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颜舜华几乎是下意识啐道,“这燕宫里头,有谁会无缘无故打心眼儿里待旁人好,不过是有所图谋罢了。你如今和本宫横,迟早有巴结高枝的一天,到时候可别来求本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襄姬都深谙其中的道理,你看她得势的时候,几时想过你?”
“至少襄姬不像您——”曹凝君咬牙切齿道,“您待身边的人,不过只当养了条京巴犬似的,”
“赵婕妤那肚子里头揣得,至少比你争气多了,你拿什么去同她比?二皇子落了地,她便养在撷芳斋里,你当她凭得什么,谁教人家会伺候人,缠着陛下好一阵儿,只怪你曹氏自个儿不争气!”
“落英榭蒸蒸日上,你这流韵轩便成了日况俞下。”一时觉得无趣,戛然松了手,曹凝君狼狈不堪的模样悉数映入眼底,颜舜华这才施施然取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拭起手来,“本宫已给你指了一条明路,你不过才是正五品良媛的位分,依着规矩,你这胎生下来也由不得你自个养,好生替本宫将养着罢。”
好容易将颜舜华这座瘟神送走了,那厢被婆子们挟住的晓暮也脱了身,蹑着步子便进殿扶曹凝君起身,一双手刚覆上去,便被人往一旁用了力一搡:“你如今还待在流韵轩可是在做娴昭仪的眼目?我这里断断容不下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
“奴婢,奴婢也是为了您呐。”晓暮往她面对面一跪,知晓她怨自己,好声好气哄她,“那对帝王蟹虽是奴婢亲自去落英榭讨来的,当时却并不知晓您会吃这个苦头,也是后来才听长信宫的抱琴提了一句,原是先时内务府的万总管在上头洒了夹竹桃花粉。”
顿了顿声,到底还是决计告诉她,“再说那万总管前几日才将帝王蟹安着坏心送去落英榭,便阴差阳错教内侍监扒了官袍,眼下已入了狱,横竖只是在呈堂证供上再添一笔罢了,他原便干着贪污受贿的行当,必要处以死刑的,想来也不在乎罪状多少。”
本指望桢良媛安心一些,谁知晓弄巧成拙,曹凝君听罢竟是愈发愁云惨淡了。
“眼下可怎生是好。”待颜舜华走了,曹凝君这泪才安安心心淌下来。
晓暮适才在殿外已经听了大半,暗恨自己一时糊涂,到头来却好心办坏事,这颜舜华哪是个好相与的主,自己这是着了别人的套,如今又打起曹凝君腹中胎儿的主意,她一面搀着曹凝君起了身,一面将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奴婢去求襄姬。”
曹凝君听罢这话才回过几分神来:“你见着她,千万要替我同她说,以往我同她说的那些话,我并不曾忘记半分。”拽过晓暮的袖口,言辞恳切,“你听明白了没有?你可别再听着旁人的话专来挤兑我了。”
“奴婢鬼迷心窍,往后再不会听旁人胡诌了。”晓暮捣头如蒜,郑重应了声。
翌日
晨光微熹,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地上还铺着一层宿夜里的霜降,晓暮便往落英榭外头一跪。
直到辰时将过,晓暮这才如愿得了徐杳的召见,方才挑帘进了内殿,迎面便被鸢尾啐了一通:“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里怎么没瞧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这帝王蟹自从内务府送过来便不曾经过旁人的手,好心好意拿与你,你竟存了一肚子坏水,当着人面扮乖卖巧,背里便耍两面派,当真是没皮没脸的东西。”
晓暮只由着鸢尾一字一句骂了,径直朝着落座于桌案后头的徐杳“噗通——”一跪,“帝王蟹的事,是奴婢糊涂,听了长信宫的篡夺,同桢良媛更是没有半分干系。”一个劲嗑起头来,再开口已是涕泪沾襟,“桢良媛请您过去呢。”
“空口无凭,黑的也能教你说成白的了?”徐杳眼也不抬一下,漫不经心道,“昨儿我在流韵轩,你留下一纸诉状便不再现身,那会子怎么不出来,也好当着崇熙太后和陛下的面儿大大方方说一说,你是如何受了长信宫指使。”
“奴婢那时候教长信宫的婆子们挟住了,一时脱不得身,倘若奴婢知晓您当时的境况,纵然是头破血流也要去替您作证的。”
晓暮禀明原委,尽是肺腑之言,“桢良媛还要奴婢给您捎句话,她往日里同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曾忘记半分。您好歹要去流韵轩瞧她一眼,桢良媛教娴昭仪迫害得已是不成人形了,更何况她腹中还有骨肉,奴婢也是后来才知晓了,娴昭仪早已吩咐万总管给送去落英榭的帝王蟹里掺了夹竹桃粉,不过是为了挑唆您同桢良媛的关系,桢良媛丝毫不知情,一面只记得您的好,不曾想娴昭仪听了便愈发忿忿不平,和桢良媛说……”
听罢晓暮这席话,眼前不经意间竟浮起曹凝君那一张脸来,一派温婉的性子,那一句“外头流言蜚语多得很呀,我却是必然不会同你作对的”还犹然在耳。
徐杳手上的动作一滞:“说什么?”
晓暮言简意赅:“说是倘若桢良媛这胎生下来不归她长信宫养,便要将帝王蟹这件案子的罪魁祸首推到桢良媛头上。”
徐杳阖上眼底的书册,这才抬起眼帘:“我去瞧一瞧她便是,倒是你,好一个背信弃主的‘忠仆’。倘若再犯这样的浑,桢良媛饶得了你,我却不是那心慈手软之辈。”
“谢襄姬开恩。”晓暮感激涕零道。
算起来,徐杳也有一阵子不曾见过曹凝君了。未料见不过是这些时日不见,曹凝君相较先时竟愈发憔悴了。
曹凝君病恹恹地歪在塌上,直到徐杳进殿褪了大氅往近前来了,命晓暮请了座上来,听着徐杳熟捻的语气同自己寒暄了许久,大多是听着徐杳说着近来的趣事,而她则连连应了声,实则只听了个七七八八,余光则一昧打量着徐杳灵动的眉眼上。
真正儿是羡慕得紧,曹凝君这样想,连着应话的声音也愈发时有时无,再转着念一想,好歹自己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便释怀了大半。其实曹凝君心里明白,不过是因为自己眼下这日子过得委实没有滋味了些,经颜舜华那一番话,多多少少也起了些波澜。
她心下已是百转千回,斟酌许久,终归同徐杳开了这个口:“只看在你我二人相识这小半年的缘分上,你好歹要依我这件事。我知晓你如今不必往日,这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徐杳临走前还不忘扶曹凝君起身吃了半盏茶,指望着她安心养病,又恐她为帝王蟹这桩事自责,便斩钉截铁应了她这话:“帝王蟹的案子说到底也只害你病了这一场,我应你这桩事,只当我欠你的。”
日月如梭,不过三五日过去,不知不觉竟已迎来桢良媛生产之期,太医院这里众人才得了消息,流韵轩那里已经发作了小半个时辰。
这一日自大清早便起了雾,连带着整座燕宫都隐在影影绰绰的朦胧里,天地似乎成了浑然一体,亭阁殿阙高低错落,比平日里多了三分别致。
直到午时愈显浑浊的雾才散开了,慵懒的日光拨开云雾,洋洋洒洒自天上探了一角映下来。
徐杳便是这时候得了信,遂备辇往流韵轩去了。
她随着宫人进了流韵轩侧殿候着,一路上刚踏进流韵轩,远远地便听见寝殿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煞是惊心动魄,惹得她连步子都滞了滞,渐渐地才听惯了传入耳畔的惊心动魄,老老实实在侧殿候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殿继而连三便传来宦人的通传声。正是崇熙太后,建安帝,娴昭仪三人一前一后赶过来。
徐杳为图个清净,只留这三人在殿里,佯作出恭的架势,汤婆子裹在裘氅里,勉强也能在檐廊的穿堂风口站得住脚。
约莫是曹凝君体谅她,她不过才倚在檐廊下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寝殿那里终于传出动静来。
往往天灾人祸,便不是人力能够注定。
始料未及,桢良媛肚子里揣得,竟是死胎,费了半身心力撇腿生下来,周身已泛着紫绀色。
方老太医这会子倒不露面,只由蒋太医前来禀明了来龙去脉。
大抵这世上有些事情总有着珠玉在前,则木椟在后的暗律,譬如静姝皇后当年诞下照哥儿那桩事,相提并论之下,在宫里本就没有多少分量的桢良媛便成了不值一提,遑论连乳名都没来得及起的“三皇子”,未曾得到过有时候便恰似未曾失去,唯一的价值便是成为一道津津有味的话柄罢了。
侧殿里姗姗来迟的三位,唯有颜太后蹙了蹙眉,念了两声“善哉,善哉”,便如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又都各自回去了。
真正儿是恍若无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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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韵轩
曹凝君两眼空洞洞地盯着一处望,眼前挥之不去的总是方才瞧过一眼这辈子再忘不了的皱巴巴一张狰狞面孔。
“三皇子”是由寿合宫的冯嬷嬷前来料理的,说是授了崇熙太后的命,毕竟这样的事到底晦气,以致于曹凝君还未来得及收拾便欲朝着冯嬷嬷渐行渐远的身形追去,晓暮见状当即慌慌忙忙替她穿戴了衣衫。
她倚在塌上,身上还穿着桃红的苏缎棉袄,杨妃色的锦裙儿,这一身半旧不新的,丁点华贵印子都不剩。紫里带着青的唇瓣儿,缓缓地扬,连笑也成了哭似的。
宫人自一旁低头吭声拨着炉鼎里的银炭,噼里啪啦的一阵,红猩上窜下落。晓暮则红着眼眶跪在榻前,恐再惹了曹凝君伤心,又不敢将眼泪掉下来,一时间别扭得很。
徐杳进殿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副景况。
曹凝君似乎是瞧见她了,又似乎是略过她遥遥望着别处,甫一开口声音已哑了大半:“怪吃味的孟冬,我想,若是闭眼,年也要没尾巴了……”
“你渴不渴?”徐杳思忖片刻,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劝她才好。
曹凝君也不应声。
是以到头来便成了二人虽同处一殿,却相对哑口无言。一个僵着身子背着身儿躺在塌上,一个倚在窗柩旁默不作声伴着她。
偏生便是这样,阴差阳错生了嫌隙出来。
曹凝君想着,与其这样没着没落的同徐杳交好,还不如去做颜舜华身边的京巴犬。她徐杳不过小半年的光阴便爬到了襄姬的位置,她虽模样身段不及徐杳一些,只她胜在乖巧懂事,陛下宠着徐杳这些日子,想来不过只为了图一时新鲜罢了。
掰着指头数一数,似乎宫里头每一位的受宠都有个差不多的期限,好似一本精心设计的账本,她未做深想,只觉得唯独徐杳时日长一些罢了。
而徐杳从流韵轩出来的时候,想着则是,她或许是可以帮曹凝君一把的。
徐杳动了心思,横竖那时候她为了打探豆蔻的消息,也应过灵檀同样的事,虽说后来燕怀瑾同她置了好一阵的气,说到底凡事接二不过三,第二日便打定主意,专心致志翻箱倒柜捡了布料首饰出来。
“这花样子好不好看?太艳了些也不好,毕竟流韵轩才出了那样一件事,倒显得她没心没肺似的。”
鸢尾瞧在眼里,止不住的心事重重。
以致于鸢尾甚至想着,徐杳其实没有那么爱燕怀瑾,她可能爱陶渊明苏东坡多一点。要是有一天,她问徐杳,心里可有陛下吗,徐杳一定随口说有,一点都不会犹豫,但眼睛一定没有在看她。
不曾想曹凝君却比她预想中快一步入了华清宫。曹凝君如愿以偿进了华清宫,里头却没有徐杳半分推波助澜,朝她扔了橄榄枝,保举她进华清宫的,不是旁人,正是颜舜华。与其说是心甘情愿投诚于颜舜华,倒也不见得。毕竟颜舜华前几日才信誓旦旦威胁她,她还不曾忘得一干二净。
彼时徐杳正在华清宫外头站着,丝竹声入耳,琵琶声铮铮,尽是靡靡之音。因蔡莲寅正在御前侍奉,出来迎她的人便成了许久未曾打过照面的宦人唐茗,恭恭敬敬朝她见了礼,这才将眼下这桩事的契机原原本本说了,原是这一日华清宫设宴,只单请了赵右相一人,似乎是为了商议常海德一案的最终事宜。
唐茗末了才挤眉弄眼告诉徐杳,原也不止曹凝君一人在里头,还有司乐坊统共十六名舞伎,
果不其然,这一日午时未过正五品桢良媛曹氏晋位从四品桢小仪的折子便晓谕六宫了。
落英榭挑出来的一大箱子衣裳首饰,和废铜烂铁也没什么两样。徐杳回了落英榭,当即便命鸢尾将这箱子都悉数扔了去,再说姐儿爱俏,鸢尾本也是爱惜这些的人,如今听闻了曹凝君晋位,这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因她心知徐杳为着曹凝君费了许多心思,难免憋气窝火,便依了徐杳这话,将这箱子落了锁,由着宫人抬出去了。
直到申时的时候,徐杳正盘着膝倚在案榻上织云锦的软枕上,怀里抱了个汤婆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跟前鸢尾正搬了个木头墩子往炉鼎里添火,一派惬意心足,合着眼小憩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稍稍挪了挪腰,还是没睁眼,半阖着眼:“鸢尾,我念想桢小仪的琵琶了,心痒得紧,去请。”
她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听过曹凝君的琵琶,不过是先时在华清宫外头有幸瞻仰了一二。
眼瞧着鸢尾诶一声就拾掇着出去了,待要跨门槛儿之际,徐杳忙不迭地又朝着纸窗外头嚷了一声:“差个软轿。”
第83章 捌叄(三合一)
曹凝君今儿着了一件狐裘, 此时正探身进殿,一张脸掩在细绒里愈发白皙, 弯起一双杏眼:“真正儿畏冷,冬日天里冻坏了双手, 翻了春便不好再去华清宫弹琵琶了。”盈盈作个礼,“来谢您的软轿。”
“起罢。”徐杳这才循声打量起来人,从她鬓上的梅英采胜簪,柳叶弯眉,面上略施粉黛,腮上还抹了胭脂,连眼波也愈发顾盼生辉, 半点也寻不着前些日子颓唐的影子,“你既这般甘愿去华清宫弹琵琶,这是把自己当勾栏里倌姐儿不成?”一面命鸢尾添了银炭, 一面旁敲侧击道,“往日里也不曾听你说过, 你这双手这样宝贝。”
“像襄姬这样的人, 想来也是不将闲杂事宜放在心上的, 我若日日叨扰襄姬,倒成了我冥顽不灵了。”曹凝君面上还端着柔柔的笑,眸光却戛然晦涩了几分, 倘若徐杳当真将她事事都记挂在心上,如今也不会是这般的景况了。
“我这里的祁门红茶桢小仪怕是吃不惯,”徐杳丝毫不以为意, 命人给曹凝君赐了座,见鸢尾袖腕微动,已上前给她斟茶了,横竖也不忌讳什么,索性将话说得敞亮一些,“听人说,长信宫这两日新贡了金骏眉,倒教你一饱口福了。”
曹凝君又如何不明白她这话里意有所指:“有时日未见,襄姬怎生这般妄自菲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