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无措的孙嬷嬷这厢应了声,忙不迭进殿将照哥儿半推半搡着送回落英榭去了。
颜太后眼睁睁瞧着照哥儿的身形隐在夜色里,一时生出几分怅然若失来, 连眉眼也染上几分愁郁之色:“皇帝到底是今时不如往日了,哀家记着,你小的时候不过才长到哀家这儿——”手心里头还拈着一串菩提珠子, 便就着一旁的桌案比起高来,“正是牙牙学语的好时候呀,哀家教你一句,你便仔细听来学与哀家听,虽口齿不清却也肖似个五六分,后来无论你封了郡王也好,登基也罢,哀家总当你还是当初那么个人儿。”
愁眉锁眼的神情,煞是痛心疾首,“寻常百姓家都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帝王家则不同一些,他们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的东西你须得早早知晓才好,你是要镇九州龙脉,卫大燕、护社稷的人,细枝末节上更是不可出半点差错。自古有训:娶妻当娶贤,依哀家看,陛下眼皮子到底浅了些,什么样的人该沾——”
徐杳此时仍旧跪着身儿,一字不落将这席话听个干净,其实若当真依着颜太后这话追究起来,也该是她自己过分独断专行了些,所谓而立之年,为人父母的,本就不当干涉子女的取舍,偏要时时都念念叨叨,美名其曰谓大道理,还不如买一本《警世恒言》来通读一番。
果不其然,颜太后一番诉肝肠之后,燕怀瑾非但不领情,反倒眉头一攒,毫不忌讳道:“母后这话的意思,可是要逼朕立娴昭仪为后?”好似丝毫不曾瞧见颜舜华煞白的脸色,继而便是哂笑一声,“静姝皇后还未过百日祭,母后这样迫不及待,莫不是此情此举便是贤良淑德?”
风轻云淡的口吻,“倘若母后去了,朕定让您与父皇合葬,生同衾,死同棺,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可好?”
“啪嗒——”一声响,颜太后只觉得一瞬失力,菩提珠子从指缝间滑落坠地,成了一地狼藉,再回过神来连面上的倦容都浓厚了些,一开口喉头低哑,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皇帝这是在咒哀家?”
“怎么会?朕只盼着母后长命百岁。”轻描淡写往殿中央拂了一眼,去瞧徐杳的模样,心不在焉应付着身畔人,“是母后思念先帝,欲前去作伴。”
不经意间对上徐杳秋水盈盈一对柳叶眼,鬓边还有一缕碎发落在玉颈子上,但见她唇齿翕动:“还望太后娘娘息怒,一来,这帝王蟹原是内务府送来的,并不止落英榭有。二来,妾若当真存了谋害皇嗣的心思,便不会用投毒这样拙劣的手段,凭白教人抓住了把柄,到底还得露陷。妾扪心自问,自内务府送了这帝王蟹来,便不曾瞧过一眼,至于今日桢良媛所食的帝王蟹确是从落英榭讨过去的无疑,然上头沾的夹竹桃粉定是旁人染指,妾一概不知。”
颜太后姿态倨傲瞥她一眼,不以为然:“哀家当你有几颗玲珑心,竟生出这样蛊惑人心的本事,哭哭丧丧吊着张脸摆给谁看?一昧玩弄伎俩,在这儿卖得好口舌,哀家眼皮底下容不下你,自有你待得地儿。”因燕怀瑾适才当着众人拂了自己的颜面,这会子愈发义愤填膺起来,“还不都滚出去!”
颜舜华面上的端庄矜贵早已挂不住,本就无地自容,如今听了颜太后这番言语,便应了应声,不忘朝上首行了礼,背过身来便朝着徐杳的身形剜了一眼,遂随着乌泱泱一干人往殿外屏退了。
“吱呀——”一声,殿门教宫人阖上。
目光所及处,皆是地上七零八落的菩提子,倒是像极了颜太后的心海浮沉。
“说起来,朕的大燕现今还有两位当世奇人尚且存活于世,这头一位自是当属罪臣常海德无疑了,母后猜一猜这第二位会是谁?”
燕怀瑾低声喃喃,几近于自我解嘲的语气,“一个位极人臣,万人之上,将嘉定长公主玩弄于鼓掌之中,另一个么,更是教先帝对她死心塌地,肝胆相照。”
“皇帝未免太过自作聪明了些,”既见他这般毫不忌讳地说了,好似一件再寻常不过之事,颜太后索性也同他推心置腹道,“你如今走的路,全不过是在步你父皇的后尘。”
“那依母后看,常海德该定个什么罪状?他的生死——”敛去眸光里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不疾不徐道,“不过全在母后一念之间。”
“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哀家本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却不得不信了。只是你既这般运筹帷幄,恩怨分明,半分吃不得亏,甚至不惜栽培外臣,来对付自己的嫡亲母亲,不过一介区区的小女子,你却拿捏不下。”
颜太后不屑一顾开口,眉眼里的心力交瘁却几乎要呼之欲出,“哀家在燕宫里这须臾数年,一进宫便以长盛不衰之势问鼎中宫,只凭‘审时度势’四个字。横竖是皇帝的天下,你想迫害几分旁人又如何拦得住,只是先帝传位于你,哀家才多少看不惯这婀娜江山在你手里糟蹋了。”
“往后休罢在哀家耳根子边提这些事,听不得了,到底比不得年岁轻的心思活络一些。”末了拂袖摆了摆手,探出瘦骨嶙峋一双手,上头还露着青筋。
燕怀瑾有过一瞬的微怔,陡然间竟瞧见颜太后鬓间的鹤发,连着上头的镂空飞凤钗都再不复往日的流光曜曜了。
依稀记着,这钗她戴着也上了年头了,那时候颜太后还是面容姣好,眉开眼笑里尽是明媚照人。
一丁点也没有现在得影子,哪成想,如愿而至入主寿合宫,到底磨砺成了那历朝历代的太后画像模样,刻板生硬,久而久之竟再也寻不见当初的一丝灵动鲜活。
燕怀瑾拂袖离去的时候,依旧一派气定神闲,却说从未有过的心境平和。徒留一殿的哀戚荒芜,恍惚之间,他似乎又想起了建安元年登基时的种种,九天阊阖开宫殿,满朝衣冠拜冕旒,历历在目,似乎还在昨日。
建安帝与崇熙太后这一次流韵轩私下密谈只维持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拂袖离去,不知不觉已是人走茶凉,始终却不见崇熙太后自殿内露面。
凡是进殿的宫人,连着明珠也一并被打发了出来,颜舜华亦是迟迟未走,遑论眼下见了这番境况,遂孑然一人推开一道门扉进殿去了。
烛光隐晦里,勾勒出颜太后半明半暗一张脸,支着半边肘子枕在案上,一面掩着额鬓,瞧不清具体神色,似是瞧见来人是颜舜华,这才嗟吁长叹了一声:“哀家总有去的那一日,你一昧倚着哀家,实属下下策。”
直到了人跟前,颜舜华才矮下身来,半跪着抬首仰望着她:“您这是说得什么话,臣妾甘愿一辈子倚着您。”
屈着指节往颜舜华额鬓上不偏不倚敲了两下,不由得痴痴地笑,也不知是在笑颜舜华还是在笑自己,一字一顿明明白白说出来:“糊涂姑娘,他心思不在你这里。”
颜舜华几乎是下意思便冲人摇了摇头,煞是笃定地启唇:“那只是臣妾如今做得还不够好,待有朝一日——”
不待她将那一星半点的企盼说出来,颜太后便冷着声儿告诉她:“并非你不好。“露出一张徐娘半老的仪容,眼角已爬上了细纹,转而将手覆上膝下人得脸蛋上,神思恍惚,似在追忆着什么,“他若容得下你,你便是性情娇纵一些也没什么,莫不用说你同他使些心眼子小手段,他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去,还管这个叫做情趣。他若容不下你么,你不过只与他同立一道屋檐下,他都会觉得你居心叵测。”
到底教她这话说到了心坎里去,无语凝噎了半晌,良久才颤着声儿开口:“臣妾才不信这个命。”
却说徐杳在轿辇里候了燕怀瑾好一会子,心下百感交集,思忖了许久该如何同他开口,直到了他在身侧落了座,轿辇四平八稳已教人抬了起来,她才哽着声儿吐出一句:“谢陛下恩典。”
“凭白无故地,谢朕什么?”燕怀瑾将她的柔荑捉进掌心,起了兴致把玩起来。
“妾是当真没法子了。”
她细若蚊吟的声音响起来,一字不落被他听了去。
“素日里同朕耳濡目染学的那些本事可见都装回肚子里去了,”燕怀瑾这才勉强收起拿话打趣她的作态,一本正经道,“往后再教人冤枉,可不许再哭鼻子。”到底也觉着不够亲近似的,索性将人往怀里一捞,细致抚过她的眼角眉梢,动作轻柔,“这毛病不好,得改。”
“人人都哭得,只妾哭不得,这是什么道理。”唇瓣上还泛着澄光,她今日未涂口脂,正是淡淡的浅檀色,“妾不依。”
“只因朕见不得你哭,杳杳,”禁不住亲了亲她,浅尝即止,“你好歹赏脸疼一疼朕罢。”
“所以你答应朕,往后即便是哭,也只能把泪洒在朕的坟前。”定定地望着她,离她挨得愈发近了,似乎要从她雾蒙蒙一双眼望进心里去,“其实朕恨不得你日日都在跟前哭鼻子,至少这样会教人觉得,你心里装着朕,你要朕陪着你。”末了连燕怀瑾自己都不由得哑然失笑,“可是你一哭朕便再没辙了。”
徐杳眨了眨眼,口是心非道:“妾又不是有意的。”
她半边身子已经顺势歪在燕怀瑾鹤氅里,他拢过她的双肩,低了低头,将下颔嗑在她耳窝后头,若即若离贴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轻声道,她今儿戴了一对红玛瑙的坠子,微微摇曳着,煞是别具风情:“朕昨儿还梦见你了,总以为你以前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至少是真心实意开心的,等醒了一瞧,又觉得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真的,杳杳,你是朕见过这世上顶好的姑娘。朕近来时常总生怕有地方再亏待了你,惹了你不高兴,你便撒手离朕去了。朕便想着,待你再周全一些,兴许你便舍不得朕了。”
燕怀瑾这番话临到了的时候愈发窃着声儿,以致于徐杳一度屏气凝神,只盼着能听得清楚一些,直到他又在她耳窝里头蹭了蹭,几乎是不经意间自喉间逸出一声哽噎来,她已经不由自主怔怔开口,带着半分试探的口吻:“您这是——”莫不是当真学她哭鼻子罢,连她自己也不可置信,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差一点咬着舌尖。
“你肯再入宫,可见你还是放不下朕的,是不是?”不指望她回应,话音方落他已迫不及待替她作了答,“朕一早便琢磨到是这样。”
直到听见燕怀瑾十足十戏谑的语调,她这才无端端放下悬着的心来,抿了抿唇,她想,老实话到底都是不甚动听的:“倘若妾掏心窝子告诉您,不过是不甘心呢?”
下一瞬他圈着她的力道则更紧了一分,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可朕甘心同你在一处。”
======
流韵轩
铺天盖地的群玉山头,拔地通天之势,擎手捧日之姿,眼前是如何也到不了尽头的云雾缭绕,渐而好似入了烟波浩渺之境。下一瞬黑压压的天便骤然朝她压过来,她半边身子已挂在悬崖峭壁上,下头是望不到底的浓稠漆黑地界。
眼前若隐若现出现一道胭脂红的身影,直到这身影挨着她近极了,她才意识到任由她如何撕心裂肺的喊叫,都似闷了声儿一般烟消云散,眼瞧着这人漠不关心拨三分余光瞥了她一眼,旋即便扬长而去,裙裾飞舞。
她一时骇得极了。
曹凝君懵然自梦魇里惊醒脱身,淋漓尽致出了一身汗,湿漉漉的发梢胡乱贴在额鬓上,身上也黏黏嗒嗒的,很是不好受。
诸多不适都不及喉间干涩地厉害,喘了一会子粗气,她才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阵目眩神移,遂低哑着声音唤了一声“晓暮。”
适才梦魇里的种种却还萦绕在她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
榻前终于递来一杯茶盏,露出的胳膊腕上还戴着镀金的镯子,她未来得及多想,许久却不见来人扶自己起身,只居高临下端着茶盏立在榻前。
曹凝桢只好兀自挺身起来,腹部还隐隐作着适才的余痛。甫一抬眼,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又战战兢兢低下头:“请昭仪娘娘大安。”
“方老太医嘱咐本宫教你好生卧床休息,瞧着也不太像起不了身的模样,说到底还是自己惯着自己。”
颜舜华捧着茶盏的姿态都高了几分,一遍遍划着茶盏也不知是给自己吃的茶还是曹凝君的,眼瞧着塌上人身形臃肿,只着了一身中衣从掀开被褥下榻,殿内虽烧着银炭,却也架不住人只穿一身中衣,难免冻骨头一些,腹部微隆,显得肩膀愈发单薄,直直地往她跟前一跪,指腹还扶在床榻边缘上,指甲盖上泛起苍白。
“你这是做什么?倒成了本宫为难你似的。”颜舜华面上说得动容,身子却往后退了一步,“前一阵儿本宫分身乏术,这才命赵婕妤替本宫来好生照拂你一番,怎生竟瘦了这许多,可见是赵婕妤不实诚了。她不心疼你,本宫也不常来你这里走动,也不便说她的不是。”
裙裾微动,颜舜华矮下身子,将茶盏往她跟前一递,引得曹凝君伸出双手正欲来接,颜舜华下一霎又收回手,十足十把曹凝君当玩物耍呢。
“帝王蟹这桩事呢,倘若纠察到落英榭头上,人家有人护着。”颜舜华垂下眼睫,提及落英榭三个字的时候更是嗤之以鼻,“若是本宫最后查出来是你别有用心演的一出戏,只因你两个同时进宫,她如今却时时得陛下恩露,你曹氏妒她,宁可不顾皇嗣安危,也要治她于死地。”
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说到时候,可有没有人会出来护着你?”
见曹凝君身子簌簌颤得,不以为意看在眼里,到底还是将茶盏好生递给她了,岂知曹凝君大抵是生怕颜舜华适才那一出似的,忙不迭便一把接过去,梗着脖子咽了好大一口茶,不曾想滚热的茶被含在口里,继而便悉数吐了出来,烫得她已是麻了半边舌头。
颜舜华这时候倒眉头舒展,笑得开怀,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要知道,可是你的亲信晓暮亲自去讨的一对帝王蟹,你以为,她凭什么信你?”
“娘娘,”曹凝君期期艾艾道,咬字都不甚准确,“您这不是信口雌黄吗——”
她这话才说了大半,却好似踩中颜舜华痛脚似的,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曹凝君只觉鬓间兀然作疼,下一瞬已经被颜舜华攥过半边发髻,冷不丁梭过她的发丝,迫使她将一张脸仰得高极了——
“你倒老实,这关头了还替她说话,她许给你什么好处,竟是本宫许不了你的?”
曹凝君神色狰狞,奈何也挣扎不脱,一五一十开口:“只一点,您便永远也比不上,她打心眼儿里待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