话头来,具体说什么她也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喉间虽苦涩,她心下却腾起一丝暖意来,好歹也算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想,自己这股子折腾劲也算过去了,总归也要歇一歇。
夜初静,人未寐。苑落竹篁里传来一阵蟋蟀的唏嘘声,不知不觉间已将近亥时,燕怀瑾方才从御书房批阅了奏折出来,便乘辇往落英榭来了。不经意间又想起今日朝堂上那一幕,赵右相当众联名弹劾了一通御前统领,皆知那御前统领归属常太尉掌管,常太尉那一派人如何又能容许教人拂了面子,立时便一一抨劾回去,分庭抗礼起来。
一顿吹胡子瞪眼,听得燕怀瑾很是恼心,不曾想下了朝还觐见到御书房来了。
眼下好容易到了落英榭,才觉着心下安定不少。一如既往悄声进了内殿,但见今夜的宫灯只掌了两盏,比往日黯淡许多,虽有几分诧异,几乎是下意识生出警觉来,又想着约莫是侍奉的宫人一时疏忽,稍许按捺下疑虑。
“今儿可大好了?”一面解着腰佩系带,一面沉着声道,“瞧你近来时常在外走动,也不怕再伤了风,你倒是比朕还忙络一些,蒋太医这两年势头正盛,虽这样说,到底还是不及方院正的医术精湛老道,赶明儿寻了空,便教他来再给你诊一诊平安脉才好。”
“你这里短什么只管和蔡莲寅说一声便是,左右紧着你用罢了。这日头也不及旧日里暖和,你若有什么十分中意的花样,也好教尚衣局裁去做了,前阵子秋狩,新得了一块狐裘,朕想着你还差一件大氅。”也不急着上榻,隔着一道纱帐依稀瞧见榻上人影动了动,他一时心下便软了几分,有意哄她,十足十伏低做小的姿态,“你往后,可莫在同朕犟了罢。”
他拂开床幔,榻上人三千青丝泻在枕上,背对着他。
正欲将人往怀里揽,别开生面一张脸映入眼底,再一看,涂着脂粉的脸上此时正畏畏缩缩打着颤儿。
灵檀几乎是从榻上跌落下来,“砰——”一声一双膝盖便砸在青瓷砖上,隔着一层轻薄得中衣。
“陛下。”
她听见建安帝讳莫如深道:“你还当真是个不惜命的。”居高临下望着她,“允了她什么事?”
“陛下,奴婢前几日梦见珞夫人了。”她小心翼翼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横竖也瞧不见他如今是何神色,她想,大抵是很轻蔑不屑那一类的罢,便是她自己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灵檀从来不求侍奉您,并不曾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求您谅一谅奴婢——”她再三磕了头,百般恳切,“珞夫人在世的时候,曾允诺于奴婢,誓要给奴婢一处归宿的,您便是再厌弃奴婢,也只求您念一念珞夫人罢。”
良久,建安帝拂袖而去。
徐杳此时正倚着身子半坐在廊上一隅,探着指尖去接檐瓦上落下的露水,忽闻门扉重重被人推开,她才立起身子。
不期而遇迎上燕怀瑾朝她这处投来一眼,轻描淡写间只当瞧不见她似的,径自往落英榭外头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空余她直愣愣立在月色里,她心下有过一瞬的一滞,也不再去揣摩他的心思,不过是凭白添堵罢了。
眼睁睁瞧着燕怀瑾的身影隐去,她这才抬脚往殿内去。
也并非她所想的一片狼藉,只是灵檀还跪坐着身子,膝上的布帛已隐隐约约露出殷红血渍,瞧着渗人得很,她到底还是取了绢帕递过去: “春香,”也只是递过去罢了,见她接了便收回手,“你为了这么一个虚名,可值当吗?”
“自然是值当的。”灵檀痴痴地笑,这笑意委实不大好看,“也不想自珞夫人去了,魑魅魍魉自成一派。”
突如其来听到这么一声“珞夫人”,生疏涩耳,好似恍如昨日。
徐杳也不愿跟她计较这话,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方才燕怀瑾临走前瞧自己的眼色,眸光晦涩,如今想来倒是三分怨尤七分阴郁,大有一副将她漠然视之的模样。
她有想过他会是怫然不悦,不料他竟是一分恼意未流露。
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眼下却回过几分滋味来,她想,他那时的眼神,不若用委屈来说倒是恰当得很,同往日里娴昭仪眼巴巴望着他的时候,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第65章 陆伍
翌日, 毓婕妤复位的旨意晓谕六宫。
鸢尾将谕旨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念给徐杳听得时候,正在为她梳妆。蛾眉淡描, 她听罢这话也浑不在意,顺手还挑了一支镂空兰花珠钗。
不经意间对上鸢尾忧心忡忡的神情, 煞是有趣,竟比她自己还上心几分,遂宽慰道:“如今国库充盈,太平盛世,宫里头还在乎多一位婕妤不成?”
“好端端的犯什么糊涂,你如今跟着我,只管自己丰衣足食便是了。”细簪子上挑了一点胭脂, 蘸在唇上,对着妆奁左右端详,这才满意, “她今日新得了这样大恩典,依着宫规是要去长信宫叩头的, 说起来, 自打秋狩过后我便称病不出, 今儿弄巧成拙,倒成了我同她一道去拜那位了。”
鸢尾素来知情识趣,不再多言, 替徐杳绾好最后一绺发髻,便往长信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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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手腕轻挑,将掌心的和田玉禅向上抛去, 又稳稳地接回来。
见殿中央那位自行礼后便一声不吭跪了半晌,仿佛半晌一样长,颜舜华把玩着玉挂这一会子,到底是不耐烦了,再打眼一瞧,下首两侧落座的襄姬及赵婕妤二人,此刻皆置身事外一般,只作壁上观。
原也并非只寥寥这几人来她这长信宫的,桢良媛为着养胎不便晨定昏省,偏偏自打殁了一个徐小仪之后,那徐姬也一病不起,眼瞧着已是奄奄一息了,这样想来,她寻个空还得去惊鸿殿走一趟。
“本宫这长信宫里头凭空变出个毓婕妤出来,生生教旁人比下去半节。”
她话音未落,“啪——”突兀一声,将这玉禅挂坠撂在一旁的桌案上,朝候在身侧的抱琴使了眼色,“别来无恙,只当是本宫贺你复位之喜了。”
“谢昭仪娘娘赏。”灵檀膝上新伤未愈,此时十分不好受,面上却未曾表露半分,又见了上首人此般作态,心知她这是有意给自己下马威,大抵是碍着襄姬与赵婕妤二人在,也只好收敛起那时候在永巷时对自己的悍妒手段,嘴上不饶人罢了。
“可见是生分了。”颜舜华悠悠开口,大有一副评断模样,偏了偏头,唤了一声“抱琴”名讳,丝毫不忌讳话起家常来,“可识字吗?”
抱琴倒也机灵,迂回道:“并不曾念过书,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颜舜华听了她这话,下一瞬却朝着下首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可知晓‘伦理’二字怎么写?”
灵檀禁不住“嗤”一声,这主仆两个,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不止暗讽她的出身,分明是指珞夫人的病故成就了她,说她“背主”呢,只是这些话她早已听腻了,自然不以为意。
她遂大言不惭:“知晓。”
想这灵檀原是教珞夫人那厮一贯宠信久了,穿着打扮向来照着顶好的戴,长此以往,便是比之宫中嫔妃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连带着她脾性也蛮横一些,眼下好容易盼着复了位,却是这般规规矩矩的模样。
委实令人失望。
再说毓婕妤这回复位,宫中更是流言四起,都说灵檀得了贵人相助,是有襄姬从中周旋,波助澜的缘故。
颜舜华今日堂而皇之刁难灵檀,也有几分惩一儆百的意思。
偏偏徐杳倒是觉着不痛不痒,暗啐这二人愚不可及,为着个珞夫人,横竖是个举足轻重的一具白骨,竟这般暗潮涌动,实在教她有些啼笑皆非。
她助了灵檀一臂之力不假,却也只是筹码交换罢了,至此以往便同她不相干,再者人人都说这灵檀背信弃主,她倒要瞧瞧她是如何背信弃主的。
这一日又听颜舜华老生常谈了许久,这才饶了她们的耳根子去。出长信宫的时候,恰巧同灵檀打了个照片,心下明镜似的,皆不曾多言。
唯独赵婕妤晚一步出来,她身不由己,到头来竟成了个专供人解闷顺气的,得了颜舜华一番训诫,横竖她已是受久了,早已练就出一身能屈能伸的功夫,好容易踩着门槛出来喘一份清净的时候,太阳穴仍旧嗡嗡作响,适才颜舜华的叱责仿佛还犹然在耳——
“不中用的东西!不过短短半载,她已成了如今的气候。光是一个桢良媛也就罢了,横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废黜三年的毓婕妤复位,偏偏又为她所用。她不过是个区区正六品姬罢了,除了虚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什么本事,只凭她在襄州那样的僻壤之处养大,养出她一身脾性来了,空有一张伶牙俐齿。你还怕她不成?你这些年的成事,想来不过是白费功夫了。”
她扪心自问,她跟着颜舜华,无非为谋一条出路罢了,人都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可是如今她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何况是豁出去一条性命,自然是不怕的,她怕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
她赵芜,不会徒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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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自这一日晨定昏省过后,燕宫里头一度相安无事,煞是风平浪静,然而弹指间小半个月过去,庭前落尽梧桐,秋夜里已开始落霜的时际,宫里头这才渐渐有人琢磨出滋味来,只因建安帝数着日子竟小半个月未曾踏及后宫了。
有人说世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毓婕妤只如秋风扫落叶之势一般复位,襄姬已是不成器了。更有甚者说,襄姬是个不识抬举的妒妇,这才惹得龙颜大怒,总之便是众说纷纭。
然而这桩事首当其冲叫苦不迭的应属蔡莲寅无疑了,整日里备受压榨,忧心如惔,可谓是度日如年了,原想着约莫是落英榭那位身子不适这才撤了牌子,眼瞧着建安帝愈发反复无常起来,他心下难免明白过来几分。
中宫一向是不闻不问,长信宫一如既往望闻问切,他一概敷衍了事,巴心巴肝望着落英榭来人问一问,岂知落英榭那位若无其事,宫中上下竟比往日还和谐融洽一些,同华清宫相比真正儿是大有径庭,他奉命差人前去打探才知道——
襄姬心情大好,上上下下皆得了赏赐,无一例外。
他这厢吭着头复了命,和尚念经一般立在御书房里,书案后头那位爷自始至终却眼皮也没抬一下,也难怪这几日便是连朝堂上都有人到他这里长吁短叹,想来是被折腾得够呛。
也不知过了多久,建安帝才好似才知晓他在跟前一般,风轻云淡应了一声,辨不出喜怒,也不留他侍奉笔墨,他这才得以脱身。
无奈之下,他只好同落英榭的鸢尾通了信,末了不由自主大吐苦水,想他蔡莲寅在宫人跟前何曾露出这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也罢。
鸢尾心下早有一番计较,奈何也只能干瞪眼,常常在徐杳面前想着规劝两句便被轻而易举挡了回去,这回她才挑帘探身进来,抬眼便瞧见徐杳同自己支了支手:“我记着我以前是有一副蔡邕的《熹平石经》的,你去替我寻一寻呢。”
她只好忙不迭取了钥匙开了库房,将这卷字帖寻出来呈上去,这才得了说话的闲隙。
“您同陛下服个软罢,眼下这样可算什么事。”她一阵捶胸顿足,“如今这天下凡是做人的,尚不可自在几分,原都是身不由己,您又何必置一时之气,到头来还不是教不相干的人捡了便宜去。”
徐杳手上动作一顿,扶额道:“并不是我同他置气,分明是他同我置气呢。”
这一声“他”,口吻亲昵又疏离,定是建安帝毋庸置疑了。
“奴婢本是不该说的,关乎毓婕妤那一桩事,您实在做得不地道。”鸢尾终于忍不住直言不讳道,“您这是为了什么呢?”
良久,才听见徐杳含糊其辞开口:“左右已是这样了。”
“不过全凭您一句话便是了。”她心一横,便朝着上首屈膝叩首,十足十请命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