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杳不以为意,扼腕叹息,佯作出十分可惜的神情,手上却毫不含糊,将这玉璧直接收回袖囊中了,作势起身:“你我并不熟稔,我这个人素来便十分讲究机缘二字。”
鬓上落下一绺碎发,安安静静落在颈脖里,灵檀沉吟片刻,果真沉不住气:“你若——”一下咬死了下唇,唇瓣上印出牙印来,“你若真要构陷害她,我是要与她告知一声的。”
话里话外,说了两个“她”字。徐杳心下微动,她这步棋没白下,灵檀是知情人,却不知所谓的“她”是何人了。
“襄姬,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要我收这信物,姿态未免放高了些。我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依我一件事——”灵檀索性撂下手中事务,这才郑重其事道,“你想知道的,我统统告诉你。”
“成。”徐杳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应了她这话。
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眉黛孑然一人踏进灵檀这里的时候,灵檀依旧伏在案上绣着未绣完的芍药锦簇图。
“费了这劳什子功夫眼巴巴请我过来,想来是有事相求了。”她用帕子半捂着鼻翼,方才阖上门阑,此时才觉得闷得很,几乎是下意识便轻车熟路上前推开了窗扇,瞧见外头萧萧瑟瑟的白桦林时,眸光里有过一瞬的起伏,“我礼了三年佛,终归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想来是还未曾得到印证的缘故。”
灵檀听罢她这话,明白过来徐眉黛并不知晓有徐杳从中作梗,也不知那襄姬使了什么法子,她此刻也顾不得去过度揣摩。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的孩子。”她的声音还是头一回这般凉薄,连带着自己都有诧异,似乎只有提及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时她才这般不知所措,她自诩不是什么圣人,却最恨无缘无故替人背黑锅担罪名。
偏偏这时候一向万籁俱寂的永巷外头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她神色一紧,将手上的针线图一并寻了个匣子收起来,“只怕是容不得你不信了。”
徐眉黛心弦懵然一跳,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只由着她的意思,半推半就矮着身子委身到灵檀平日里更衣的屏风后头了。
一盅茶由人提着茶盖,只由着灵檀的鬓上浇花似的淋下来,还讲究个面面俱到。凉意顺着她襟领渗进去,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已是入秋的时际,到底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可是她依旧直着身板,纹丝不动。
灵檀想,幸好这茶早已不温了。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说呢,好端端的,近日里偏拿我来顺气是做什么,想来是我比那太医院开的安神药还要灵一些。”她迷了眼,却还是将眼前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看个究竟,平日里柔嘉表范,举手投足比婉后还要母仪天下的娴昭仪,此时却是这副歇斯底里的神情,当真贻笑大方,整日里一睁眼便是戏,也不嫌累得慌。
“天道好轮回呀,这滋味,娴昭仪最清楚了不是?”
可是那又怎么样,纵然是面目可憎。眼前人却依旧是一袭华服曳地,便是身上一根头发丝,那也是高高在上。
“你和赵婕妤做的腌脏事,何苦要栽赃到我身上。”好容易茶盅被移开,下一瞬颈间被人遏住,“一石二鸟,妙得很——”灵檀也不气虚,只顾着开口数落,“到头来,徐眉黛还是同婉后交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人家瞧不上你呢,你气不气?”她阖上眼,因她笃定颜舜华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这是有意要她生不如死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颜舜华抚平袖口上的褶纹,眼睁睁看着灵檀周身瘫坐在地上,软绵绵的模样,好似没有骨头,这才觉得心下痛快不少。
一时连带着眉梢也上扬了几分:“本宫同陛下合该是一对的,常氏一族气数殆尽,眼下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一旦婉后废黜,便是封本宫做中宫也使得。”末了轻“嗤”一声,“遑论凭空出世一个襄姬,跳梁小丑罢了。”
颜舜华此番偃旗息鼓,外头候着浩浩汤汤的仪仗,待她出来,立时便小心翼翼搀扶上了轿辇,回长信宫去了。
徐眉黛探身从屏风后头出来,分明已是如坠五里雾中,周身陷入一片混沌糊涂的境地。
她俯瞰着席地而坐的灵檀,一时泪眼朦胧,依稀之间眼前大雪纷飞,雾茫茫一片,恰似建安六年的那个雪夜,她一直记着,如何能相忘。
那时候她候在长信宫外头的宫道上,石阶下雪埋得很高,直到赵芜从里头出来,她告诉自己,字字珠玑,所有的罪责皆是彼时的毓婕妤一人所为。
彼时荣华加身的毓婕妤呐,转瞬间便从那云端跌进泥泞里,成了任人唾骂的草芥。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只因她灵檀,生来便是草芥,如今不过是打回原形了。
“你如今已是不成器了。”徐眉黛临走前将攥在手心的帕子递了过去,她的步伐相较来时还要沉稳上几分,日渐西下的霞光里,再也没有回头。
眼前的灵檀,也不过是一件牺牲品罢了。成也好,败也罢,这些同她再不相干。
======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徐杳在谢氏厢房里的这些功夫,足以她将隔壁那厢的声音从头至尾听了个一干二净。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精彩纷呈。
想来那徐眉黛来得时候一派清明,去得时候天旋地转,只怕是这辈子临到头都不知道这样被人摆了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误打误撞听了一折戏,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戏中人。
谢氏约莫是听从了那灵檀的话,对徐杳倒也比先前毕恭毕敬了一些,虽然也只是亲自为她斟茶端水罢了,却委实比适才堂苑里讨喜许多。
徐杳也不介怀,吃穿用度上她也并非锱铢必较之人,便在谢氏这里吃了一盏茶。
候在一旁的人一身宦人服饰,正是李四。他也算替自己跑了一趟差事,去惊鸿殿诓了那徐眉黛过来。
她有意留他将这些秘闻悉数听去,这李四大抵心里也有数,横竖是他在俪山行宫设法得了召见时如实上禀,此事一了,他也是要以死谢罪的。
徐杳末了还是随意摘了个由头支开李四,这才从谢氏这里出来,二度进了灵檀的厢房。她还用着徐眉黛适才给她的帕子,仔仔细细拭着面上的水渍茶沫,浑不在意已然半湿的衣裳,就这么湿嗒嗒将就着。
“徐眉黛适才的模样你已瞧见了,我想要的,你可以给我,她也同样可以。”灵檀这厢收拾好面容,约莫是觉得不适,便干脆将木簪也一并拔下,立时湿濡的青丝便散下来,倒有几分披头散发归隐山林的架势,“襄姬以为,我凭什么要选你?”
徐杳有意旁敲侧击,一语双关道:“这世上,凡是做人的,都讲究一句金口玉言,言而有信。”
如何也不见她动气,灵檀一时觉得无趣:“我平生最恨人拿礼教来要挟我,我晓得,像襄姬这样的名门贵女,整日里便拿什么论语道德来约束自己,我不屑这些。”转身取了针线图,兀自做起活计来,一面唏嘘道,“徐眉黛说得话你也听着了,我横竖已是不成器了,用那些文绉绉的话来怎么说得——”
灵檀“哦”一声:“这叫破罐子破摔,这年头谁还不想堂堂正正有个人样。”
她鬼门关里走一遭,此时大有一副天地间任她行的气魄。
“你可识得春香?”徐杳用青玉蟠螭谷纹璧润了润手,她春香二字堪堪才说出口,那灵檀早已坐不住,指尖兀然覆上针尖,一抹朱花开在绫罗上,却尚不自知,几乎是半晌不动声色,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憋得愈发惨白一张脸。
“啪——”一声,正是青玉蟠螭谷纹璧拍在案上,“成日里听人唤你灵檀,便不再把自己当春香了不成?”
第62章 陆贰
灵檀几乎下意识的驳声道:“并不曾识得什么春香!”
奈何她这一嗓子过分尖锐了些, 临了最后一个字已破了音,到底还是露出几分崩坏神色。
她心下百转千回, 仿佛结痂的疤口无缘无故教人掀开,面上的凄怆之色被徐杳一览无余, 过后还是强撑起笑意,将适才的言语又仔细重道了一回,“并不曾识得什么春香,襄姬该不是一朝隆宠,糊涂了罢?”
只是她早已失了分寸,再没有之前的气定神闲,此时这话连搪塞自己都不信, 便是连瞧徐杳神色也成了压着眼帘偷偷瞟一眼,她终是泄了气一般,再开口便是颤着声儿, “你可是——”字里行间尽是底气不足,“识得什么豫王府的旧人吗?”
徐杳指尖微屈, 扣在桌扉上敲出低沉的声音, 不疾不徐道:“我如今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你倒是局促,偏给我冠上个豫王府的名头, 九年前便做了九五之尊,再有人提起来也不唤作豫王的人,还是头一遭在你这里听到, 委实生疏得紧。”
“再说了,我同豫王府的旧人有什么相干,于你而言可有不同,相干了如何,不相干又如何?”将青玉蟠螭谷纹璧置在一旁,好似已是身外之物,“先时说得话,在我这里,是作数的。”
恩威并施的手段,她倒是使得顺手。
“你不懂,”灵檀又如何不知,她这是给自己台阶下呢,“我生来便不是王公贵族,世人都说我是痴心妄想,而像你这样的金枝玉叶,便是属意什么,也是理所当然,横竖不过是一件玩物罢了。”末了哂笑一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忒不公正。”
她兀自取了一方锦盒出来,拈着帕子将一旁的青玉蟠螭谷纹璧妥帖安放进来,“春香也好,灵檀也罢,我偏要做那天上的云。”
阖上锦盒,还不忘上了锁,这才将锁钥收进贴身携带的荷包里,眼角眉梢染上志得意满的神色,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徐杳——
“都说做女子的,若生得一副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的容貌,便是老天爷也垂涎几分,如今想来所言不虚。想那眉黛青颦,真正儿是燕宫里头的独一对并蒂双生花。”
徐杳自永巷里头出来的时候,额间鬓角上生出许多细汗,她拈着绢帕仔仔细细拭去,迎着秋风习习走在甬长的宫道上,任由裙袂轻舞,凭白竟生出一身寒意来,透骨一般,立时便往她心坎里攥去。
不由自主地,她一时只好环着臂循着宫道回落英榭去。她心中大恸,有过一瞬的空灵,耳边缭绕不开得,依旧是适才灵檀所言,她倒是好耐性,一改先前的守口如瓶,事无巨细讲了个淋漓尽致,也算和盘托出,直到喉头发痒才算到头。
横竖灵檀做了一回隔岸观火人,从始至终置身事外,偏偏这件事,关乎豆蔻。
徐杳想,豆蔻那时候大抵当真如那李四所言,是去会情人的,她抱了满怀的小女儿情态,更是不顾世俗,夜黑风高往白桦林去,偏偏撞见奸人作祟,埋尸灭迹,竟断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她斜长的倒影渐渐模糊,天色将晚,是太阳下山去了。
徐杳终于忍不住,肩头抵在宫墙上,直到半边身子都傍着这一面宫墙,一张脸仰望着逐渐落下帷幕的天空,隔着一道琉璃瓦,她阖上眼。
十足十倦怠的姿态,在她做来,却慵懒至极,在燕宫的宫墙上开出昙花一现来。
懵然肩头一沉,这才惹得她半睁开眼,好歹也算七分神志回来三魄。
原是鸢尾替她掩去衣裾的尘埃,替她裹上披风,似乎是瞧见她脸颊上隐隐约约的泪痕:“襄姬,奴婢在落英榭眼巴巴盼了您好几个时辰了。”
她嘴上这样说,实则却并未表露出半分嗔怪之意,满满当当尽是关切。
“无碍。”徐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旁得事在鸢尾面前依旧一言不发。
却说这一夜回去落英榭,晚膳也未曾用一口,只推说一时没有胃口,任由鸢尾在一旁搜肠刮肚地劝她许久,便匆匆沐浴更衣就寝了。鸢尾见她似乎倦意正浓,便也吩咐下去,不再教人叨扰她。
倒是燕怀瑾过来得时候,鸢尾也是用同样一套说辞在殿外如实禀告,只说徐杳身子倦得很,晚膳也不曾用便歇憩了,未等到建安帝回应,她也只好低着头,下一瞬便瞧见建安帝小心翼翼推开门扉进去的身形。
燕怀瑾蹑着步子行至榻前,自顾自褪了外裳便挑帘上了榻,顺着衾被将人往自己怀里捞,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窝旁问:“若是这会子有精神了,便再陪你用一回晚膳便是了。”
她将他这席话置若未闻,他倒也丝毫不介怀,只想她是一大早便舟车劳顿是以睡得沉了些,乘着烛光却看见她紧攒眉头一张脸,探着她腰间的掌心也滚烫地厉害。
他立时明白过来,替她掖好被角,只着了一身中衣,半趿着鞋履,便去外殿传唤了蔡莲寅:“去请太医诊脉。”
蔡莲寅隔着珠帘探了一眼内殿方向,再看眼前安然无恙的建安帝,忙不迭“嗳”了一声便亲自往太医院去了。
这厢燕怀瑾回了内殿察看徐杳如何,这回倒是听到榻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渴”,试了试案上的茶壶,又命鸢尾去煮一壶新茶来,便又听榻上人哼哼唧唧,他凑近听了,也听不真切,抬眼见她唇齿间打着冷颤,想来她冷得厉害,只好再命人取了一床衾被来。
一时间寝殿里手忙脚乱的宫人跪了一地,却又碍于境况,不好发出一点声响来。燕怀瑾搂人吃了两口温茶,见她下意识咽了,这才放心。摒了摒手,只将一干宫人都驱到殿外去了,他这时候身上已披上外袍,不免训诫了两句:“襄姬既身子不舒服,如何不早去太医院请诊。一派懒懒散散,成何体统。往后襄姬若不用膳,你们也不必再用膳了。”
他这番话话音未落,蔡莲寅引着蒋太医讪讪觐见。替徐杳诊了脉,只说是犯了风寒,想来是受了风,三言两语也是医书上老生常谈那几句。写了药方呈上,又劳鸢尾随着药童跑了一趟,这才亲自生火煎药。
这一夜落英榭也算半载难逢头一遭,上上下下的人一直瞻前顾后到寅时,眼瞧着那天际边已经泛起了肚白,鸢尾方才呈了两回药进去,约莫是第一回火候不足,想来是良药苦口的缘故,喂倒是喂进去了,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悉数又呕了出来。
那蒋太医倒是依旧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跪在外殿,又说是什么空腹不宜用药。鸢尾只好又吩咐人去开灶煮了山枣粥,如此折腾下来,这才到了寅时。好容易伺候里头的那两位总算就寝,不过片刻,建安帝便起身上朝去了。
临走前蔡莲寅还再三吩咐了鸢尾一番,鸢尾皆一一承应了,不曾想临了风轻云淡添了一句,说是追究她疏忽职守之责,一并罚了她三个月的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