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并不曾瞒您半分,再来这样的白事,也不该妄下雌黄的。”鸢尾苦口婆心道,“适才奴婢依您的吩咐,还未到嘉定长公主跟前呢,便见她由人搀着往永和宫去了,说是去吊唁呢。”
  她这才渐渐回过滋味来,手上也收回势来:“常姓有过,在予一人。”到底扼腕叹息道,“即便是罪责昭然若揭,也不过何患无辞。”
  桌案上的烛燃尽大半,噼里啪啦的淌着红泪。
  燕怀瑾回华清宫的时候,一派夜静更阑,离子时不过一刻。风尘仆仆踏进内殿来,难免搅出许多悉悉索索的声响,见烛光昏暗,便先掌了灯,自顾自褪了外袍,这才往榻上来。
  只捞了沿着榻缘的被褥探身进去,恐渡了寒气给她,是以并不曾叨扰她半分。
  不曾想徐杳摸索了半晌,好容易才覆上他经年磨砺的掌心,几乎是透骨的寒意,她却恍若未闻般,捧着他的掌心往自己腮上一抵,对上他晦涩的一双眸子:“原来您与妾这小半年,不过是同床异梦吗?”
  燕怀瑾只由着她的动作随她去,一五一十道:“朕只梦见你。”
  “但凡您铁心实意要去做的事,普天下都没有人会置喙什么,更由不得妾说什么了。您便是同妾知会一声,也是好的。”窃着声儿告诉他,待他掌心渐渐生出暖意来,才松开他,不想却教他反手握住,她不以为意,戏谑道,“妾还当是捂不热呢。”
  一语双关,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他的心如磐石。
  他懵然生出几分时隔经年的局促不安来:“朕往后——”
  然而他这话只开了个头,便教她的一指腹覆在唇上:“同她怄气的那两年,妾实在是怨极了她。”阖上眼帘,往他怀里拥过去,从喉间溢出一声叹,不免有着兔死狐悲的味道,这才怆惶开口,“您不必专拿好话一昧哄人,她受得那些委屈,横竖妾会替她一件件讨回来。”
  翌日
  徐杳这一日于卯时便起身,身畔早已是空无一人,燕怀瑾比她早一些便去了金銮殿上朝。依着礼制,后宫女眷皆要去永和宫一连吊唁七日,说来也奇,以往去长信宫行晨省之礼的时候她常常懒怠一些,偏生这回却迥然不同。
  永和宫外头挂着一对十六尺的丧幡,讣告上各有题词。除却女眷们一一上前拜诵外,另请了龙山寺四十九位僧人于侧殿守灵念颂《地藏经》,崇熙太后亦是掐着时辰了上了一炷香,想着年岁渐高,不便见着此番触景伤情之况,便推说身子不适回寿合宫去了。
  如此以来,自嘉定长公主之后,为首立着得便成了娴昭仪,她倒也将面上功夫做得很足一阵悲愁垂涕,惹得很是伤情。
  如此一来,又衬得嘉定长公主木然一张脸,不过尔尔了。
  好容易得了用午膳的功夫,众人便回了各自寝宫,一路上碰见的宫女,更是无一不穿着素净,无意间将交颈并头一干人的窃窃私语听个正着,说是梨园行出了事,似乎与宋清相干。
  梨园行,宋清。
  这个人她是记着的。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那是中秋宴上扮杜丽娘的花旦,在梨园里的确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回落英榭匆匆用了膳,待宫人将筷箸收拾了,这才想起适才的听闻,唤住鸢尾问了:“那宋清是为得什么病了?”
  鸢尾欠了欠身,欲言又止:“外头早已议论非非,说是梨园的宋清今儿五更天吊了脖子,”
  徐杳一度瞠目结舌。
  鸢尾难免也有几分唏嘘:“平白无辜闹到蔡大人那里去,一干梨园子弟跪在金銮殿外头请命,只因那宋清是个无父无母,自幼漂泊惯得,这会子自缢,他撒手倒干净,也不能同寻常宫人一般送去乱葬岗,还是陛下开了恩,下旨以九品小吏之礼,厚葬到京都郊外的觅渡岭去了。”
  寻寻觅觅,以己渡人。旁人瞧不出里头的名堂,徐杳却知晓,觅渡岭恰恰是唯一一处捱着皇陵的山脉。
  于宋清而言,那大抵已经是一个好归处了。
  七日之期将至,不知不觉便到了出殡的日子。比不得君王下葬须得数百人,依着祖制,永和宫上上下下清点了户籍名册,都是须得殉葬的。偏偏这一回开了先例,原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沉璧请了愿,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众人皆是不以为意,岂知竟得了建安帝的首肯。
  这厢颜舜华回了长信宫,一旁随之同行的还有赵芜,一路进了内殿,将闲杂人等悉数屏退,赵芜便上前一通斟茶递水,末了膝盖一曲,栖着身儿替颜舜华捶揉起腿来,十足十谄媚姿态,脸上漾起笑来:“如今中宫那位去了,虽有个体面收场,徒留些表面功夫罢了,总归也算是落得个清净,往后行事也再不会束手缚脚,当真痛快。”
  她这话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听得颜舜华很是逞意,执一柄铜镜左右照了照,想着今日她送殡时到底挨不住,掩人耳目的哽咽了两句,索性也没再花了妆,只钗什终归还是素净了些,瞧着也晦气。
  “啪——”一声,将这铜镜置在案上,不偏不倚的力道似在泄气一般:“等这一天,本宫白了三十七根头发。”
  这才捧起赵芜适才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连着语气也轻快不少,“陛下适才又敲打了本宫一番,人虽入了土,到底也不得安生,大皇子眼下还没个着落呢,不过是个痴儿,偏就成了陛下眼里的宝贝疙瘩似的。”动作一滞,存了心思问赵芜,“依妹妹看,放眼这后宫,由谁来养这大皇子最为合适?”
  赵芜自然乐意为她分忧:“不过是件藉手差事,吃力不讨好,若是劳心费力了,原也是本分,算不得什么功臣,到头来也图不到半分好处。”
  惹得颜舜华冁然而笑:“妹妹到底通透一些,说起来,二皇子近来如何了?”
  “托瑶光的公主的福,”恐犯了颜舜华的忌讳,她只捡着平常话说,“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之长信宫也是一样不差的,二皇子近来倒也康健,比往日里乖觉不少,是以妹妹在二皇子身上费的心力,委实是比不上姐姐的。”
  “如此便好。”颜舜华只微微低了低下颔,郑重其事开口,“永和宫那位虽是皇长子,却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罢了。本宫算着日子,再有两月有余,便是桢良媛临盆的日子,当初太后娘娘既命本宫好生照拂桢良媛,本宫自是要竭心尽力,平日里去寿合宫请安,太后娘娘还三番五次问了这事,说起来这桢良媛也是个不甚省心的,身子底也太单薄了些。”
  蹙了蹙眉,这才同赵芜开门见山道:“本宫素来便分心在瑶光身上多一些,妹妹也是知晓的,宫中上下繁杂琐事又须本宫定夺,若事事都亲力亲为,难免分不开身来,流韵轩往后便交由你好生照拂罢,倘若桢良媛一朝诞下皇嗣,太后那里的赏也少不了你一份。”
 
  第77章 柒柒(二更)
 
  瑞雪一连降了数日, 始终未见歇止之意,直到送走了静姝皇后的灵柩才消停一些, 天清日晏,一扫阴霾。
  这一日徐杳才去长信宫请了晨定之礼回落英榭, 李四着人用石墨子新磨了豆浆,由鸢尾呈上来,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她便微微屈盘着腿倚坐在桃花坞木的席榻上,膝上还盖着一件灵芝纹的褥毯子。
  这时节内务府已送了炭火来,此时噼里啪啦已烧了好一会子,殿内这才升起暖意来。
  俶尔外殿来人禀告:“惊鸿殿的徐姬正在外头请见。”
  徐杳听罢, 想着外头天寒露重,自是教人进殿了。
  徐眉黛方才进了内殿,解了外披的荼白大氅交由身后的宫人, 掌心仍旧捧着暖手的汤婆子,朝上首微微欠了欠身。
  煞是欲言又止地作态盯着徐杳望, 徐杳索性附耳朝着鸢尾吩咐了, 鸢尾便使了眼色领着一干宫人往殿外候着去了。
  那厢才“吱呀——”一声阖上殿门, 徐眉黛竟猝不及防朝着徐杳一跪。
  “你我同为正四品姬,实在是受不住你这一拜的,若教旁人见了, 还当我欺侮你。”徐杳倒不诧异,预见之中似的,身形纹丝不动, 只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底人。
  “自静姝皇后先去,大皇子虽将养在崇熙太后身边,却也并非长久之宜,这原也不干我的事,只是皇后娘娘生前待我不薄,我若惘然不顾,岂非做了那背负恩谊的白眼狼,奈何我如今已是个没有门路的,才来拜你。”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徐杳心下却没起半分波澜,神色恹恹压下眼:“这样的话,你同几个人说过?我又是第几个听的呢?”
  徐眉黛低着眉眼,静静地忖度了会,还是决计老老实实道:“除过娴昭仪,毓婕妤,你是第三个,”难免嗟叹一声,“也是第一个听完了的。”
  “她们两个,都比我有神通。”徐杳撂下白瓷小勺,取了方帕子自顾自拭起手来,“ 从前只觉得你性子温顺,旁的歪三斜四的,必然是没有的。如今,却也学会狡兔三窟了。”
  徐眉黛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娴昭仪是不愿淌这浑水,至于那毓婕妤——”顿了顿,才启齿道,“却教我来求你。”
  徐杳这才绷不住露出些许动容来,告诉她:“那是毓婕妤有意同你使坏呢。”
  但见殿内燎炉上暖玉生烟,渐渐有些朦胧,徐眉黛眸光里有过转瞬即逝的凛然,复而又柔和下来,恳切开口:“我还总念着你我之间的情分,凡事只依你的意思,任谁怎样在我面前侮你、辱你,我总是愿意信你的。”勉强扯了个笑来给上首人看,这笑意却不甚好看,“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分明是要同她攀情分了,只是徐杳掰着指头想一想,委实也想不起自己同徐眉黛再有什么情分之说。
  徐眉黛已经给人磕起头来,姿态放得很低,直到磕得额上都沁出血来,话里带着哭腔:“襄姬,”再重重地磕下去,“求你了。”
  徐杳支着半边肘子看她,丝毫不以为然:“求什么,嗳,你求我做什么呢。”有过一瞬想起身扶她,到底也没动,“我没法子啊,你姊妹两个自己做的孽,该怪谁去。豆蔻那时候是如何求你,你可有没有睬她一声?”末了连声儿都冷了几分,横眉再不望她,“你不如求菩萨去,吃不追,还留条命呐。”
  “只要你肯帮一帮,我往后甚么都听你的。”徐眉黛终于抬起头看人,眼眶红了一大圈,膝盖往前挪了一寸,煞是殷切,“我是打心眼里把你当菩萨呢,”摇着头,“我是完全没法子才过来,求你大恩的。”
  倒惹得徐杳掩着帕子哧笑一声:“你这些话,徐青颦若是在天有灵,当真是要教你无端端气岔了,我若是她么,也不去走什么六道轮回黄泉路,我只来成心捉弄你便是。”忿着声儿漫不经心睇眄身下人一眼,“你转了性儿,来投我的诚,也要瞧一瞧我愿不愿意效纳。”
  徐眉黛听她这样说,心里已打出谱来,成与不成已是了然,禁不住叫苦不迭,面上的仪容威严再也荡然无存:“以往是我糊涂。”
  徐杳只冲她讪讪道:“这里不成,都说冬眠才挑暖和的地方去呢,你又不是那蛇虫鼠蚁。”循着茜纱窗影,往檐廊外的白茫茫处一指,“到那里去——”沉着声儿告诉她,“我若肯了,自会宣你进殿。”
  徐眉黛从始至终埋着脸,忙不迭连连依了她这话。
  却说这一日邻近申时的时候,燕怀瑾来了落英榭。“哗啦——”一声挑帘进来,徐杳想着,掐着时辰也将近传膳,她捧着本书册子蜷在席榻上久了,因夜色欺下来,一旁的案上已置了一台灯盏。
  蔡莲寅自一旁服侍燕怀瑾解了大氅,这才躬身出去了。而燕怀瑾则往她身侧落座,中间隔着一方桌案,一开口便是促狭:“她又招惹你了?”
  这声“她”,说得自是徐眉黛无疑了。
  “您这回想岔了。”徐杳一五一十道,甫一抬眼才瞧见眼前人鬓角湿濡,还沾着几分雪渍,取了一方帕子往他跟前一推,见他兀自接了煞有其事抚拭一番起来才放心。
  燕怀瑾将她这话恍若未闻似的,一昧地揶揄她:“若是她当真招惹了你,罚她跪着也是无妨的。”
  话里话外,倒显得她如何小肚鸡肠,穷凶极恶似的。
  因这样想,有意将燕怀瑾晾在一旁,津津有味看起书来。
  不曾想他眼下生了捉弄她的心思,自是不打算放过她,下一瞬已将桌案上的灯盏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半分不给她用。
  徐杳眼底霎时一片阴翳。
  “啪——”一声,将书册子拍在案上,嗔着眼儿望他:“如今可成了您招惹妾了。”
  这是要他也跟外头跪着去呢。
  “朕有正经话同你说,”燕怀瑾伏案望她,一张脸映在烛光里煞是分明,连眸光都清亮几分,一开口却不甚动听,“照哥儿如今孤苦伶仃的,身边再每个人照拂,依朕看,往后照哥儿便歇在你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徐杳一时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照哥儿说得是大皇子,当即便同他打起马虎眼,存了斡旋的心思:“妾怕是不能胜任,若照哥儿在落英榭受了委屈,恐成了妾的不该了。”
  燕怀瑾索性广袖一撩,絮说道:“眼下夜已深了,太后近来身子也不甚爽利,若此时贸然去接照哥儿,动静大一些难免叨扰一番,不如明儿一早朕命蔡莲寅去办这趟差使,将照哥儿送来你这里也不迟。”
  “不成!”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斩钉截铁的架势,明了告诉他,一面还往外头喏了喏,“人家低三下四来求我,为得便是这桩事,您可别揽给落英榭呀。”
  他这会子倒佯做出几分恍然大悟的模样,饶有兴趣看她:“洪水猛兽似的,你还怕这个?”
  “自是不怕的。”
  徐杳一时教他这话搪塞住了,这厮倒愈发得寸进尺,涎着脸皮同她大言不惭道:“仔细论起来,照哥儿同你的干系还是亲昵的。那便这么说定了,适才在御书房批折子,长信宫还差人来问,朕当时便命人回她,朕已有属意之人。”
  “您也不怕,妾见了照哥儿,日日同您较劲儿。”有意同他周旋,说起大话来更是丝毫不难为情,“妾原是没有这么大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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