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徐杳支着肘子望她一眼:“既然如此, 这般慌慌张张的做甚么?”
  “霍提督奉命搜查, 听他那副语气, 纵是行宫里头犄角旮旯,也不放过一处的,眼瞧着便要往寝宫方向来了。”鸢尾殷切道, “也不知是哪个嘴碎得信口胡诌,说是,”顿了顿, 眉头微攒,“说是您窝藏了刺客。”
  鸢尾话音未落,眼前的桌案上已传来“啪——”一声拍案声,正是徐杳撩了手上的书册拍案起身:“如今这行宫上下无论大小内务也须得经我的批示,霍提督擅自搜宫,且不知会我一声,当我是个不成器不成?”
  徐杳一路裙裾翩翩,由鸢尾在前提着一柄花鸟绢纱六角宫灯开路。适才转过一侧宫道,远远地便瞧见乌泱泱一行侍卫模样打扮的列伍,头尾各自有人举着火柄,一时间映得明晃晃亮堂堂一片,眼睁睁便将要行至裴炳所处的侧殿了。
  她倒按捺下性子来,连脚步也不疾不徐,还未曾行至那一行侍卫跟前,便见众人朝她躬身行礼:“襄姬大安。”
  直到在霍提督跟前站定,她拨三分眼风掠过众人:“免礼。”
  霍提督这才抬起眉骨棱角分明一张脸,连开口间都掺着铁骨铮铮的风范:“臣奉陛下口谕行事,望襄姬恪守本分。再者既是有刺客擅闯,合该要捉拿住才是。因收了风声,此处有生人来往,若是刀光剑影动起手来,难免要见血的,臣率众尽是些战场杀伐之人,于您而言却是有碍瞻观,襄姬还是请回罢。”
  徐杳怫然不悦,斥道:“信口雌黄!”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低沉,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里头住的,可是定国公的世交之子。”
  一面是戴盔挟刀,一面是罗裙曳曳,泾渭分明。
  正是这时候,一道洪亮嗓子响起来:“襄姬所言甚是。”继而便是靴底踩地之声,来人探出身来,穿一身仆侍装束,朝襄姬屈膝叩首,“小的奉定国公的命跑这一趟差事,眼下可算来巧了。”
  他两手端捧着一方紫檀木匣,举过发髻的高度,这是朝襄姬献宝的姿态。
  徐杳面上从始至终波澜不惊,眼下更是不动声色,由着指腹轻轻一碰便开了匣子,但见匣中赫然置着一块玉佩,和田玉的成色细腻,雕琢精艺。
  那是对牌之一,一般寻常府邸专用些竹木制成,只归掌事亲信者所有。而这玉佩却不寻常一些,彼时尚且还是先帝年间,定国公那时还曾被先帝稀里糊涂判过一句大智若愚,遂赠了一对龙凤佩,以示倚重。
  成双成对,吉祥如意,浑然天成的好寓意。而眼前这个,便是其中的凤佩,想来那龙佩应是在定国公手里的,两佩相合,紧密无隙不可分,是以便常常被人用来当做往来的证物。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徐杳甸起这一块凤佩,掌心平摊,漫不经心的口吻:“先帝信物在此,可还有人胆敢造次?”
  众人见状,立时便叩首于地。
  徐杳如何不知,眼前这些人,哪里叩得是她,分明是权势。
  末了还是霍提督当机立断朝上首作揖,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恕臣冒昧,这便不叨扰襄姬了。”
  遂带着一行人告退了。
  却说徐杳再回寝宫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与来时一样,依旧由鸢尾提着柄宫灯替她开道,踩过宫道上肆意飘散的落叶,婆娑的枝影倒映在上头,煞然一番凄惶景象。
  以致于她心下亦平白无故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不曾想方才跨入寝宫庭院,便瞧见灯火通明的殿外候着蔡莲寅一行人,无一不垂首噤声。
  她丝毫不为所动,偏头朝鸢尾递了个眼色,自她手间接过宫灯,鸢尾自然会意,只同一干宫人候在殿外。
  徐杳便提着宫灯径直踏进殿去,一眼便瞧见燕怀瑾在桌案后头支颐看她,半张脸隐晦在烛光阴翳处,似笑非笑,屈指叩案。
  她将宫灯寻了角落放置下来,这才踱步至他跟前,微微欠了欠身:“陛下。”
  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不轻不重叩在案上,听不出起伏。
  “等了你小半个时辰,这样忙?”他语气愈发温和,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却纹丝不动,她迎上他那一双眼,他眼里的神色莫名让他一滞,那一瞬她几乎能通会他心中所想,以致于她呼吸微微一窒,她只将这些思绪悉数按捺下,长抒一口气这才开口道:
  “妾如今也算落了耳根清净,唯独陛下只任由小人作乱。”
  甚至连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一开口的声音便是这般清泠,若即若即中掺着寡淡疏离。她想,自己大概是愿意这样做的。
  “专伺马厩的倌人如实来禀,可谓是有理有据有节,不曾想倒是同霍提督上禀之事有了关联,”他身形往前探了探,这才露出烛光里镀着暖雾的一张脸,由眉眼间勾勒出一幅春山笑意图,“襄姬这话未免冤枉人。”
  只是他这笑意却不及往日真切,幻渺得很。
  “不过一日未见,便疏忽了,想来是妾妄揣圣意了。”
  燕怀瑾起身,步履笃定,直到她跟前站定,微微低了低眼:“朕已发落了那马倌,”他捧住她的半边下颚,指腹刚刚好捱在她耳垂后头,一时间无处着落的白玉耳坠便躺在他的掌廓上,“私下里搬弄是非,涎言涎语,胆敢玷污主子的清白,乃是大忌。依着宫规第二十七条,现已教人拔了舌头,贬黜为囚,择日流放临淄。”
  他喉间传来闷声笑意,手掌在她颈子间游移半晌,蓦然间却迫使她同自己仰视,下一瞬他便同她额间相抵,二人几乎鼻翼交措,足以凝听对方的喘息声。
  他的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但是神色仍然雍然从容,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掩下愈发幽深的眸光。
  “只是眼下依杳杳方才这话,可是还有何不满?”
  徐杳只觉得他掌心凉地厉害,她却忽然顿悟,本来这天下便尽在他掌握之中,何况猎宫里头这样一桩无足轻重的事情,何况她心下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其实从来没有那些关于她的忘记过前尘往事。
  他一如既往的运筹帷幄,试图成为她世界里的主宰者。
  她差点便沉溺在这场势均力敌的戏里了,一败涂地。只是这世上到底破镜难重圆,那些所谓的破镜重圆,也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而她不愿意重蹈覆辙。
  她忽然笑的如释重负:“陛下行事,何时需要旁人置喙。”
  她话音未落,燕怀瑾便已将她搂入怀中,从未有过的力道,几乎圈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哄一哄朕,”他终究还是阖上眼帘,他到底还是拿她无可奈何,“你哄一哄朕就好。”
  “普天下只您最通慧,怎么这会子竟这般大愚不灵了?”徐杳一时被他的动作锢住,只好埋在他肩里,瓮声瓮气道,“可见往日里,都白待您好了。”
  她踮了踮足尖,这才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一些的去处,一双手也柔软无骨般抱在他的腰间,“听鸢尾她们议论纷纷,妾凑近听了,才知晓是山顶日月坪的扶桑花开了,其枝柯柔弱,叶深绿,微涩如桑。其花,有红黄白三色,红者尤贵,呼为朱槿。”她在他颈间呵气如兰,“您那时候说来俪山散心,是专同妾作陪的。如今可还作数吗?”
 
  第59章 伍玖
 
  直到一轮残月梢上挂, 星河也尽数殆尽,成为沧海横流里的璀璨光年。
  徐杳这才等来燕怀瑾应她一声“作数”, 他低吟的嗓音缭绕在她的耳窝间:“你若心头郁结,大可来寻朕便是了。”
  正所谓尺壁寸光, 不觉间便挑了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头出行。寝殿窗轩大开,映出堂外花光流影,苑内的梧桐正值风华正茂。
  她端坐在妆奁镜前,鸢尾今日为她梳了凌云髻,此时正为她钗上末了一支白玉簪花,不巧睇对上她盈盈秋水一双眼,立时便奉上笑脸相迎, 言辞间也算是说亲道热。
  “您如今是个有大造化的,往昔已矣,真正儿也算是浮云朝露了。听人说起来, 宫里头这两日不甚太平。原是长信宫失了一件霁蓝釉梅瓶,纠察之下说是遭了贼了, 你道奇不奇, 倘若当真是教人盗去了, 那霁蓝釉梅瓶也算不上什么名贵物件,怎偏就失了这一件。”
  鸢尾眨了眨眼,如实告诉她, “说是大皇子误打误撞进了长信宫偏殿,失手打碎了去。都知那大皇子是个痴痴癫癫的,按理说皇子措手打碎一件花瓶罢了, 并不值当有什么过错,娴昭仪却拿此事做起文章来。还无端端蹦出个人证说是亲眼所见,因侍奉大皇子的宫女一时措手,将咎过都推脱到大皇子头上,岂知婉后倒也痛快,当即便依着宫规发落了那宫女。”
  徒惹得徐杳漫不经心移开眼,循着窗柩往堂外看去,却只瞧见天际边绵延的墙檐:
  “她向来是个不安分的,更何况这回是永和宫中人出了差错,她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鸢尾立在她身后,这才讲事情原原本本说个干净:“只当是一桩冤假错案,就此尘埃落定,却惊动了崇熙太后。原是那宫女同寿合宫的明珠有一段旧时同乡的缘分,这才求了去。那宫女听了信也是急火攻心,得了引荐跑去拜了崇熙太后,将自己的冤屈从头至尾说了个一干二净,十足十以死明志的姿态。到头来,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徐杳一时哑然,临行前整了整裙裾,这才一路往寝宫外头去了。
  先是蔡莲寅率众人同她见了礼,这才由人上前拂开轿辇上的帷幔。她探身进去,眼前摊开得是宽厚的掌心,来人骨节修长的手,她便堪堪搭在这样的一双手上进了轿辇。
  待她在身侧落座,燕怀瑾却依旧攥着她的手,煞是留连不舍得模样,似乎是在她的指缝间描摹一般,只说旧时有些王公贵族素来爱把玩璞玉菩提之类,大抵便是眼下如此了。
  徐杳倒是有几分兴致索然,手上却只由着他把玩:“适才听鸢尾话了两句家常,似乎是宫里头的不太平,您知不知呀?”
  不曾想只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十足十漠不关心的模样,将她这些话恍若未闻,她难免也生出几分悻悻然,“晨起时瞧见苑子里的梧桐铺天盖地落了满地叶,已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了,鸢尾她们扫了好一会子呢。”她慢条斯理挪着身子,愈发往轿辇边陲去了,磨磨蹭蹭地挑了两句不着边际地话说出口,她也有几分不高兴了,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声,“人都是捡爱听的话听,若这般身不由己,大可不必来作陪便是了。”
  燕怀瑾这才抬眼望她,眉眼间尽是笑意,还不忘揶揄她:“今日怎么脾性这般浮躁?仔细教蔡莲寅他们听了去。”他有意在她柔弱无骨的手背上拿捏了一下,这才郑重其事告诉她,“并不曾敢怠慢你的,可是当真放不下心?”
  徐杳自他这里讨了几分趣,这才心满意足,不再一昧拿话顶撞他。
  却说轿辇一路教人抬去日月坪,虽是山路石阶,却好似平坦大道,途中未曾有半点颠簸,眼下既到了日月坪,蔡莲寅便识趣地领着一众旁人往别处去了,唯独鸢尾还杵在原处待徐杳自轿辇里头下来,忙不迭上前为她戴了帷帽,宽檐笠帽的式样,四周缀着皂纱薄绢,垂在她腰间。
  朝开暮萎,姹紫嫣红。日月坪上层峦山岚,皑皑云雾缭绕在山陌里,一缕缕阳光自云缝间溜出来,漫山遍野的扶桑花团簇成锦。人世间有朝霞瑰丽,珊瑚流丹,芙蓉千叶,灯花荧荧,不过都是逊于扶桑一筹了。
  燕怀瑾因见徐杳欢喜,一时也夷悦,只随着她的盈盈脚步亦步亦趋:“往年并不曾见过日月坪这样的风光,原是建安五年俪山大水溃出,可谓是一番天灾。今日一瞧,竟比建安五年以前还要雅艳几分。”
  他原是捡着小径走,大有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模样,偏偏徐杳裙裾翩翩,浑不在意浅一脚踩着泥泞过去,他便也不再拘泥:“朕同你有幸,来年也要来一遭的。”因这话兴起说出了口,又觉不妥,便添了一句,“并不止来年。”
  他看见她帽缨微曳,下一瞬便是她回首,露出微施粉泽半张脸,一双眼好似镀了雾气一般睇着他。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我生下来,父亲便教导我,”她榴齿微露,“我同你这样的人是殊途陌路。”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隐没在四下的斑鸠啼声里,捉摸不住。
  偏偏她言不由衷,做出口是心非的举动来。话音未落便顺势去探他的袖口,往他怀里探。
  这一日直到午时,二人才乘轿辇回了行宫。一同用罢了膳,正是吃茶的功夫,蔡莲寅上前附耳禀了话,约莫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事,燕怀瑾便在她这里更了衣往前殿去了。
  这厢瞧着燕怀瑾一行人方才离了去,鸢尾亦打发了无干人等,这才上前正正经经见了礼,徐杳立时明白过来许是有要事要禀,遂问道:“你直说便是。”
  鸢尾事无巨细道:“定国公的仆从适才递了信,原是今儿上禀了奏折,陛下亦允了。说是那裴公子也算他的门徒,家世更是清清白白,这是作保呢。只那仆从还再三关照了一声,请您前去一叙,定国的意思是虽搪塞了此事,面上功夫却也少不得,是以要连夜送裴公子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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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杳再见到裴炳的时候,俪山的天空一碧如洗,这也是她在俪山见裴炳的最后一面。
  他一身石青色绸缎长衫,腰佩玉石,此时却两膝跪地,给她叩头:“草民听闻襄姬素来爱吃盐渍梅子。”
  她看见他髻上束冠,倒是同俪山初见时可谓大不相同,说是恍如隔世也不为过。
  就像她从未受过他这样大的礼节。
  她这才漫不经心拂了一眼桌案上的青瓷碟,里头置得,正是裴炳口中的盐渍梅子。她顺势捻了一颗尝了滋味,喉头泛起甜意,隐隐约约却流出几丝酸涩,那酸涩并不同旁的酸一般翻江倒海,倒更像是若有若无。
  “你有心了。”徐杳莞尔,很是亲昵的四个字,末了却又唤了鸢尾一声,“该赏。”恰到好处的淡漠疏离。
  裴炳依旧对她俯首称臣的姿态,不依不饶道:“草民近来时常梦见襄姬。”
  她有过一瞬的身形微窒,再做不出半分漠不关心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你都梦见我什么?”
  “梦见襄州什锦坊的掌柜特意包了二两桂花酥。 ”
  她垂下眼帘,听见裴炳低沉的声音,一面侧着身子细细打量起这盐渍梅子,指尖往耳垂上一抚,拨着小巧的翡翠坠子,这才闷声开口:“我以前爱吃甜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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