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致于再度被燕怀瑾从轿辇里抱出来的时候,她还未曾察觉,明晃晃露出一段玉腕, 指尖上涂着杏红的丹寇,更是打眼得很,她身上原本披得狐裘约莫是适才在轿辇里被人褪去,此时整个身子都掩在他鹤氅里,倒成了她一昧往他身上攀似的。
而蔡莲寅一干人等则熟视无睹一般在宫墙跟前立着,噤声顿首。
脚下是一寸一寸铺成的青石板,上头浮雕得是青莲纹路,城墙外悬着一串红油纸灯笼,亘古的梁柱上隐约显出几分斑驳来,伫立在城楼上时,庭廊下疏影几缕月色,但见眼前的京都城店肆林立,依稀可辨朱雀街的瓦栏勾舍喧嚣不已。
徐杳肩上一沉,燕怀瑾已将他的鹤氅裹在自己身上,一双手正在襟前为她系着绶带,神色专心致志,不知道的还当他这是在批折子。
“全是您的酒气,如今偏沾到妾身上来了,”她微微蹙了蹙眉,言辞凿凿,还拈了句野史上的评文来弹劾他,“论爱色贪杯,彷佛如金陵陈后主。”
燕怀瑾也不恼,细细听她一字一顿将末一句话说出来,眉目愈发隽永淡然:“可不敢放你胡天胡地,待吃醉了酒,又要鸠占鹊巢赖朕塌上折腾一宿,朕是不依的。”
“什么鸠占鹊巢,只拿上一回在华清宫——”眼瞧着燕怀瑾面上露出些许得逞的笑意,心下暗道不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了他的套,想到自己几乎脱口而出,颊上飞起两片红云来,别了半个头去,将人往外搡了一把,“可见您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净是浑说。”
她手上也不知使了多少劲,燕怀瑾依旧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轻而易举箍住她的手腕,变戏法似的从袖囊里取出一件暖玉镯子顺势往她空落落的腕上一套。
“还是旧年腊月里新得的一串十三瓣金刚菩提子,余下的菩提子当时都磨成一盒佛头青,差人送去寿合宫了。只里头的璆琳是个再稀罕不过的好东西,便打成了冰晶玉髓镯子,”将原委与她说了,郑重的口吻,“往后便由你戴了。”
徐杳敛下眼睫,都说冰晶是最为温润剔透的玉髓,这话果真是不假的。
“妾屡屡坏您大事,”眉眼上都染了几分颓唐,沉吟了半晌才问他,“您当真不怪罪吗?”
“那都是些面上的章程罢了,”燕怀瑾不置可否,替她正一正鬓上的发钗“朕想听听你心里怎么想的。”
“人都贪心呀,”鬓上的发绺又被冽风拂下来,唇角还若隐若现噙着一抹笑意,“今儿想要的,明儿说不定便不要了。”
燕怀瑾凭栏瞭望了一眼城门下的景况,月明星稀里长袍云靴上也被风激起许多衣褶子,大有一副乘风快哉的架势:“京都昌平,关外安宁,如此纵观天下,当时平生所求。社稷存弊病,宫闱暗有不宁,朕岂能不知?”
红尘碾过长街上,鼓楼上懵然作响,随着漫天烟花坠在灞水岸上,已是建安十年元月初一了。
氤氲的雾气浸在溶溶月色里,燕怀瑾替她抚了抚襟上的鹤氅,十足十发乎情止乎礼的做派,指腹覆上她的下颚,穿过她的耳窝,抵在她鬓边。
“只一件,朕不舍得你。”
徐杳本就在夜色里多少有些视物不清,一时间绽开满天星的烟花,天地间霎时亮如白昼,以致于她禁不住颤着睫抬眼——
凄凄迷迷的旖旎烟花,道不尽的流光溢彩,火星子稀稀疏疏地散在四下,几乎是“嗵——”一声便在她心底炸开了。
翌日落英榭
晨光微熹,原本按着往年的规矩,宫里头上上下下都是要去寿合宫行三跪九叩之礼,但今年却别开生面,只因崇熙太后这遭病重,命明珠去各宫递了话,这请安之礼便免了,偏偏卯时的时候蔡莲寅蹑步进了内殿,低声通传了一声:“穆王一大早便进了宫,眼下正跪在华清宫外头请见呢,臣先时遣人回了话,说是陛下歇在落英榭呢,岂知穆王听罢这话照旧在石阶下跪着,任旁人再劝也不听,誓要见您才罢休呢。”
徐杳昨儿被他闹到寅时才将就入了眠,眼下本就睡得浅,经蔡莲寅这一番动静,神志已有了几分清明,眼帘却重得抬不起来,嘟囔着声音开口:“人家这般诚心来拜您,您这气焰也该收敛些了。”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半边身子还搭在他怀里,遂辗转裹着被褥往里头侧身一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好一会子才安稳下来,“您好歹也去瞧一瞧罢,昨儿宴上已经替您背了一回罪责,谁知道这回又该是什么罪责了。”
她这厢昏昏沉沉之际,言辞都有毫无忌惮起来,燕怀瑾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触手绵软,以往瀑一般的青丝此时却纷杂无绪,被她胡乱枕在身下,想着约莫是昨儿夜里折腾得狠了些,眼瞧着自己跟前的被褥被她悉数卷去,终于耐不住性子起了身,他倒是精神大好,还不忘一本正经告诉她:“什么罪责,初一便这般口无遮拦,也不怕当真犯了忌讳,普天下还有人敢治你的罪不成?”
蔡莲寅从始至终面无波澜,却开始装聋作哑起来,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忙不迭上前侍奉燕怀瑾起身。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徐杳才悠悠转醒,说是初一,其实也不过是个闲散日子,便穿了一件绯色蹙金绡的对襟襦裙,鬓上斜钗着一柄碧玉檀木簪,戴一对南红玛瑙坠子,也算应景,起身用罢膳后,又吩咐鸢尾去将落英榭的使唤宫女皆传到外殿的檐下候着,取了一方紫檀木匣子出来,往案上一置,对着众人的眸光将匣子开了。
赫然一派姹紫嫣红,皆是些绣着花样的荷包,此时堆得满匣子高,徐杳抻了抻裙面,在桌案一边落座,屈着指节叩在案上,时不时敲一下,笑吟吟地开口:“今儿图个彩头,不凭份位高低,全凭你们的手气。”
众人齐声谢了恩,无一不是喜上眉梢的模样,挨着顺次踩着殿槛往殿里来领荷包,末了倒惹得一阵啼笑皆非,煮茶的宫女竟还不及专在殿外提扫帚的领到赏钱多,而其中最教人出乎意料的竟是,鸢尾到最后领了一袋丁香色荷包,上头绣着藤蔓缠枝,再打开一瞧,不过只有一锭碎银子。
徐杳原也不是那爱费唇舌的主,一时兴起,想了句襄州话让她们学,听她们各有各的调,竟是古怪极了,一度忍俊不禁,遂打趣了众人一番便径自回内殿去了。鎏金三足铜炉里还燃着银炭,亲自裁了一段蜀锦出来,拈着针线绣起花样来,只是她的女红素来不精,至多便是用来敷衍了事之用,眼下也不知图的什么心思,竟当真仔仔细细绣起针脚来。
鸢尾从小厨房周折一番,才在徐杳跟前摆出了几样小点心,手脚利索,嘴上也不闲着:“李四儿今儿做了新花样,想着让您尝尝鲜,天蒙蒙亮便起来忙活,还将奴婢叨扰起来,说是要先替您尝一尝合不合口味,免得呈上来的时候讨了嫌便不好了。”
“倒也难为他有这份心,搜肠刮肚弄这些精致的吃食,”徐杳拈着帕子拾起了一块芙蓉玉露糕,咬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想起来适才鸢尾领的那份荷包,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也该再赏你一碟的。”
鸢尾当即便明白她这是记挂着适才那桩事,禁不住叹一声:“奴婢这心里头,可不是滋味了。”末了还一顿捶胸顿足,煞是惨兮兮的模样,直到徐杳将一旁叠作一团的丝线往她怀里掷过来,这才同她求饶,面上也绷不住露出开怀笑意来,“您饶过奴婢罢,往后再也不在您火眼金睛眼皮子底下假模假样了,”顿了顿声,眼睛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由得“嗬”一声,“您听她们哄笑作甚,要知道,您平日里的赏,属奴婢得的最多。”
徐杳同鸢尾插科打诨了这半晌,到头来手上还不成形的针线活还是被她撒手扔到一边去了。
偏生这时候殿外来人通禀,说是毓婕妤过来了,徐杳这才收了收情绪,旋即便恢复成正襟危坐的模样,模样矜庄:“请她进殿便是。”
将宫人悉数屏退在外,灵檀才挑帘进了殿,二人也不拘礼,灵檀锦帕子一甩,就挑了个离徐杳近的位置坐了,思忖着话,眼风瞄了一眼殿内炉鼎上袅袅的烟:“襄姬……”
到底还是没有同徐杳开门见山,欲言又止在这声“襄姬”上,一时竟不知该先说什么好。
徐杳一贯知晓灵檀性子,睇眄着她:“平素你在我跟前的时候,可没有眼下这般仓皇。”
第88章 捌捌
“说起来, 自打我从永巷出来,内务府便拨了统共十二名宫人过来侍奉, ”灵檀一面说着这话,一面还掰着手指头算, “约莫是看我是个好欺侮的性子,亦或是授了长信宫那位的命,专拨些歪瓜裂枣往我跟前凑,好歹我也是跌打滚爬起来的,这里头的弯弯绕于我也算门清儿,彼时万总管还不曾被弹劾,真把人当好糊弄的, 原本这些话我不该同你说,只是昨儿晚上闹出一桩事来。”
徐杳屏气凝神仔细听了她这番话,从始至终不曾露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 一开口便打趣她:“你还怕这个呀?”将桌案上的糕点往灵檀跟前推了一寸,这才继而道, “不过是长信宫的走狗, 抵得上什么用, 你往日里那些跋扈劲儿只专对付娴昭仪不成?”
灵檀知她有意拿这话笑侃自己,尤其是在“跋扈”二字上咬重了音儿,也不计较她这话, 浑不在意道:“才下了钥没多久,我那时已更衣就寝,忽闻侧殿一阵熙攘嘈杂, 唤了宫人也不见应声,连个人影儿都寻不到,只好起身亲自去瞧一瞧,出了寝殿连平素守夜的宫人都撂了摊儿,卸了差使不知去何处了。”
“再往那侧殿一瞧,一帮不识好歹的倒乐得逍遥,盅点骰子洋洋洒了一地,连我推门进了殿都浑然不觉,只当自己是活神仙下凡来做膏粱子弟,合着把我这猗兰斋当赌坊呢,当中两个还在推牌九,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被我听个正着,”一时说得口干舌燥,灵檀顺势捧着茶盏润了润喉,再一开口的尖酸腔调已是学得十足十像,“你祖宗再赢你这一回,你当真要连裤衩子都抵出去,赶明儿便是初一,按着日子该交利了,眼下可再没有万老二替你兜着,娴昭仪头一个便饶不了你,还不快收拾细软拜你那劳什子干爹去,乱葬岗的杏儿枣儿那些还指望你养活呢。”
“万老二是万总管的诨名,听同乡说是因入宫前在家行二,这才有了这样一个诨名。至于被劈头盖脸一顿啐骂的那人,名唤殷洪,原是上赶着磕头想拜蔡莲寅做干爹,偏偏人家瞧不上他,我平素倒是不曾见着他,面孔生疏得很。也算个倒霉胚子,输极了才走投无路,万幸得万总管的引荐,好容易通了路子拜到长信宫的门楣,摁着手指头在契书上画个押,这桩买卖便算成了。”
灵檀这才将个中原委告诉她,也不再卖关子,虽早已知晓,再提起这桩事也是难免唏嘘:“十两银子三分利,只须用贴身物件做了抵押即可,譬如一对镯子,亦或是主子打赏的耳坠子,那都是使得的。”
徐杳倒是依旧波澜不惊:“没有金刚钻偏要揽那个瓷器活,她呀——”不由自主啧啧叹了一句,“自作自受。”
“按着旧礼,凤印既在中宫手里,掌管六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那是应当的,连国库按着年月都拨银票。偏偏有人迷了心窍也来淌这浑水,长信宫每个月只算流水也不止这个数,”灵檀摊开掌心,朝徐杳比了数,学着旁人唤颜舜华的口吻,“昭仪娘娘算盘倒是打得精,承了因地制宜的福气,全不过些下三路的歪门邪道,也不怕坐吃山空,亏她做得出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网布得广,早该料到会有落人把柄的一天,何况这样的事,先帝年间已有人开过这个先例,说到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不足以撼动她眼下的地位动摇半分,至多也不过是面壁思过,呈份声泪俱下的陈情书上去,不过是那句老生常谈的永不再犯,保不齐她咬着牙关不认这个罪。”徐杳心下早有思度,将利弊悉数说出来,同她推心置腹道,“再不济,也只是自罚三杯罢了。”
灵檀当下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阵蹉叹短吁,半分也不藏私:“其实这桩事,我早有耳闻。”她言至此抿了抿下唇,“你猜猜看,是谁告诉我的。”
徐杳一时哑然失笑,几乎是脱口而出便将那人的名讳说出来:“赵芜。”扶了抚额,展眉道,“桢小仪不会肯同你说话,只因上一回在我这里你摆她一道,她心眼小得很,必会耿耿于怀。”眼瞧着腕上露出的冰晶玉髓镯子,有过一瞬的动容,兀自把玩了一阵,“赵婕妤的手段,你是见识过得,阖宫上下也只有你最清楚不过了。说起来,你和徐眉黛也都是局中人,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上三年有余。你竟有这份心胸去信她的话?”
“谁教赵婕妤做了亏心事呀?”灵檀几乎是从喉间逸出一声低低地冷笑来,“活该她听我消遣。”循着眸光正好瞧见徐杳腕上的镯子,一时间竟痴了,不由得多望了两眼。
“她做的亏心事,只怕她自己都数不太明白。你当我不知晓?徐眉黛早已清楚当年那桩事的来龙去脉,她如今已不成气候,赵婕妤会怕她不成?”徐杳莞尔,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既有心来投我的诚,更该同我坦诚相待。”
灵檀对上徐杳一对柳叶眼,目不转睛地:“襄姬当真要听?”掷地有声道,“有些事一旦沾上,便再也脱不了干系。”
饶是徐杳如何千帆过尽,听罢灵檀往后的一席话后,也怔了好一会子,实在是教人瞠目结舌,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果真是不假的。
往往不论是人还是事,最好的东西只停留在表象一层,那才是实打实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任何东西又都有其虚有其表的内里,千不该万不该莫要去刨根问底,凡是捅破了的窗户纸,尽是些纸糊的铜墙铁壁,一多半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
却说这一日申时时分,蔡莲寅遣人来递了话,约莫是御前生了岔子,只说要徐杳自行用膳便是。直到戌时的时候,月影清疏里轰然一道惊雷响起来,下一瞬便是骤雨倾盆,卷起一地的残枝枯叶,打在堂前的美人蕉上噼里啪啦地作响。
“今夜怕是要出事。”徐杳兀自取了火舌子,重新添了灯芯,将灯掌得通明一些,身上披了件琵琶襟挂在,隔着一道茜纱窗,等着窗外的动静。
果不其然,也不过须臾片刻,鸢尾脚步匆匆穿梭在一片朦胧雨夜中,踩着殿槛进来,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一手扶上门壁,勉强才站稳了脚跟,挑帘探身进了内殿:“长信宫,长信宫竟走水了。”
“该来的,躲不过。”烛光照面,映得徐杳一张脸愈发熠熠生辉,终归隐了半分神色,“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