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瑾知她动了恻隐之心,说起来他原是不该将照哥儿放到她眼皮底下添堵的,只是他到底也存了一些私心:“你较劲也好,小气也罢,朕也并非没有这个功夫来奉陪。”
徐杳见拗他不过,半推半就着便应了这桩差使。俶尔想起还在殿外的徐眉黛,又生出几分懊悔来,便将燕怀瑾晾在殿内,自行探身出去了,燕怀瑾这回倒也没再阻她。
徐杳这些时日到底也练就出几分世俗的本事,迈着步子上前教人起来了,难免趔趄了两步,她便也小心搀扶一二:“我原是不乐见人跪着得,尤其是来投我的诚,向来要昂着首。”覆手探了探徐眉黛怀中汤婆子的温度,倒是尚好,因是掐着时辰换的,便又打了盆热水沾了手巾替人敷了敷额上的皮开肉绽,“罢,罢,泥菩萨也试试渡河。渡河也得有船,眼下才有船了,先时才不应你,恐你空欢喜一场。嗑成这样,还谈何脸面呦。”
徐眉黛面上漾出几分笑意来,诚心实意问:“陛下可是应了?”似是想起什么,再开口已是口吻笃定,“不过全凭你一句话罢了。”
“应是应了,”给人吃剂定心丸,十足十一笑泯恩仇的模样,“你姊那人我要不得,至于你,我倒有几分兴致。”上下打量徐眉黛一番,末了才轻描淡写告诉她,“照哥儿打明儿起便来落英榭长住了。”
“这……”徐眉黛窒声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徐杳覆上她还余着暖意的手背,连步子也往前挪了一寸,喟叹道,分明是不容置喙的语气:“你还有什么不满,他跟着我,三不五时便能得父亲悉心教导,多少人羡不来的好福气。”
第78章 柒捌(三更)
翌日
徐杳一路辗转, 将落英榭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才挑了处东侧殿的住所, 命人仔细拾掇了一番,换上内务府送来的红雕漆木榻, 一扇浑若云锦的屏画隔出一道小书房来,墙上无一处不呈挂着琢玉字画一类,殿中央立了一座红珊瑚佛手,雅致又不落俗套。
照哥儿来落英榭的时候,拥簇在一堆宫人里,只他着了一身墨绿的对襟襦衫,襟领上裹着一圈软绒绒的裘巾, 徐杳忙不迭又吩咐人往鎏金炉鼎里添了两块炭,才将一干人迎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婆子,穿着讲究得很, 听旁人唤她一声孙嬷嬷,应是大皇子自幼的奶娘无疑了, 宦人宫女加起来笼统六个人, 蔡莲寅则候在一旁。
嬷嬷宫人们朝上首屈膝磕了头, 徐杳上前将为首的孙嬷嬷扶起来:“往后还要承蒙孙嬷嬷教诲。”吩咐鸢尾分赏了众人,蔡莲寅瞧在眼里,这才拱手告退, 回华清宫复命去了。
照哥儿来之前徐杳倒是同鸢尾琢磨了许多,真正儿到了眼下倒束手无策起来,算起来照哥儿正值龆年, 应是贪玩的年纪,偏偏此时怯生生立在原处,懵头懵脑打量着四周。
徐杳也不见外,径直上前,矮了矮身子,捉住映哥儿白乎乎的肉爪子,将人往只到她膝盖边儿的木头墩子上一坐,一旁的矮案上置着琳琅满目糕点果盘,恐他生分了,便先剥了一瓣柑橘给他,上头的果皮去得甚是细致。
瞧着倒是乖觉得很,只是一声不吭,过分木讷了些。尤然记得小半年之间,在御花园,她同照哥儿,也是打过一回照面的。那时候虽开口不着调一些,却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腼腆。
那厢孙嬷嬷一干人正在听着鸢尾说规矩,连连应了声,便往照哥儿跟前来了,孙嬷嬷手上也没个把门儿,直直地往照哥儿单薄地肩胛骨上一拍:“来时怎么教你的?还不快给襄姬请安。”
“不必拘礼。”徐杳瞧在眼里微微蹙了眉,到底忍不住开口,“孙嬷嬷手上也没个轻重的,也不怕伤了照哥儿。”
“老奴好歹侍奉了大皇子也有八年,原也不是那些个愣头青脑的宫女,襄姬这话委实言重了。”孙嬷嬷面上笑意已敛了几分,分明已生出不满来,连声音也一板一眼起来。
徐杳眉目一动,俶尔袖间一紧,循声望过去正是照哥儿抬起白生生一张脸:“请小娘娘安。”
顺势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放下。
这日巳时的时候,太医院的蒋太医背着药箱觐见,岁暮天寒里好容易歇了雪,几日风饕下来树枝上都砌着皑皑。
将袖口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皓腕,上头戴着和田碧玉的镯子,落在手枕上。
不经意间想起昨儿夜里,送走了徐眉黛之后,燕怀瑾无端端同她提起这茬来,说是要请太医来替她诊一诊平安脉,末了还意有所指往她腹间流连了两眼,她当下便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眼下蒋太医同她观闻问切一番,蒋太医还漫不经心微微摇了摇头,徒惹得徐杳心下战战兢兢,老实说,她如今是比往日惜命地紧了。
再三替徐杳诊了脉,这才优哉游哉起身同她见了一礼:“回襄姬的话,一息四至,脉来细小而沈,坚积寒实之症,病邪深沈在里,视为气血两虚。” 顿了顿,抬眼问她,“襄姬幼时可曾见过什么病势危急之兆?”
徐杳一面思忖,终于想起来一桩事,斟酌一番告诉他:“曾失足落过一回水,病了好一阵子。”
“这便是了,”蒋太医刻意压了声儿,直截了当道,“恕臣直言,既生过元气欲脱兆的话,襄姬的体质实属不易受孕,便是一朝诊出滑脉来,只恐难以足月便见滑胎之状。”
徐杳周身微怔,半晌没回过神来。
“烦请襄姬放心,宫里头娘娘们的私疾,臣自不会讹以传讹。”
直到蒋太医在她跟前几乎要立起誓来,她才半敛着眼睫朝人抬了抬袖,唤来鸢尾吩咐道:“好生送一送蒋太医,至于陛下那边如何复命,你直言不讳便是,并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倒是蒋太医临行前谱了宣纸将欲提笔为她开药方,也教她一并制住了:“横竖已是这样了,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来聊以慰藉。”
不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杳请完平安脉后倒是觉不出多少伤春悲秋的,委实是她再未起过这一块的心思,随遇而安便是,倒是彼时内殿闲杂人等只留了鸢尾一个从始至终听了个干净,心下也难免为徐杳生出些许抱不平的心思来。
一派深暮静谧里,已经无限近黄昏,在冬日的堂苑里铺上一层胭脂红的薄媚。
东侧殿的孙嬷嬷慌慌张张命人来请见,徐杳应声去瞧了,打眼一瞧心下已清楚了分明:“这是在哪里嗑的?”
但见照哥儿先是还白生生的一张脸,上头已赫然攀上一道血痕来,皮开肉绽的,沿着额边一直到耳廓,瞧着渗人的紧,尤其是这血痕离那一对墨玉一般的眼睛眶子只离了一寸的距离。
“可不是呢——”孙嬷嬷一阵捶胸顿足,这才将原委说个明白,“不过是适才老奴打盹的功夫,宫人们便疏忽了些,由着大皇子去了御花园顽,他原是一个人这样也不打紧的,偏偏拐了瑶光公主出来,赶巧儿长信宫的抱琴也来寻瑶光公主回去,老奴跟着远远地可瞧得一清二楚,可别说老奴是老眼昏花,万万也错不了的,分明是那抱琴手上不知轻重,推了大皇子一把。”
徐杳听罢她这番话,不由得想起照哥儿赶早儿来落英榭的时候,那时候见了孙嬷嬷不轻不重拍了一掌都觉着力道重了,一时五味杂陈,又听塌上的照哥儿奶声奶气开口:“并不曾有人推我。”
她便也再未多想,朝身后人吩咐道:“鸢尾,回去把我那里的雪肌膏取过来。”
说起来也蹊跷,照哥儿也不哭闹,像他这年纪的,若是不小心摔了跌了的,到底是要扯着嗓子痛痛快快同长辈啼哭一番的。这样想着,肉长得心肝难免颤了颤,徐杳手上亲自裹了热水巾子替他小心翼翼拭起血渍来。
待鸢尾将雪肌膏拿过来,虽照哥儿生得讨喜,出了这样的事也惹人怜惜,只她到底不谙其中的相处之道,更何况照哥儿原也并非她所出,到底是自己亲力亲为替旁人养儿子,活似个大傻子似的,难免觉着又过分熟捻了一些。
一面吩咐人仔细照料照哥儿,一面将雪肌膏交予了孙嬷嬷,将功效用法一一告知了,这才放心回寝宫去了,不知不觉又想起初入宫时豆蔻受皮肉伤的那会子,也是用了这雪肌膏,三五日便见好了。
算着也将近传膳的时辰,燕怀瑾亦是一如既往来了落英榭。
只一样同往常不一样些,他是从长信宫折道来落英榭的。
“映哥儿受了伤,怎么不命人来知会朕一声?”
徐杳才上前正欲替他解那鹤氅绶带,冷不丁听他这么说,再一抬眼,正见他凝着眉望她。
其实徐杳想得是,蒋太医今日请诊一事他听见之后作何种想法,岂知他如今来了落英榭,劈头盖脸就为了照哥儿的事宜,不过摔了一跤罢了,小孩子磕磕绊绊本就是常事,更何况照哥儿还是个实打实的皇子呢。
她手上动作不免滞了滞:“知晓您晚膳要来落英榭用,便不曾想起来命人再去华清宫走一趟,省的麻烦。说是在御花园顽闹的时候绊了脚,如今已上了药,想是不打紧的。”
“瑶光公主受了风寒,长信宫当即便命人来递了话。”燕怀瑾一定不动打量她半晌,分明是有意敲打她。
“她已同你说了?”徐杳兀自负手背过身去,凭白生出几分衔冤负屈来,憋着股劲儿似的有意拿话刺他,“阖宫上下都知晓娴昭仪,三两日便拿这由头来唤您呢,妾没这个本事。”
“妾没错。”愈发忿忿不平,索性同他撂了脸面,“您要觉得妾不如那位体贴细致,不若去长信宫用膳罢。”
一时间四下俱籁,继而便是燕怀瑾扬长而去。
她微微侧了身子,偷偷摸摸打眼瞟他,正好撞上他临走前饱含哀怨的一眼,眼下当真成了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要知道,该叫屈的人分明该是他,怎就成了他委屈巴巴地走了。
心下愈发意难平。
到底还是将鸢尾唤进来,问了一声:“陛下往哪里去了?”
鸢尾欠了欠身:“回襄姬的话,奴婢瞧着,陛下是回华清宫方向去了。”
她沉吟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哦”一声,再提不起用膳的兴致,又去东侧殿走了一遭。
不曾想孙嬷嬷一干人正是手忙脚乱,才哄着照哥儿喂了两口山药银耳红枣粥便悉数吐了出来,里头人才接了痰盂出来,再探着手往照哥儿脑袋顶上一覆,触手滚烫,正要命人去上禀徐杳,一转眼便瞧见她来了。
廊檐下寒风凛冽,连带着徐杳的声音也掷地有声:“不管太医院今儿当值得谁,凡是有问诊之能的,全请过来便是。以往照哥儿在永和宫受得是什么样的礼遇,在落英榭也同样。”
孙嬷嬷吩咐众人替照哥儿更了衣,这才寻着空暇踏着殿槛出来,“吱呀——”一声阖上门阑,朝徐杳见了礼,一开口却是阴阳怪气:“依老奴说,以前呐,便是那赵婕妤欺侮了大皇子半分,也是使不得的。如今可好,大皇子凭白无故添了这样一道伤,咱们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堂堂大燕的嫡长子,眼下不过是换了处住所,便成了这副境况。”
喉间逸出“哼”一声,“这算什么同样呀?”
徐杳睨孙嬷嬷一眼,再不睬她。往暮色里的宫阙一角眺了眺,终于拿定主意:“去请蔡大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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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颜舜华好容易喂着瑶光公主吃了晚膳,将瓷碟交由一旁收了,底下还稀稀落落跪了一地的太医,眼底溢出阴翳来,怫然作色道:“都是不中用的东西!”
一旁有宫人蹑着步子进殿,上前附耳禀示。听了来人的名唤后遂拧起眉来:“本宫不见人,”添一句,“教她回吧。”
岂知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熙熙攘攘里霎时便鸦雀无声,“哗啦——”一声,有人挑帘进殿,一袭绛紫云鹤纹的裙裾袅袅而入,俏生生一张脸埋在大氅里,雾鬓云鬟,衬得她愈发曲眉丰颊,煞是温香艳玉。
直到徐杳亭亭立了身形,后头跟着的浩浩汤汤一干人才两侧分列进来,为首的人一身宦官服饰,大步阔斧,正是蔡莲寅。
颜舜华正欲启唇,下一瞬却瞧见了内侍监一干人,懵然噤了声,面上的端庄柔顺隐隐约约已挂不住,遂朝身后的抱琴使了使眼色。
抱琴只好哑巴吃黄连,面上倒不流露半分无措,故意板着一张脸,步态却愈发踌躇了,往徐杳跟前一站,又生怕是说错了什么,搜肠刮肚半晌,只吐出一句最为云淡风轻的:“昭仪娘娘说了不见人。”
徐杳只讲抱琴的话充耳未闻,连眸光也略过抱琴,朝上首微微欠了欠身,潦潦草草地行了个礼,动作一派行云流水,不待颜舜华开口便大喇喇在下首寻了方软凳落座了,好似方才瞧见抱琴似的,这才朝依旧杵在原处的抱琴微微抬了抬下颔:“过来,奉茶。”
殿内众人更是瞠目结舌,除却内侍监一干人面无波澜候在一旁。
抱琴几乎是下意识应了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不敢再去瞧颜舜华的脸色,心下更是一阵叫苦不迭,上前正欲奉茶——
未料见徐杳不过抬眼的须臾之间,猝不及防便朝着抱琴兜头照脸一巴掌掴上去,几乎是戛然而止的“啪——”一声,末了只轻飘飘啐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79章 柒玖
颜舜华终于怒不可遏, 拂案而起:“放肆!”
而抱琴几乎是下意识便垂涕啜泣出声,陡然教颜舜华这么一声斥, 只好强忍着痛楚做出几分不卑不亢的模样来,偏偏她身子愈发战簌簌, 实在是溃不成军。
冷不丁地被人踹了脚窝,这角度极刁钻,分明是切着骨来得,只好借这劲往地上一跪,鬓发已散落半边,煞是仪容不整,滑稽得很, 面上再也挂不住,她以前是听闻过襄姬手段毒辣,无端端又想起刘才人那时得了颜舜华两句篡夺, 这才起了贼心在寿合宫演了那么一出,末了却自食苦果, 天寒地冻的头九, 鬼迷心窍地便往太液池里头栽。
一时间豆大的眼泪珠子不住的往下掉, 惧得通身都在颤,嘴上不住的叫唤起来:“您饶了奴婢罢,”手上去攥眼前人的裙摆, “回襄姬的话,奴婢不过是受人之命,昭仪娘娘适才确实吩咐了不见人……”
徐杳将半坐着的身子往前俯了俯, 顺势箍着人的下颔往跟前勾了勾,仔细打量一番,不过是平白无奇一张脸:“你受人豢养,便可以狐假虎威,欺压旁人不成,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仗的谁的势?” 慢条斯理唤了一声身后人,“蔡大人——”哂笑一声,“中伤皇子是个什么罪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