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瑾似乎是要印证她这话似的,将两手呵了两口,便往她腰侧肋下处搔去,徐杳素来多少有一些触痒不禁,这会子禁他这番逗弄,难免咯咯地笑,一昧地抻手去拦他:“还只当自己是三岁孩提不成,莫要恼人了!”
到底还是敌不过他,败下阵来,两睫湿濡,嗫喏了声:“哥哥。”
他二人闹了这些功夫,连着她衣衫也半解开来,春光外露,他倒是当真做起了三岁孩提,发乎情止乎礼,替她整了整衣襟,应了她这声“哥哥”。
这日未时刚过,宫里头竟出了件始料未及的横殃飞祸,才人刘氏投了太液池,待侍卫将人再捞救上来,已是两腿一蹬,撒手西去了。原是那刘才人前些日子讨了杖责二十的罚,纵然是寻常女子这二十大板下来也去了半条命,又逢岁暮天寒,刘才人板子挨完第二日便害起疫症来。
太医院一帮庸医一如既往地畏手畏脚,竟先来落英榭请示了一回,才去刘才人那里请诊了。按理说一剂药吃下去总归要见好得,说来更是蹊跷,刘才人的病况却日渐愈下,专诊刘才人的太医周氏已是回天乏术。
眼下刘才人投了太液池,一时间众人倒时五味杂陈,多多少少也有人起了怜悯之心,究其缘故,无非不过是那刘才人曾在寿合宫开罪了襄姬,杖责二十,以致于一命呜呼。
鸢尾将这桩事如实上禀给徐杳的时候,她正捧着茶盏同燕怀瑾一道来了含章楼赏景品茗。
她扪心自问,倘若她真存了心思要琉璃的性命,实在犯不上才罚她杖责二十,何不干脆教人拖下去立时打死了干净,偏偏更甚有之,说是她这是将刘才人逼死了为止,实在贻笑大方。
倒是燕怀瑾听了鸢尾这番话,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抚了抚徐杳的手背,以示宽慰:“原也不干你什么事,”招了蔡莲寅上前,沉着声吩咐道,“宫里头再有人以讹传讹,统统鞭笞三十,贬为奴籍,以儆效尤。”
徐杳何尝不知,不过殁了个区区正六品才人罢了,于燕怀瑾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九年一毛,过分微不足道。以致于她耳濡目染之下,也学到几分皮毛,或许终有一日也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不曾想第二日她去长信宫请安时,颜舜华倒拿这桩事做起文章来,说是赵婕妤以往不过同自己的贴身宫女说了两句顽笑话,只因言辞泼辣一些,那宫女便以死明志,赵婕妤那时候为了这桩事甚至贬了位分。
当真论起来琉璃这桩事,无缘无故着了魔怔一般在寿合宫同她来了那么一出,头先在长信宫当着众人罚了琉璃的原是颜舜华,这琉璃却偏偏专同自己过不去。
徐杳后来从寿合宫出来,一想便知,无非是颜舜华从中作梗罢了,细想起来,琉璃卧病不起,一蹶不振,焉知其中又有没有颜舜华推波助澜。
再一看颜舜华同赵婕妤如此一唱一和,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瑶光公主生来孱弱,前些日子得了龙山寺住持的引荐,说是打云谷宫出山的方士,有悬壶济世的妙方,习得几分占卜之术,竟再三问本宫,燕宫里头可有没有襄州人氏,本宫如实相告,那方士竟言之凿凿,说此人乃是个天煞孤星,长此以往,唯恐国不将国了。”颜舜华面上仍旧端着柔柔的笑,到头来却又点到为止,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
“可见不过是些江湖骗术,专拿些诓言诈语出来故弄玄虚,本宫当即便下令将这人关押起来,索性发配了便是。”
直到了千秋节这一日,徐杳掐着时辰便往永和宫去了,她挑了一袭蜜合色宫缎褶罗裙,外头披了一件妆缎茜素青的大氅,由着鸢尾亲自抱着礼匣子交予永和宫的掌事宫女,一干人先是在正殿朝着上首见了礼,以娴昭仪为首,开口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贺词。
“便由她来。”常婉掷地有声,眸光流转在众人身上半晌,良久才朝一处略抬了抬下颔。
“皇后久居深宫,恐怕并不知晓,这襄姬呐——”颜舜华这话堪堪才说了一半,便教人打断了。
“本宫属意她。”
徐杳这厢被常婉指了名儿,这才不疾不徐往前挪着步子:“襄姬徐氏请皇后娘娘金安。”
甫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常婉身上得金丝镂边鸾鸟朝凤冕服,惹眼得很,只略施了粉黛,这样的日子里未免寡淡了些。
自建安帝登基以来,每逢千秋节,开宴之前,婉后便会在三宫六院里头挑一位女眷表率,同她一道上香祈福,为求来年福泽,这原是她入主中宫第一年想出来的彩头,时常以此以表贤良。
徐杳趋步随着常婉去了永和宫的经堂,这永和宫的经堂倒是同寿合宫那里的大相径庭,只一点修葺在竹篁蔽里便有着云壤之别,里头更是裱着惟妙惟肖的画壁,呈列着许多琳琅满目的精巧物件,不像是经堂,倒更像是百宝阁。
“有人假慈悲,不过是些表面功夫,却要挣一份好名声。”
话里话外都在数落寿合宫那位的不是。
其实徐杳想得是,倘若常婉和颜舜华本末倒置一番,她也不至于是如今的镜况,或是身不由己,亦或是当真如世人说得那样,自珞夫人去了以后婉后便一蹶不振,更甚是两者兼有。
“那个瓶,你瞧见了吗?”常婉拈着火舌子径自掌起经堂里的宫灯,对着每一寸荣华富贵,喃喃自语,“陛下那夜本是同本宫过生辰,但终究留宿他人枕。这个瓶,是陛下拿来安抚本宫的。同样是生辰,他只舍得去陪着她。”拖着裙裾,往前走了一步,“那壁画也是,那么多莺莺燕燕进宫来,青鸟腾飞,红梅雪浪,竹里生烟的好景啊。”
半边脸映在明晃晃的烛火里头,衬得她腮唇上的胭脂也黯然失色,分明是褪尽人间颜色的模样,恍恍惚惚之间,徐杳依稀想起了常婉的二八年华,那是常婉还在太尉府的时候,巾帼不让须眉,名满京都,人人都夸她一声好。
她生来便讨喜,府上的婆子也敬重她几分,平日里常挂在嘴上得也是婉姑娘如何,嘉定长公主却素来一视同仁,每回进宫得了赏赐回来,便将玉婉二人唤在一处,若是只得了菱粉糖蒸新栗糕,也是掰成两份的。
她至今记得,那菱粉的丝丝甜意似乎还在昨日。
偏偏眼下瞧了常婉这副模样,仿佛只一眼便望到头了。
徐杳头一回生出无可奈何之感,几乎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不堪,她想,其实所有人都是随波逐流的。
“本宫看见你,便像见着她似的。”冷不丁开口,鬼使神差般告诉她,“旁人看不出来,她们可都是些肉眼凡胎。”
“举棋不定间虽稍逊一筹,倒成了反其道而行,旁人求不得的事到她那里成了唾手可得。在燕宫的须臾数年,本宫见过各色各样的花儿,始终没有人如襄姬般风流蕴藉,手段毒辣,却少了点儿薄情寡义,真正儿是像极了她。”
常婉一面思量着往事,一面告诉徐杳,对着素昧平生一副皮囊,她却觉着分外熟捻,“情义二字,在帝王家不过是是虚无缥缈之物。尤其是她那会儿喜欢上一个人,就像刻舟求剑,愚不可及。”
徐杳持着炷未燃的香,眼波掠过前人,轻飘飘地停在佛面上:“您这般福缘深厚的人,原是不该拜佛的。”
“世间奉佛,皆有求于佛,贪心太过,往往不得所求。本宫不求佛祖来渡,只图一份清净。”双手合十,燃一炷香奉上,十分虔诚,末了还不忘问她,“襄姬,你求得什么?”
“并不曾拜佛求愿,比不得皇后娘娘,闲时求得国运亨盛,”她喉头一哽,状似无意添了一句,“子嗣绵延。”
“襄姬好计较,为佛祖添的香,又想图本宫的诚,这可不成,”回身含着笑意望她,奈何几番打量,又瞧不出一星半点那人的身形出来,常婉想,自己大概是犯了癔症。
徐杳微怔,旋即便恢复如常:“妾不过一介俗人,原也看不上外头那些虚头巴脑的,先时为贺皇后娘娘生辰之喜,临了一副小篆,已教沉璧收了。”也学着常婉将燃着的奉上,却琢磨不出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道,“娘娘倘若当真想知晓妾求什么,不妨去一瞧便知了。”
“想来襄姬攻于小篆,若是寓意好的,躬亲誊下,只当替本宫奉上,为陛下祈运,太后求康,可好?”
“妾的诚意,较之娘娘的诚,可谓是弹丸之于九州,深远宏大,犹不及也。”徐杳想,自己说起场面话的功夫委实愈发精湛了,又谈何违心与否,“又怎敢假身以代,借花献佛呢?便是佛祖知晓了,也要怪的。”
却说常婉上香礼佛之后,眼瞧着徐杳同自己告退之后,孑然便往寝殿去更衣了,约莫是适才同徐杳说了两句体己话,她眼下觉得心绪都开阔不少,想着今儿无论如何也算自己的好日子,在梳妆镜前落座,一抬眼才觉着妆面素净。
待沉璧取了来自徐杳的贺礼过来,但见一方长盒里头空落落置一封信笺,摘了信笺上的印牍,仔细摊开,偌大一面宣纸上头只沾了墨迹寥寥——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篆隽秀,字里行间流露得竟是常玉的撇捺。
怎么会。
正襟危坐的模样,由着往沉璧往髻里添两支赘钗,唇脂胭脂皆是一丝不苟的无暇,此时却再也掩不住颓丧。
“去请襄姬!本宫有话与她讲——”
极吃力地弱声弱气吐了句话儿,嗓子口一腻,“哇”地一口咳出口带血的痰来。
第74章 柒肆
漫天卷地的雪丝落下来, 夹杂着几分细雨,纷纷扬扬。夜色彻底拉上帷幕的时候, 雪花才开始稠密起来,树影婆娑, 七零八落里发出沙沙地声响,棉絮一般地在天地间飞舞起来。
这是建安九年的初雪。
隔着一道茜纱窗纸,徐杳索性将窗栓撑起,微微露出一丝缝来,檐廊外头悬着地纸灯笼也摇摇曳曳,煞是间一股子冷冽气息涌进来,她不由得搓了搓手。
遥望着风雪交迭, 仿佛便足以度过万古千秋。
直到崇文门的钟楼鸣响,以贺千秋,反倒衬得眼下的镜况愈发凄清起来。实在蹊跷, 已过了开宴的时辰,上首的三座主位上依次为崇熙太后位, 建安帝位, 皇后位, 始终也不见踪影,委实太过不寻常。
说起来,殿内众人当中, 最后一位见过婉后的,皆知便是徐杳。
“襄姬,”颜舜华唤了一声临窗而坐的徐杳, 面色不虞,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也安静下来,“适才皇后娘娘,可曾和你交代什么没有?”
徐杳这才收回眸光,不疾不徐起身欲回她这话,岂知这时候殿外一阵嘈杂无序,熙熙攘攘,她才拂了拂裙裾站起身来,蔡莲寅兀然踏步进来,衣衫鬓角里还沾着银白的雪渍,一双手抬得很高,恭恭敬敬捧着一卷玉轴圣旨——
“陛下有旨,事关国务,机事不密,因证据确凿,只待三司会审定明细,兹事体大,间不容发,故而暂须封禁永和宫,以便督查使明察告慰天下,见微知著。”
众人一齐起身见了礼,颜舜华眉目一动,挪了步子分明是要上前问个究竟的模样,但见蔡莲寅一板一眼,秉公职守道:“请诸位娘娘先行回宫去罢,切莫在外私自走动。”
话毕,仔细卷上玉轴圣旨,朝殿外抬了抬广袖。
鸢尾忙不迭上前将来时的妆缎茜素青大氅替徐杳系好,随着众人的步态往殿外去了。穿过曲折连廊,好容易出了永和宫,才提着裙裾迈过殿槛,才瞧见外头立得乌泱泱一干人,皆是侍卫模样打扮,戴盔挟刀,一手还举着火柄,因着风雪愈发大了,隐约已有几分恹恹。
为首的那位,正是霍提督。
尤然记得,上一回遇见这位铁面无私的霍提督,还是在俪山猎宫。这位霍提督自从建安三年入仕以来,几乎是以一年九迁的架势坐到了今日的位置,那时候他捉拿裴炳未果,今日领人又将永和宫围得水泄不通。
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自以为奉旨行事,十足十大树底下好乘凉的作风。
众人皆是噤口不语,径自乘辇回宫了。徐杳留了个心眼,有意教抬辇的宦人慢了旁人一步,她则半挑开轿帷往外头眺了一眼,果不其然,娴昭仪的轿辇去得竟不是长信宫的方向,向着西去了,那是寿合宫所在。
自大燕开朝以来,除却年祭大典,便属千秋节最为举足轻重。今天下太平,国本已固,无复可忧,无复可虑也。所谓一国之母,短则坐拥三宫六院,长则国泰民安,百姓更是安居乐业。
无端端在千秋节下了这样一道旨意,十有八九中宫不保,是要废后了。
常婉自诞下痴儿后,便旧疾缠身,抱病不出,最后索性将协理六宫之权都拱手相让,她已经是这般作态七年之久,怎生偏偏在今次千秋节生出这样的变故来。常婉自入主永和宫至今,唯一仰仗她屹立不倒的缘故,不过是碍着她举世独一份的家世,生母贵为嘉定长公主,父亲更是坐拥大燕兵马大权。
嘉定长公主生来便入了皇家玉碟,除非常海德生了舛变,以致于牵一发而动全身。
纵然常婉当真被废后,中宫之位也轮不到颜舜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凤印又会花落谁家,殊不知她颜氏一族同常氏并无分别,燕怀瑾容不下宗亲常海德,遑论当今朝局颜氏一族早已不复以往。
“停轿!”徐杳思忖许久,到底还是开了这个口。
她周身一沉,轿辇已由人放下来,鸢尾一面歪着伞柄,一面上前挑帘:“襄姬可有什么吩咐?”
“去华清宫。”她声音低涩,她想,大概是这风雪愈发肆无忌惮的缘故。
“适才蔡大人吩咐,莫要再外私自走动,叫咱们回宫呢。”鸢尾捡着话劝她,低声轻语,“只怕是时局动荡,要变天了。眼下又闹得人心惶惶,依奴婢之见,还是先回落英榭才是——”
话音未落,已教徐杳制住,几乎是不由分说道:“你依我这话便是。”
鸢尾见状只好作罢,便吩咐人起轿往华清宫去了。
从华清宫殿外落了轿,周身隐在竹姑绸伞下,她才探身出来,便瞧见石阶之下的一道身影——
一昧地迎在风雪里,背脊挺得很直,鬓上梳着繁缛的发髻,鬓边金丝香木嵌蝉玉钗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身着姜色蹙金广绫袍,呜咽的风声里掺杂着寒蝉凄切,华清宫外殿泻了一地烛黄的灯烛映在外头,似极了一道晴空笼日的光。
晕上华清宫威风赫赫的砖瓦,明晃晃地教人心慌。
裙摆一抻,拜在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