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郑重其事开口,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且说说看,想讨什么赏。”
  一面在妆奁里取了一对玉坠子,因她此时若有若无捉住他一只手,他也不挣开,只由着她去,此时只好另手替她戴起玉坠子来,指腹状似无意摩挲过她的耳垂,似乎怎么也穿不过去似的,面上还不疾不徐地应她这话:“杳杳不妨猜一猜,朕想同你讨什么赏。”
  终于替她戴上玉坠子,摇摇曳曳垂在她玉颈之上,“倘若猜中了——”
  话音未落,徐杳已背过身来,正对着他,指尖在他腰间的绶带上将人往跟前勾了勾,一阵游移,这才微微攥着他的襟领,这是教他低一抵身子的意思,她手上力道微不足道,他却依着她俯了俯首。
  “到底是谁赏谁,阖宫上下可没有人像您这样讨赏的。”徐杳嗔眼望他,“伺候不好,也是该罚的。”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由宫人们侍奉着漱口净手,徐杳才将赵孟頫的手札收起来,正琢磨着要寻个艳阳天将落英榭的书册拿出去晒一晒,一时分了心神,便由着燕怀瑾搀着手,懵懵懂懂往殿外去了。
  宫道上赫然立着一驾赭色轿顶的马车,跟前候着一个轿夫打扮的小厮,头上戴一顶乌毡帽,徐杳一恍眼都没认出这人竟是平日里穿戴儒气的蔡莲寅,直到这人朝自己和燕怀瑾屈膝见了礼,一开口便是熟捻得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
  想着毕竟有旁人在,合该也须得给燕怀瑾留几分薄面。她从始至终都缄口不言,踩着矮凳同燕怀瑾一前一后进了轿帘。
  这马车外头瞧着平平无奇,里头却另有乾坤,呈列摆放倒是同以往出行时的驾舆一般无二。
  随着蔡莲寅扬鞭一挥,遂打马一路往崇文门去了。
  “朕记着,你以前腊月里最爱去朱雀街,那原是个过分热闹的去处,朕那时候委实不明白在王府的时候你三不五时便往朱雀街去,”一面摩挲着徐杳的指腹,一面同她缓缓道来,“建安五年衡阳突发蝗虫灾害,一时间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那一年临近腊月三十也不曾休沐,每每乘着天光微亮去上朝时常孤寂得紧,关雎宫的腊梅开得却旺极了,想起来腊月里关乎你的种种,这才摸着夜色微服去了朱雀街,方才觉得心下开阔许多。”
  徐杳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欲言又止半晌,终归也只吐出一句:“陛下有心了。”
  “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分明是讽谏达官贵人的诗词,朕当时却觉得这些人实在冤枉。似乎无论国破家亡,朱雀街永远是与世隔绝的门庭若市,日日都张灯结彩,教人尝尽红尘滋味。”燕怀瑾隐隐约约竟露出几分颓唐之色,手上的动作也紧了几分,“你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想来很是寂寞罢。”
  徐杳却不愿听他说这些似的,提起旁的话岔来:“赵孟頫的手札既早在您这里,何不早送来给妾一睹风采?”眉眼间淡淡的笑,嘴上却不饶过他,“可见以前是舍不得。”
  燕怀瑾几乎是下意识含糊其辞道:“你若当真这般珍重他的墨宝,回去再教蔡莲寅瞧一瞧可还有没有旁得了。”颇有几分旁敲侧击的架势,末了揶揄她一句,“那赵孟頫竟这样讨你欢喜?”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个盼头,不然可指望什么呢?”徐杳不置可否,不由得煞有其事嗟叹道,“倘若赵孟頫是个本朝的文人墨客,妾便不入宫了。”
  “倘若赵孟頫是个本朝的文人墨客,”燕怀瑾顺着她前半句话说,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渐渐低喃,却愈发掷地有声,“朕头一个教他下文字狱,以儆效尤。”
  “还当您是个施恩忘报之辈,原不过同那些假公济私的皇帝老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徐杳忍不住同他唏嘘道:“妾若是他,便专拿您做文章,只教千秋万代的人都来察一察您的政绩。”
  她这里已掰着指头算起他的罪状来,徒惹得燕怀瑾哑然失笑:“愈发没个谱了。”
  却说二人不知不觉一路行至朱雀街,而蔡莲寅则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一派川流不息,朱雀街坐落在灞水河畔边,煞是一派称觞山色和元气,端冕炉香叠瑞烟的景况。
  信步在青石板上,有桨声哀哉,廊棚逼仄,水榭亭台,碧瓦朱甍里一阵熙熙攘攘,都不及此时灞水河桥底下的旖旎风光,徐杳挨在燕怀瑾的身侧,她眺一眼望过去,耳畔隐约传来悠长绵延的笙箫瑟瑟。
  因徐杳一时伫步在廊檐下,燕怀瑾便也趋步随之。京都到底不比之前再阆州的时候,民风也鼎盛开化许多,燕怀瑾至今尤然记得上一回她同自己踱步阆州巷尾的时候,还是一生小生的扮相。
  灞水河上此时泊着两只画舫,眼下虽邻得近,却迥然不同,位于左边一侧的只勉强谈得上称作画舫,不知晓得还当是泼墨山水画里走出的似的,而右边这只画舫才是实打实的名副其实,画栋雕梁,醒来一路好风光,挨着栅边还倚着幽香盈袖,随风曳动,怀里各自抱着胡琴、陶埙一物,大抵是朱雀街怀化楼的清倌。
  一旁已有人吆五喝六起来,因嗓子清亮,徐杳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是这两艘画舫要作诗会,说起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道理果真是不假的。又有敛财之徒乘着这功夫自灞水河畔边立地摆起摊来,还振振有辞说着什么买定离手。
  徐杳这才知晓,那颇为浮夸的画舫里头的人竟皆是些纨绔二世祖,至于那甚是古朴的另一只画舫,却不知是何人了,想来应不会有什么大来头。
  这时候蹿出来一位粗衫打扮的男子,上前附耳朝着蔡莲寅似是禀告了什么。蔡莲寅便迈着步子往燕怀瑾和徐杳跟前来了,丝毫不忌讳,碍着眼目众多便不曾拘礼,只如平常人家的小厮一般微微躬了躬身:“回爷的话,正是御史大夫,廷尉大人,还有吏部侍郎在里头呢。”
  将原委一并细说了出来,声音压得低了些,“原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太不识好歹,至今还不曾考出个功名入仕,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定国公贺寿宴,本是起了心思为这府上的独苗谋个一官半职的,不过花费些银两罢了,偏偏那一日怀化楼的头牌窦三娘带了一干壮汉打上门去,闹了个不得安宁,非说那司空世子毁了她的清誉,司空塑脸上挂不住,买官的事这才罢休了。”
  听罢蔡莲寅这话,徐杳便往左侧那古朴雅致的画舫多瞧了两眼,眼下窗幕紧掩,委实瞧不清里头的情形,不经意间对上燕怀瑾深邃的眸光,她怔了怔,涩着声音开口:“您这是要去瞧一瞧?”
  燕怀瑾这回倒是同她微微低了低下颔,“嗯”了一声。
  于是这一日朱雀街之行到头来便成了她自得其乐,因知晓这方圆三里的地界上,暗卫皆鱼龙混杂在其中,她心下也不由得安稳许多,唯一同适才不一样的便是,趋步跟着她的人成了蔡莲寅。
  时隔经年,故地重游,心境到底不一样。
  徐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遂挑了一处茶楼进去,中央的亭台上呈列着一道花团锦绣的屏扇,屏扇前头设一方桌案,说书人长衫而立,惊堂木一敲:“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评得正是《桃花扇》里的一折,眼瞧着蔡莲寅上前从袖囊里掏出金锭子来同掌柜仔细打点了一番,遍踩着蜿蜒曲折的木梯子上了二层,这才进了一处厢房,立时便有伙计呈着点心茶水上来。
  她推开窗扉,人头攒动里竟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形,一身鸭青的襦衫,襟领上披着一件琥珀色鹤氅,戴冠束发,正是裴炳。
  徐杳一双手还覆在窗杦上,尚未来得及收回来。再打眼望那灞水河上一瞧,但见一叶扁舟临在那古朴的画舫另一侧,堪堪是司空世子一干人余光所及处挨不到的地方。
  她临时起意,索性同蔡莲寅说自己出恭去了,只教他在原处候着便是。
  徐杳是在一处画糖人的摊子跟前寻到裴炳的,她便立在檐下瞧了他许久,直到他不经意往自己这里瞟了一眼,继而便是惊愕失色一张脸,煞是有趣。
  裴炳手上还揣着适才画好的糖人,径直便往徐杳跟前来了,有意将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含沙射影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徐杳一时绷不住低声笑出来,只因这糖人的模样,是在像极了燕怀瑾,挑了挑眉:“你这是不愿意见着他?”
  “好容易才休沐,谁要见他。”裴炳也不瞒她,只将心窝话说与她听,静静望了她一瞬,这才开口,“杳妹清癯了许多。”
  “我自己近来照着贵妃镜一看,都觉得相较以往丰腴了一些,从来也不曾听人说我清癯了许多,可见你都是信口胡诌。”徐杳自是不服气,到底还是信誓旦旦告诉他,“我如今还能出宫来,站在这里同你好生说话,你便当知我眼下的处境了。”
  裴炳听罢她这话眉眼弯了弯,脚步往前迈了迈,附在她耳畔道:“臣来做您的影,您双手依旧干净。”
  徐杳几乎是下意识便同他晃了晃脑袋:“你安心做你的廷尉便是,切莫再分忧于不相干的事宜。 ”
  “杳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何便成了不相干?”裴炳言笑晏晏,煞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你如今进京来,横竖已将襄州那些人事撒手撂了,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并不能袖手旁观,”徐杳其实知晓他不爱听,此时也不知揣着什么心思,有意说与他听似的。“同你年纪相仿的京都子弟,眼下皆已相继有了子嗣,你这样只身在外,偏要教襄州那干人为你整日里愁苦不安是不是?”
  果不其然,裴炳面上已不如适才惬意:“横竖是我娶亲,同他们又有劳什子相干。”
  “本想着你如今身居廷尉,总该大有作为,教人刮目相看一些,谁知道还是那一副旧日里的表面功夫罢了,”徐杳计策得逞,佯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训诫道,“还是太心浮气躁了些,我知你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下不过才说了你一二便露了相。平日里每逢什么事都明白得很,偏这桩事上犯小心眼,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却说徐杳这遭同裴炳也不过堪堪打了个照面,再回茶楼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糖人。
  不曾想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灞水河的画舫上竟生出事来,而这桩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朱雀街名声鹊起的清倌,怀化楼的头牌。
  究其缘由还要说起诗会,不过才屈指三个回合,那些纨绔子弟便败下阵来。彼时画舫上已得了信,说是建安帝要过来,裴炳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只随意拈了句身体不适的缘由,佯露出几分抱腹作痛的模样,同御史大夫戴大人,吏部侍郎周大人拱手告了辞,临走前还不忘大笔一挥留下一首即兴诗作来,乘着建安帝的扁舟靠过来前,便一抹脚溜了。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以致于司空世子画舫上头的人都以为,廷尉大人裴炳自始至终并不曾离开过。
  眼下又在诗会上败下阵来,不免愈发义愤填膺,这时候抱着箜篌的窦三娘却兀自起了身,半边身子往雕栏外头探去,露出浓妆艳抹一张脸:“裴大人,您赎我吧!往后奴什么都依爷的。”
  这句话倒成了火上浇油似的,活脱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度惹得朱雀街上热闹迭起,更有人拍手撑好,司空世子便再也抹不开颜面来,不由得恼羞成怒:““爷好歹捧了你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场,你把爷当什么?”
  一张脸已是黑了大半,从画舫里探身往船甲上走,欲要与裴炳争个高低一般,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裴炳,父亲平日里只将你样样都拿来与爷比,依爷看来,你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伪君子罢了,你们这些小人素来看不上爷,便以为爷看得上你们?一个个不过都是贪名逐利的人,偏偏厚颜无耻,摆起鞠躬尽瘁,忧国忧民的架子来,以往爷便早有预见,果不其然,如今你裴炳做了廷尉便眼高于顶,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成?”
  隐约望见对面画舫里头的人形,司空世子“呸——”一声,这时候当着平头百姓的面,还不忘立一立国公府的威风,“给定国公府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原本清澈幽然的灞水河河上只微微泛着涟漪,日头也渐渐上来了,映得河面上愈发波光如绢,随着河畔众人大惊失色骇了一声,已有几道身影自灞水桥头跃过去,下一瞬司空世子便被人挟住肩膀,膝盖窝猝不及防也被踢了一脚,“砰——”一声,迫使着朝对面的画舫跪下身来。
  徐杳不得不说,蔡莲寅到底办事有方,在茶楼上将这些尽收眼底,倒是看了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英雄配美人,还有个混账草包主动做陪衬。
  她慢条斯理坐在茶楼上品起茶来,一面算着时辰,直到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扉。
  “都听得一清二楚,口口声声叫爷赎人呢,”徐杳仍旧半敛着眼帘,也不望来人一眼,专拿话来数落人,“那嗓子真正儿连我听了也酥了大半,莫不是有桢小仪珠玉在前,您瞧不上她罢?”
  “偏你浮想联翩一些。”燕怀瑾气定神闲自她身畔落座。
  “冲冠一怒为红颜,羡煞旁人,”徐杳半边臂还枕在桌案上,偏了偏身子,轻描淡写用余光觑他一眼,“您如今对着我,可还有一句真话没有?”
  几乎是猝不及防,下一瞬她已经被人连带着紫檀木的雕花椅子都被人一把扳转回去去,正对着他。
  燕怀瑾定定地望着她,目不转睛地,似乎要望到她心里去:“朕要叫屈。”
  约莫是见了这一日灞水河上的诗会一幕,不经意间却想起照哥儿已是这个年纪还未曾开蒙,回宫的时候徐杳还是同燕怀瑾开了这个口,燕怀瑾沉吟了半晌,到底还是应了她。
  至于那司空世子,自然是恶人自有天收,直接下放到刑部大牢去了,倒是还连累得魏老太君为着自己的孙儿连夜赶进宫来,去寿合宫走了一遭门路,崇熙太后有意留了个心眼,当即便差明珠去御前打探了一番,决计闭门不见。
  魏老太君吃了闭门羹,回了国公府便一病不起。眼瞧着腊月里即将到年关的日子里,国公府却出了这样一件不光彩的事,民声沸起,百姓无一不欣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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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腊月三十,照哥儿请先生的事才算有着落,敲定了李太傅,大清早便被请进宫来,于尚书房候着大皇子。偏偏照哥儿就跟心有灵犀似的,存心作对,孙嬷嬷卷起轻帐,揭开青灰罗软帘:“心肝儿祖宗,且快起罢。”
  奈何好声好气哄了好一会子也不见照哥儿答应,仍旧阖着眼同自己耍赖,好容易才服侍了照哥儿起身,到底还是出了差错,硬生生教那李太傅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任由李太傅吹胡子瞪眼,照哥儿横竖也听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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