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瞧不出什么名堂,抬眼瞥见徐青颦面色唰地一下晦暗苍白,十足十做贼心虚模样,心下立时便有了数,只将这杏花疏影帕胡乱掷回去:
“你如今既落了话柄给她,往后你可珍重一些罢。我若是无端端送命去得比你早些,你也无须立牌坊,若是你先行一步,我只当你还是我的亲姊妹,好生收拾。”
翌日
一夜秋雨绵绵,晨霭拂晓,云光也教那宿雨敛尽,天地之间一时溢起寒气来。
徐杳手里握着的还是建安二年烧制的一柄茶壶,寻了丛挨着殿廊的棣棠,开得七零八落的花骨朵,细细得浇。
一时连衣袖也沾了几分潮意,却听见身后人温和的口吻:“雨中浇花,独独缺柄伞护着,莫让风雨伤了花木。”
她眉眼之间有过一瞬的凄切,许是沾了秋雨的寒意:“你只怜惜花木,却不过问我。”
见这茶壶纹路精致一些,待她提了提茶柄,燕怀瑾这才上前抚了抚茶柄,径自取了交由豆蔻放置去了,掐了掐上朝的时辰,遂一五一十告诉她:“再过三五日恰逢小阳春,你便去长信宫行晨定之礼罢。”
她“嗯”一声,眼睁睁瞧着燕怀瑾身形渐渐隐去,这才招了鸢尾,波澜不惊吩咐道:“若是徐小仪来,便由着她进来,若是旁人来,一概不见,只说我乏了便是了。”
不曾想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徐青颦便登门了,却并非只她一人,原是同她那个阿姊徐眉黛一同来的,算这时辰,想来是从长信宫行了晨定之礼,便来她这落英榭了。
这二人进殿的时候徐杳正折了垂帘菊花插瓶,东瞧西瞧,摆放了好几回才觉着合意,脚下也不移步子,瞧也不瞧她二人一眼:“立了半天也没动静,木头桩子也比你二人多几分趣儿,说罢,什么事。”
徐青颦这才福了身:“请襄姬安。”
一旁的徐眉黛倒是措辞严谨,有意开解道:“原也不过是一桩荒唐事,到底也只是一方绢帕子,说来也印证不出什么。倒是唬了青颦小半日,她这才将这桩莫须有的事告知我,我知说她是个傻得,平日里精明得很,这会子却犯起痴来,我只同她说,你既有意将这帕子命亲信送来兰若轩,自然是不会同她为难的。”
说罢,只同身畔的徐青颦使了眼风,徐青颦授了意,只好假意道:“往日言语之间时常多有顶撞,只望襄姬海涵。”
徐杳半晌没应声,直到手上“咔嗒——”剪下了一枝花,算是白费了半天工夫,顺手用剪子点一点那花:“你把它接回去,长好了,本宫就应你。”
“人非草木,贪嗔痴,俱是烦恼恨。”她置下剪子,打量起白瓷釉瓶,见周正了这才满意,“只可惜,眼下这世道,便是草木无心,也无端教人糟践了。譬如那滴水观音——”说这话的时候,她顿了顿,“原是得了灵性好容易生出来的,偏教人用去行谋财害命之事,这便是糟践了。”
徐眉黛也是知世故之人,想来徐杳进宫至今所亲历的桩桩件件,她多多少少也听出几分话外音,见身侧人正欲开口辩解,她指尖只藏着袖中按了一把徐青颦腰后,先行呵斥道:“你究竟还瞒着我做了多少混账事!”
徐青颦一时也只好将适才推脱之词悉数咽下去,心下一阵叫苦不迭,悔不当初,唇齿之间磕绊半晌,良久也不知如何开口。
徐杳这才转身,眼风拨了三分,正是这二人狼狈模样。她手上取了桌案上的茶盏,不过是一个垂眸的功夫,下一瞬她却将手中茶盏往跟前泼去——
徐青颦眨了眨眼,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只当暂时吃了这个眼前亏罢了,偏偏身上却不曾湿濡半分,仔细一瞧,跟前的茶渍堪堪只离她半尺远。
“这半尺,是看在徐姬的薄面上。”
徐杳的声音虽漫不经心,倒掷地有声。
落入徐青颦耳中心下却顿时凉了半截,索性一咬牙:“您要罚,妾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妾乃天家御妾,求您赐妾个体面。”
“掌嘴三十,每日来落英榭挨。”她搁置下空落落的茶盏,可惜了她上好的雨后龙井,总归也不好铺张浪费,“还嫌不够体面,只好跪城墙放着鞭炮挨了,我瞧着兴圣门最好,红白喜事,熙来攘往。赶明儿同陛下说一声便是了,你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杳拂了拂手背,只教眼底人屏退去殿外领罚了:“我这人近来记性潦草一些,若有朝一日将你这遭滴水观音之事抛之脑后了,你便不用来。至于这杏花疏影帕,原也不是我合该计较的事。”
第52章 伍贰
这一遭阴雨绵绵倒比往日愈发悱恻一些, 好容易拨开云雾太阳隐隐约约要露出头来,终归却还是云叠云, 雨重雨。十足十生出几分小女儿忸怩姿态来,大有一副欲语还休之意, 俶而落得是雨丝风片,下一瞬便成了滂沱大雨。只可惜朝无艳阳夕无霞,倒成了一日到夜的昏天黑地了。
徒惹得豆蔻念叨了一句:“只望这天色是个尽如人意的,如今倒变幻莫测起来了,哭哭噎噎没个完,果真印了那徐小仪的心迹了。”
徐杳禁不住批了她一句:“伶牙俐齿。”心下却也有数,徐青颦这两日倒是从未有过的乖觉, 从长信宫行了晨定之礼便往她这落英榭来,风雨无阻,今儿还撑了一柄油纸伞, 打内殿的茜纱窗往外头眺过去,伞面上画的一梢红杏艳羡得紧。
继而便是咿咿呀呀, 七零八落的声音, 隐没在檐外的淅淅沥沥里。
徐杳渐渐收回思绪, 抚了抚指尖的绸缎子,朱红的穗子拖在桌上,正是一方秋海棠香囊, 绣工精致,针黹紧密。
她朝豆蔻招了招手:“原是你的心头好,献给我做甚么?”面上和和气气的笑, “我像你这个年纪,也是爱花的。后来才不爱看花,只喜欢闻一闻香。”撂下香囊,往前推了一推,“香囊没意思,香气都是死的。都爱新鲜的,何苦要那枯玩意。”
“花瓣儿落土为泥,制香囊也没甚么不好的,同是花制的,味又没变,新鲜的总会变得不新鲜。”豆蔻踩着碎步近前,有意打趣道,“旁人赏的您便喜欢一些,只奴婢的您瞧不上。”
“你何时见我戴过那些俗物了?”徐杳睨她一眼,“长本事了,口口声声一句旁人,也不知说得是谁。”
“全是奴婢的不是罢了。”豆蔻只依她这话,将香囊收了,欲言又止半晌,良久才期期艾艾出声,“只这两日,外头有些嚼舌根的蹄子,说您什么心肠凶狠,手段毒辣,是个当世白眼狼。”
“旁人如何议论我的原也是平常事了,你至今还放在心上吗?”徐杳恍若未闻。
豆蔻铰了铰帕子,一五一十道:“奴婢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分明是那徐小仪咎由自取,自食其果,如今倒成了您的不是,实在欺人太甚。”
“不过是些风言风语,做不得实的。依你这话——”她有意促狭道,“我是不是栽给她了?什么好处都让出去了。”轻哧一声,“她太贪的。”
豆蔻宽慰道:“所谓好事多磨,但看您的脾性意愿了。她这两日也算损了好大的颜面,只她借着豆花之事不仅谋害您,还挑唆您和赵婕妤,奴婢咽不下这口气。再说后来赵婕妤逼死了寄云,这才搜出了寄云同人私通的信物,如今想来,定是寄云同徐小仪因何种种才勾结一处。”
“我可没同你讲半分玩笑话,她该偿我,也该偿你的。”徐杳掀了茶盖,不疾不徐吃了一口茶,这才继而道,“你去传鸢尾进来。”
“鸢尾这两日心神不宁得紧,因徐小仪这两日前来领罚之时虽不曾有忤逆犯上之言,却盯着鸢尾瞧,那眼神——”豆蔻有意压低声音,告诉她,“骇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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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轩
徐青颦支着手腕,一张脸半倚在裹着碎冰的罗绫上,一声不吭敷了大抵有小半个时辰,腮上才渐渐温和起来,这才撂下裹着碎冰的罗绫,罗绫上点点水渍,倒是辨不出当真是水渍还是泪渍了。
她垂下眼帘,心底一时哂笑,想起适才鸢尾觐见时矫揉造作的模样,说什么奉了襄姬的命云云,教她明日即可不再去落英榭领罚,委实可笑。因她素来行事便使着宫中徐家亲信去做,这其中来龙去脉,相比鸢尾也是略知一二的,除了她会告知徐杳这些事,还会有谁?
她不过是临时起意,唆使朱毫有意去煽惑了撷芳斋的寄云,在桢良媛的吃食里头动了些手脚罢了,到头来也不过是那寄云成了始作俑者,而赵婕妤也会成为众矢之的。桢良媛有孕,纵然她不出手迟早也有人按捺不住。岂知桢良媛身边的宫女竟同落英榭那处私下擅自交换了吃食,这才成就了后来那桩冤假错案。
她这才抬起眼睫,眉眼弯弯:“朱毫,陪我吃一盅酒罢。”
朱毫应了声,径自同她相对落座。
圆木桌案上置着一套紫砂酒具,所谓“人间珠宝何足取,岂如阳羡一丸泥”,大抵如此。
原是徐青颦自落英榭回了兰若轩,徐眉黛遣了含绮候在落英榭眼巴巴待她进了内殿,这才命人呈上来,她那时身子不适便径直歪在榻上,只匆匆掠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徐眉黛的嫁妆之一,她向徐眉黛讨要许久,如今倒是轻而易举便得来了。
她心知肚明,这是徐眉黛在宽慰她呢。
然而此时她却再没有欣赏这套酒具的兴致,只由着朱毫有条不紊取了酒盅,先行替她斟了酒,这才自顾自斟了一盅。
徐青颦瞧着眼前堪堪不过半盅的酒,再抬眼一瞧,朱毫跟前倒是满而不溢,她一时兴致阑珊,因心中郁结也不甚计较了。
她抬了袖朝朱毫邀杯共饮:“人生得意须尽欢。”
下一瞬一饮而尽。
“咣当——”酒盅被突如其来拂袖掷在青砖上,徐青颦的面颊上被迸溅的酒液一直浸到衣襟里,她却浑不在意。
“朱毫,”她唇齿打绊,好容易才扯出一丝笑意,惶惶道,“你莫要捉弄我。”
她兀然起身覆上朱毫的衣袖,但见他另一只锁着自己的喉头,止不住的呕血,他身形痉挛,只怕是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了。胸前已然大片大片的绽出血花,蔓延开来,逐渐渗在他墨色的衣衫上。
他面上仿佛被镀了蜡。
朱毫只觉得喉头腥甜,全身发颤,眼前已然白茫茫一片,一阵残喘,他几乎是下意识唤道:“青颦……”
赤血殷红,淌在她指缝之间,顺着她微抬的手腕,末了滴滴答答落在青砖上,掷地有声。
徐青颦懵然追溯到建安六年初见朱毫那一日,韶光鼎盛,微风轻摇,她那时因年岁小一些,尚且未曾行册封之礼,唯独朱毫见了她,朝她拱手正儿八经拘了礼,骨节分明一双手,眼底尽是戏谑之意:“给小娘娘请安。”
她一时大恸。
“朱毫,我想清楚了,我要同你离宫去,我这便同你离宫去……”她抚上他的眉鬓,颤着声哄他。
朱毫好容易抬起手在她脑后揉了揉,近乎微不足道的力劲,似乎是在应诺她。
他却还是撒了手。
这一日直到暮色四合,灯火阑珊之际,呜咽的风声打过窗柩,十足十凄凄戚戚的鬼哭狼嚎。
徐眉黛着了一袭玄色斗篷,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隐忍一张脸在兜帽底下愈发阴翳,一声不吭立在徐青颦跟前半晌,良久才漠然开口——
“青颦,你可知晓,何谓九龙杯?”
徐青颦跪坐在地砖上,朱毫枕在她膝上,便是这样一幅姿态足足已是两个时辰,直到听见最末的“九龙杯”三字才浑身一怔。
九龙杯,那是皇室之物。这世上,凡是同皇室沾上点干系的物件,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玄机。只这一套紫砂酒具同九龙杯并无半分想通之处。
徐眉黛这才摘下兜帽,露出白白净净一张脸:“这紫砂酒盅,同九龙杯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这酒盅是双层底,若酒斟得过于溢,则沉底,这酒自然便成了鸠酒。”
若饮鸠酒,见血封喉。
“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青颦听见头顶人轻嗤一声,她眼睫上还泫着泪,声音也哑地厉害:“他生来孤苦伶仃,同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并不曾有过几日荣华富贵的安稳日子,平日不过是比旁人精明一些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有几分‘雁过拔毛’的本事,怎么到了你这里,竟成了贪婪宵辈了?”她指腹是干涸的血迹,她却仿佛不自知,胡乱拭起泪来,“旁人都说眉黛青颦,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他虽不是什么善辈,可是时至建安九年,你我亦是面目全非,原也不是什么圣人。”
徐眉黛俯身,拈着帕子去捉她的手:“青颦,你清醒一些。”
第53章 伍叄
子时时分, 夜静更阑。
萧瑟的风划落漫天遍野的落叶,枝叶上生出索索的声响。乍然霹雳一道明晃晃的雷鸣, 将眼前一片泛金的白桦林映得恍如白昼。
徐眉黛掬了最后一捧几近是枯败的落叶,小心翼翼堆在脚底湿濡的泥壤上, 任由三两滴雨丝在其中流淌,这枯叶之间隐约露出的土壤之色愈发黝黑了。
她踩过脚下尚且还有几分松软之地,上前替徐青颦拢了拢斗篷,她微微低了低下颔,几乎是抵在徐青颦耳畔:“青颦,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徐青颦此时已然麻了半边身子, 下意识嘴唇翕动:“你素来便心细周全一些。”末了还挨了一句,“打小便是如此的。”
徐眉黛丝毫不以为意:“青颦,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心狠手辣呢, 是不是?”她一时也有几分被踩到痛脚,仍旧压着声音道,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这道理, 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你以为他待你有几分好?平常取乐的玩意罢了,何况还是个残疾,你该不是这般放不下罢?”拂手为眼前人拨了拨碎发, “你依我这话,过两日便好了。”
“如今那些个嘴碎的背地里都是如何议论我的,说我拜了皇后的门第, 假模假样假慈悲。我这两年究竟过得什么日子,旁人不知晓,你还不知晓吗?我如今是不乐意同人再争了,只除了同你有干系的一星半点之事,我如何能袖手旁观。你到底年纪轻容易昏了头,总要有人扶你一把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上刚刚好搀上徐青颦的胳膊,旋身带着步子往白桦林外头去,“也难怪那些个人说我假慈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