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颦蓦然听她提起“朱毫”二字,木然一张脸下一瞬已是眸光涟涟,身形也颤颤巍巍,几乎要立不住脚跟,指尖早已溻湿的绢帕又举起来拧了拧涕泪:“三年来,在大燕只他一个朱毫待我好,他是个残废,我也爱。”
徐眉黛自顾自掖了掖被角,并没有很是愿意听病榻前有人三番两次呓语,到底忍不住嘶哑着声音挖苦她:“凡是风月情浓的男女,无一不自诩情真意切。”嗽了两声,继而道,“你若当真觉得自己同他的所谓情分是个举世无双的珍宝,赶明儿便去金銮殿为他哭丧吊唁便是了。何苦来为难我?”
原是绝代无双一对双生花,偏落得一个痴痴癫癫,一个一病不起。
这一日申时,徐杳方才用罢晚膳不久,因鸢尾见她食欲不振,遂又布了三两碟瓜果点心,见她悻然吃了两口,这才放下心来。正是这时候殿外通传,原是建安帝来了。
徐杳施施然正欲同燕怀瑾见礼,正待起身便被人按下身来,还抬手屏退了一干宫人。
“这两日常太尉进宫勤了一些。”燕怀瑾在她身畔款款落座,漫不经心觑她一眼,“原是同朕商议俪山秋狩之事,地处渭水之滨,山峦平地起,幸而又得先帝在位时兴建猎宫,总归是个万事皆宜的地界。”
“俪山。”徐杳适才咽下手上最后一口杏花酥,这才呢喃道,“你若是说与旁人这般听倒也罢了,俪山是个如何情形,妾再知晓不过了。”她拈起帕子拭了拭嘴角,“那是您政绩开始的地方。”
不仅是他政绩开始的地方,还有那一年红杏初开,一霎清明雨。
燕怀瑾听她这幅口吻,面上不自觉也染上几分夷悦:“本定下十月中旬动身启程。因见你郁结于心,便想着早日带你出宫走一走。”
她面上有过一瞬的愁云淡淡,似乎想起什么:“豆蔻在落英榭出了事,陛下以为,下一个——”倒衬得她眉眼蔚然,凝他一眼,“会轮到谁?”
“杳杳,”拥人入怀,贴近她耳鬓厮磨,平添室内三分暧昧:“既是在燕宫出了事,合该下一个轮到朕。”
她听罢这话,心下如何不知他这是有意哄自己罢了,自己委实不应同他计较,此时只同他伏小作低:“不过是妾一时臆语罢了,徒害得您妄自菲薄。”
第55章 伍伍
这一夜直到戌时, 夜幕四合,徐杳方才梳洗沐浴罢, 脚上只裹了罗袜,脚步灵动, 三步做两步便上了塌。她适才神思驰往,便在木桶里坐得久了一些,故而身上一层肌底子难免教蒸出绯意来。
这会子因忌惮燕怀瑾三分,平白生出赧意来,上了塌便径自卷进被褥里去。
燕怀瑾一时瞧得稀罕,自桌案边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她:“这般乖觉?”话音刚落便见她拿背对着自己, 便愈发肆无忌惮揶揄她,“你什么模样朕不曾见过的,如何眼下却不能见了?”
徐杳整了整鬓角略带几分湿意的碎发, 往耳后别去,这才瓮声瓮气开口:“您且安生一些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 他已亲自为她掌了内殿的灯, 一面掷下手中的火舌子, 一面自顾自解着衣衫,脚下不疾不徐:“既然这样不愿见人,往后你只须见朕便是了。”
她系着衣襟口平安扣的手堪堪一滞, 听罢他这席话便半歪了身子,挑眼望他一眼,殊不知自他的眼风望来正好望见她若隐若现的胭脂色肚兜, 上头绣着如意纹玉兰,衬得她颈子上也泛起胭脂色。
“陛下如今日日往落英榭来,不怕落人话柄吗?”她脸上漾着清浅笑意,“这可不像您。”
他丝毫不为所动:“横竖是你落人话柄比朕多一些,自古以来那些官宦名士从来也只红颜祸水一说,便是昏君之名也不过一笔带过,殃国祸家,亡身绝祀,那才叫载入青史。”
他说这话时眉眼淡淡,仿佛在说身外事。
徐杳自然知晓这是他的打趣之辞,面上却嗔他一眼:“好处全教您贪去了,罪过只教妾一人担。既是这样一桩事,您还是走罢,明儿便命旁人去服侍你罢。”她手上掰扯道,“永和宫的茶水当属一绝,养得人也长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是寡淡了一些。再不济便去长信宫,那位身段生得好一些,脾性勉强也算得上一朵解语花,”末了又添了一句,“瞧来瞧去都是个顶个的好处。”
“同你说两句玩笑话,还当真了不成?”燕怀瑾一时啼笑皆非,身上只着了一身中衣,上了塌便将她往自己怀里圈了圈。
他揉了揉她脑后的青丝,松了臂腕,直往人颈子上枕,连带着蹭了两下才安分。她垂下眼帘,他眉宇间有过转瞬即逝的疲惫。
她拂手企图为他拭去眉宇之间的倦意,便听见他闷哼的笑意:“朕今儿只抱一抱你。”下一瞬她腰间被覆上他绵软的掌心,“教朕抱一抱你便罢了。”
翌日
这一日鸢尾因闻讯秋狩之事,遂在内殿替她拾掇衣裳首饰一物。徐杳半支着胳膊肘望着她前后斡旋,神色恹恹:“各宫里头可有什么稀罕事,且说来与我听一听。”
鸢尾思忖一番,一五一十禀道:“回襄姬的话,原也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是惊鸿殿的徐姬害了病症,似乎是风寒,已是两日不曾起身了。”
“我记着,那时候我病了她来瞧过我的。”徐杳神色自若,“她如今既病了,我合该拣个空去瞧一瞧她的。”她似是想起什么,顿了半晌,继而道,“只是如今她怕是不愿意瞧见我,她性情是个好的,偏有个跋扈的姊妹作伴。我记着我这里还有二两白燕,你去开库取了,送去便是了。”
鸢尾连连应了声,自知嘴拙了一些,生怕犯了忌讳,徒惹了徐杳伤心,此时又恨自己不如豆蔻的短处来,心下涌起许多豆蔻平日的好处来,一时也难免生出几分郁郁沉沉,只悉数按捺下这些心绪,继而忙手上的活计去了。
直至未时,徐杳方才用罢午膳。落英榭却来了不速之客,原是蔡莲寅奉命前来,说是燕怀瑾请她去御书房走一遭,只听他末了不由自主抱怨了一句“娴昭仪都不曾因秋狩名册一事来触陛下的楣头,怎生是她赵婕妤来了”,直听得她一头雾水。她这一日晨起便未施粉黛,临行前便在妆奁前蘸了蘸口脂,浑然一副好气色,便往御书房去了。
不曾想远远地便瞧见御书房正前的地砖上跪着一道茜色身影,已是入秋的天气,只是这个时辰日头虽不及暑日历毒辣,却也是艳阳高照。
徐杳心下已有了计较,近前瞧了便认出这人来,赫然一对丹凤眼直直地朝她望过来,竟是赵芜。
她在赵芜身侧堪堪止了步,微微低了低下颔,云袖微抬遮了三分日光,不过一瞬便作罢。这次对上这人的眸光:“这日头跪着,赵婕妤可还捱得住?”
赵芜今日妆容精致,以致于徐杳这低眼一瞧才瞧见额上贴的花黄,禁不住“哧”一声,“你这幅妆容也未免忒俗气了一些。”
“奴颜媚骨!”赵芜几近是咬牙切齿,这声音却教她压得低得很,面上虽只嘴唇糯动了几分,因四下无人置喙,一派寂静肃穆,反倒教徐杳听了个一干二净。
徐杳仿佛将她这话置若罔闻,脚上往后退了两步,抬起下颔,轻描淡写瞥眼底人一眼,两腮泛起笑意浅浅,淡得很,如轻云一般,揉在潋滟的眸光里。
“陛下召我呢。”她指腹覆上另手的袖口,抬起眼帘,往漫无边界的天际处望云卷云舒,这才漠不关心道,“你且猜一猜,若我将你这话一字不落告诉陛下,只凭他如今偏爱我一些,你怕是要跪到赶明儿才能起来。”
“你既说我是什么——”她有意学赵芜的口吻,“奴颜媚骨。”一时忍俊不禁,继而掷地有声道,“我自然不好再辜负你这话,定要教赵婕妤见识见识这枕边风可担不担得起这一句‘奴颜媚骨’。”
徐杳说罢这话,便拂袖踩着石阶一路进御书房去了。
“好端端地遣了蔡莲寅来递话,还当御书房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徐杳欠了欠身,这才拣了下首的座落座。
燕怀瑾置下指尖的狼毫,这才抬眼迎上她的眸光:“朕记着,她曾开罪过你。”
他这一声“她”,说得自然是赵芜。
徐杳不置可否:“是有这样一桩事。”继而便直截了当问他,并不曾半分遮拦,“蔡莲寅告诉您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听她这番自问自答,燕怀瑾倒不曾再留意案上事务,一时只觉得同她总算亲近了几分,恍惚之间如同往昔:“原也全不是你的缘故,她咎由自取罢了。”这便转了话茬,“想着你一人在落英榭难免寂寞了一些,又因公务繁琐,委实脱不开身,”他说这话的时候,自顾自整了整案上的奏折,全神贯注的神色,却因她分了心。
徐杳心领神会,识趣道:“陛下若不介怀,妾愿为您伺候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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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桩事过后也不过两日光景,不知不觉已到了原本拟定的秋狩启程之日。
晨光微曦,鸢尾方才踏进内殿,低唤了一声“襄姬”,因徐杳这一夜睡得浅了一些,时不时陷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去,此时只“嗯”了一声,便睁开了眼帘,径自挑了帷帐起身。
“陛下寅时便去了金銮殿前庭,吩咐奴婢莫要叨扰您,算了时辰再来唤您,说便是延误一些也是不打紧的。”鸢尾一面上前侍奉她起身更衣梳洗,一面不疾不徐告诉她,末了顿了顿,“三宫六院,名册上单单只写了您的名字。”
因秋狩与寻常出行不一样一些,燕怀瑾还替她备了冕服首饰。她瞧过一眼,自然知晓那一身行头分量不轻,遂更衣梳洗后便先行用了早膳,临行前才开始上妆。
鸢尾小心翼翼替她描眉,只乘指尖拈着柳枝炭蘸石黛的功夫同她表起心迹来:“奴婢私心想着,您去俪山走一遭,散散心也是好的。”
“有些伤心话奴婢虽知晓不该说,却总归要说与您听的。如今奴婢势必要同您一条道走到黑的,您得几分好奴婢亦是一荣俱荣,纵然您是徐大人之女,奴婢也同徐府再无多大干系了。”
徐杳听罢她这席话,一时哑然失笑:“你同我一处,怎么竟成了一条道走到黑了?”
终于替她描上最后一道眉尾,鸢尾在一侧自啐了一声:“是奴婢诳语了。”
“无妨。”徐杳漫不经心道。
妆奁镜上映出她的模样,两鬓那十二柄鎏金镂花瓒凤钗映着霞腮一点朱樱小。
她伸出一段腕倚给鸢尾扶平了,这才启唇:“走罢。”
第56章 伍陆
却说俪山相邻京都, 奇山灵秀,鬼斧神工, 将花岗岩构造的山峰雕琢成了形态各异的奇峰怪壁,高峻耸立, 乔灌相间,万顷连绵。
于先帝年间得了天子睐眼,遂在此大兴土木,建立行宫。因而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建安帝一行人的卤簿驾舆便已经行至猎宫,各自整顿之后,原本寂静的傍山行宫便熙来攘往起来, 猎宫侧面开了一道门,随行官吏进出的轿辇亦是络绎不绝。
直至日落西山之时,莽莽苍苍的山色被镀上一层霞光, 猎宫正殿殿堂之上设了国宴,悉数邀了此次随行官吏。
徐杳接到前厅呈来帖子的时候, 来人一袭宦人衣饰, 她一眼便辨出此人, 正是素来在御前侍奉的唐茗,倒是许久未曾见到他了。
此时正恭恭敬敬朝她躬着身,见鸢尾上前一步收了帖子, 这才抬起头,满脸堆笑,朝她献殷勤:“恭请襄姬福绥, 因内侍监这会子忙着同前朝官吏打交道,忙得应接不暇,这才命小的前来。”
徐杳接过鸢尾递来的烫金请帖,不紧不慢听罢唐茗这一番话,至于他话里的内侍监,自然说得是蔡莲寅,原是开朝太上皇那时候的叫法了,听他这样称呼,却也不觉着突兀。
眼前这宦人揣着什么心思,她最清楚不过了。倘若此人日后当真为她所用,二者之间无非也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
她撂下手上的请帖,这才悠悠起身,上前虚扶了一把唐茗:“劳烦你跑这一趟差事,”唤了一声身后人,“鸢尾,记着好生送一送他。”
鸢尾应了声,心下已有分晓。
待鸢尾回了寝殿,便开始服侍徐杳更衣。因早起时分特意穿了冕服前往兴圣门的仪仗,虽不算舟车劳顿,却也教人难免生出疲意来,是以徐杳在寝殿安顿下来便换了一身轻装。此时为了赴宴,便又挑了一袭石榴红流鸾曳地绫裙,外披一件如意浣花云纹大袖帔,临行前只在原本妆面上蘸了三分脂泽粉黛,便往正殿去了。
由宫人推开一对水曲柳木朱门,上头雕着镂空仙鹤图。一时四下都有仆侍躬身簇着,徐杳便是在这样一幅情形里踏进殿来。
大殿里花榈木作梁,两侧拢共二十四根内柱,朱红色漆底,上头回旋盘绕着栩栩如生的腾龙,文武官员皆由品阶顺次迭座,左侧上首得是左相徐文山,右侧上首那位则是常海德,也算名副其实了。
徐杳双手交叠于腹前,分花拂柳的步态,环佩宫绦,周身霞明玉映,十足十金枝玉叶的不矜而庄。
她于殿中央屈膝:“陛下圣安。”
四下阒静里掷地有声,字正腔圆,余音绕梁不绝。
她漫不经心望着上首,但见那人的九旒冕微微垂了垂旒珠,堪堪在唇边投下一圈光影,下一瞬燕怀瑾便起身,径直踩下一道道大理石阶,朝她走过来。
她便是这样由他扶起身,指尖一凉,被圈进他的掌心。只随着他的步履踩着大理石阶往最上首去,一对雕木骨绣八仙驾云图的的长柄掌扇由人举得很高,耳畔是百官朝臣一齐拱手见礼的浑厚之声:“臣恭请襄姬万福。”
徐杳在燕怀瑾身侧落座,从头至尾垂着眼帘,这时候才抬了抬下颔,轻描淡写拂过众人一眼:“免礼。”
见一概众人款款落座,她这才将手自顾自从燕怀瑾掌心抽离出来,惹得他意味深长一眼睨过来,她笑涡浅浅,柔荑缓转青葱指,替他布膳斟酒。
这一幕落在下首众人眼里,一时也琢磨出几分滋味来,眸光再打眼一瞧燕怀瑾全神贯注只对着身侧人的模样,心下无不咂舌,只好按捺下悉数情绪,平日里相交得面面相觑一番,便无不屏气凝神。
徐杳撩起云袖,末了还不忘替自己斟了一盅,偏偏只斟了浅浅半盅便教骨节分明一双手拦下来,她这才迎上身侧人的眸光,顺势置下青釉瓷酒壶,力道拿捏得刚刚好,轻声开口,分明是只说与他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