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芜这才周周正正地嗑了个头,“襄姬,”止不住地低声啜泣,“如今是颜贵姬了。”
“我还当你是真糊涂,原来也只是装糊涂罢了,赵才人,如今可舒坦了?”徐杳不置可否,步子也往前挪了挪,“怎么不去跪长信宫的门楣?”将赵芜眼下的无措模样悉数映入眼底,漠然置之,“她就是一把刀插进你的心窝,你还要甘愿受的不成?”
“以往是我糊涂,眼界浅薄,并没有什么见识,才昏了头同襄姬作对。”赵芜眉眼一动,似是想起什么,继而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都是受了长信宫的指使!不干我的事。”
徐杳见状“嗤”一声,“你说桢小仪当初对着长信宫那位,是不是也是像你这样说的?”
赵芜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拈着湿漉漉的帕子拭了拭,一张脸直被她拭成了个泪人。
“啪——”一声,她抬袖便朝自己半边脸扇下来,“我赵芜不识好歹,”手上动作不停,还不忘数落起自己的罪过,“有眼无珠,”末了朝着另半张脸下手,也算是一视同仁,“作乱犯上,”清了两声嗓子,连声央求道,“可是劭哥儿是无辜的,是我害了他,求您救一救劭哥儿。”
“哥儿姐儿你都分不清,我看你如今是魔怔了。二公主乃皇家血脉,犯不着你为她操这份心,你还是先顾着自己罢,到头来别落得个玉石俱焚才好,她本是无罪,只怕也要被你牵连得怀璧其罪不可。”
徐杳半垂着眼睫,定定地瞧着赵芜,脖颈上还是白净的,愈发衬得面上红肿得厉害。
她临时起意,褪下腕上的冰晶玉髓镯子:“这玉镯么——”和煦地笑了,指尖捻着镯子,待赵芜闻声仔仔细细瞧了,才慢条斯理道,“倘若完好如初,莫说是二公主,连你这条性命,我都可以作保。”
徐杳指尖一松,赵芜几乎是下意识阖上眼,认命一般。
“啪嗒——”一声,玉镯应声落地,碎成了两瓣,缺口嶙峋。
好像赵芜的一生也从此戛然而止了一般。
“你看,”徐杳面露悲悯,却不是对她,眸光只盯着地上的玉镯,“可不是我要你的命,老天爷不肯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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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这一日戌时,徐杳方才沐浴更衣,肩上搭了一件石青缎绣的袄子便探身出来,依着往日里,纵然烧着炭她也是十分畏冷,偏偏甫一抬眼,但见燕怀瑾正坐在桌案前,手上拨了拨碎成两瓣的玉镯,也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还穿着早上出宫时穿得冕服,他这是风尘仆仆才从穆王府回来。
此时听了她的动静,眼也不抬一下,大步流星背过身子要往外殿去了。
好在徐杳眼疾手快,当即便三步作两步上前攥住了他的袖口。他也算赏她几分薄面,要知道,她这力气劲,倘若他当真拂袖要走,她实在是拦不住他。
这才瞧清楚他面上的惩忿窒欲。
徐杳其实摸不透燕怀瑾的脾性,委实古怪得很。
她有时甚至会故意拿不中听的话来试探他,他始终只由着她说,期间甚至耐着性子抱一抱她,哄一哄她,往往这个时候,倘若她再得寸进尺,大不了将她往塌上一压便是了。
可是今儿却为了玉镯同她置起气来。
徐杳开始是打心底不信的,估摸着十有八九还是为了赵芜那桩糊涂事。
她一阵搜肠刮肚,本想说一句二皇子成了二公主,也算喜事一桩,想了想还是决计委婉一些:“陛下的江山怎么会后继无人呢?您还会有子嗣。”
然后燕怀瑾眼风往下压了压,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怅然,这回当真黑成锅底灰了。
虽然徐杳并不曾眼见为实锅底灰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89章 捌玖
“往日里您送的那些玩意儿, 有些都被压箱底了,一大箱子首饰戴都不曾戴过一回, ”徐杳好声好气解释道,到最后声音都软了几分, 挪了挪步子,半倚在他肩上,“偏偏置这份气做什么?”
“在你心里,到底是看重那些不相干的人多一些,还是朕多一些?”燕怀瑾沉着声问她,怫然不悦,“今儿亲手摔了朕赏的玉镯子, 明儿打算摔什么,有一日把朕都一同抛之脑后,这才如你的意了?”
“您如今怎么同那些婆婆妈妈的女子一样?”徐杳一时也失了耐性, 松开拽着他袖口的手。
下一瞬却被他反手握住。
“回回都同朕顾左右而言其他,”数落起她的行径来, 到底还是拿她没办法, 另手抚上她的眉眼, 仔细摩挲,“你是不是以为,朕诚心想这样和你糊里糊涂纠缠一辈子?”
徐杳一时被他说中心事, 心下却愈发意难平。一把将握在腕上的掌心挣开,步子也往后退了一步,挑眉望他:“为着个玉镯子, 您也至于?”
誓要同他争个高下的样子,好像在说,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燕怀瑾手上落了空,虚抬了抬袖,到底还是收了势,凝着眼望了她好一阵,继而同她微微摇了摇下颔,笃定的口吻:“你心虚。”
区区三个字,弹指间便要评断她的罪状似的。
他这话实在不动听,难怪世人都说,真话都是伤人的。
以致于徐杳恍了恍神,依稀从他面上瞧出几分垂头丧气来,她虽然早已料到燕怀瑾或许会大失所望,但他这副模样,委实教人措手不及。
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似的杵着一动不动,到底只是紧了紧掌心,上头好像还存着他的余温。
徐杳神色慵懒,漫不经心告诉他一声“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觉得头脑隐隐约约胀得发昏,继而吐出一句,“横竖心虚的人又不止妾一个。”
“折腾那些人,说明你还是放不下朕的。”燕怀瑾笑得戏谑,适才的怅然若失都荡然无存,正经近前打量她一眼,又评断道,“假话连篇,可见是个鬼话精。”
不过须臾之间,眼前人便像脱胎换骨。徐杳唯独这方面的本事欠缺一些,不止欠缺,还教她甘拜下风。
所谓情爱里受的熬煎,没修得共枕眠,却修得慢慢沉默不言,她想,自己大抵便是如此了。
燕怀瑾既然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同她插科打诨,于徐杳而言更多得则是如释负重。她现在平日里的时光宁愿消磨在读书练字理,偶尔起了兴致再挑一挑开春的衣裳花样式,不知过得有多痛快,再加上颜舜华近来被贬,少了许多假模假样的晨定之礼,宫里头当属她最风头无两,也没有人会存心去触这个霉头。燕怀瑾渐渐地便也由着她去了,横竖只要她在自己眼皮底下便是了。
也不过才三五日光景,赵才人便被人发落到永巷去了。当初建安五年那桩往事,徐眉黛经丧子之痛就此一蹶不振,始作俑者赵芜借机嫁祸给灵檀,灵檀至此流落永巷,如今也真正儿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果真是不假的。
至于二公主,暂时由崇熙太后将养在寿合宫,说来这二公主不过孩提,还未曾会下地走动,以往在撷芳斋亦只是由婆子带着身边,还不曾有认人,倘若自小便养在崇熙太后膝下,他日破瓜之年,也不愁谋不到一门好亲事。只是祸福旦夕,于赵芜而言,或许会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也是置她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不知不觉,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依着旧礼,寿合宫以往都是设家宴的。颜太后年关将至的时候大病一场,这两日才逐渐大好了,却再也寻不到往日里的精神矍铄,想是上了年纪,比不得往日了。太医院一干人等都来请了平安脉,望闻问切一番,说得尽是些医书上晦涩难懂的空话,没有个所以然,颜太后到底还是不服老,只说自己并无大碍,通体祥瑞,再无病症了,索性做了一回敷衍了事的行径。
几乎是鬼使神差一样,心下隐约时不时总有些惴惴不安,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其实她以往也是那惜命之辈,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星半点的闪失。
这一日直到申时,暮色四合,连月色也是今年从未有过的柔和,落了一地的星晖。待众人都落了座,明珠才搀着颜太后缓缓进殿,只拂了一眼当即便冷了神色,却不像以往的声色俱厉,倒流露出老妪的蹉跎感来,对着上首的燕怀瑾道:“既是家宴,怎生也不见颜贵姬?”步履蹒跚落了座,低着声拈了个原委说与身侧席位上的燕怀瑾听,“哀家备了足足三日的灯谜,只等着她猜呢。”唇齿翕动,到底还是将掖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并不愿藏私,“穆王十年回京,合该也召进宫来才是。”
燕怀瑾仔细谛听了好半晌,一抬眼正好瞧见她鬓边露出的几缕银丝,遂朝蔡莲寅招了招手:“去长信宫,”顿了顿,再不迟疑,“请颜贵姬过来。”掸了掸袖口,这才偏过头来对上颜太后期期艾艾的眸光,“至于召穆王进宫一事,母后糊涂了,小世子前一阵儿才害了疟疾,眼下还没见好呢,”眉目一动,有意旁敲侧击道,“怎么,小世子性命攸关,他竟未曾知会母后一声?”
颜太后被他末一句话噎了好一会子,眸光黯淡,还强作言笑道:“自然是知会过。”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面上也浮出十足十痛惜的模样,“可怜了哀家的世孙。”
燕怀瑾将她的作态悉数收入眼底,再未开口,一时无话。
却说颜舜华这厢得了寿合宫的授意,不销半盏茶的功夫便赶过来了,面上涂着浅淡的脂粉,着了一身秋香色曳地穿花戏蝶的褶裙,进殿前才将裘袄褪了由抱琴捧着。在殿内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得来一句燕怀瑾的“平身”,这才起身往自己的席位落了座。
徐杳轻描淡写眺了她一眼,她如今这副素净模样,也算别开生面。
众人用罢膳后,颜太后这才眉开眼笑,十足十和蔼模样,命冯嬷嬷和明珠将灯谜径自呈到各人跟前。
依着顺次颜舜华头一个将灯罩上的字谜左右翻看了一遍,但见上书: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步步为营,宠辱不惊。字里行间皆是颜太后的笔迹,她几乎是下意识抬眼谢恩似的望着颜太后,不假思索道:“国色天香。”
颜太后心感甚慰,安抚似的朝颜舜华笑了笑,吩咐道:“赏玉如意一柄。”
姑侄两个当着众目睽睽眉来眼去,愈发肆无忌惮,奈何建安帝都不曾置喙半分,众人更是噤声不语。
而在座最为仓皇之人,当属灵檀无疑了,她盯着灯盏仔细瞧了约莫小半柱香的功夫,只言片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因颜太后今儿心情大好,出乎意料间竟未曾教她难堪,只罚了灵檀吃酒。
轮到徐杳的时候,她眸光才落上去,便怔了怔,暗道晦气,但见上头朦朦胧胧只描着一行隶书:汉高祖废长立幼。
她思忖了一番,只因这道字谜的寓意实在不吉利了些,抿了抿唇,将灯盏置在案上:“称心如意,”见众人面露不解,她只好开门见山道,“只因汉高祖刘邦更钟爱赵王如意一些。”
赵王刘如意乃戚夫人所出,用刘邦的话来说,唯有如意的性子像极了他,纵然刘邦百般疼惜刘如意,他驾崩之后,吕后便将刘如意赐死,连带着戚夫人,都被施以酷刑,做成了人彘。
颜太后也不再为难徐杳,面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直到戌时将至,才散了宴,容许一众嫔妃回宫去了,独独却留下燕怀瑾于殿内说话。
徐杳方才踏出寿合宫的殿槛,听着身后的动静,一回首竟是蔡莲寅三步作两步追了上来,近前才同她躬身见礼:“东风夜放花千数,更吹落,星如雨。陛下命臣给襄姬递话,待陛下回了落英榭,便同您一道去朱雀街逛灯市。”
她低了低下颔,应了声,遂乘辇往落英榭去了。
彼时寿合宫内,颜太后将侍奉左右的宫人悉数屏退在外,眼睁睁瞧着明珠阖上殿门,心下的隐忧百转千回,甫一开口只汇成了一句话:“明儿哀家要去穆王府瞧一瞧小世子去。”
燕怀瑾慢条斯理吃一口茶,听了她这话无动于衷,喉间还余着茶香,终于忍不住直直地将茶盏撂在桌案上,茶碗盖子还没来得及盖上,此时半歪着搭在茶盏上,摇摇欲坠。
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冷,一五一十据实说道:“穆王殿下,回菏泽去了。”
“啪——”一声,颜太后掌心握拳往案上一拍,指节上泛着白。
她眉头紧拧,一时间连面上都狰狞几分,喘气的声音的粗了几分,正欲开口,偏偏一口气岔在胸口再也上不来,气血上涌,喉头一甜,忍不住“哇——”一声吐出一帕子血痰来。
第90章 玖拾
长信宫
颜舜华得到信的时候, 亥时将过。她这个建安十年过得实在不安稳,才刚过了年关便摊上这桩事。那一日曹凝君去寿合宫递了话, 将正在病中小憩的崇熙太后叨扰过来,眼睁睁瞧着宫檐上头的雪积得一层又一层, 崇熙太后的驾辇终归还是来了。
如今这个世上,唯有颜太后对她不离不弃,她早该明白的。可是人但凡活着,便总要有些念想,倘若连最基本的盼头都生不出了,当真还不如一死百了。其实颜舜华向来瞧不上那些个礼佛修禅之辈,只是碍着颜太后对此视若珍宝她便也只好将这份深恶痛绝掖在心底。追其缘由, 无非有二。一来静姝皇后生前专以这些拿乔,在她看来,不过是将与世无争的虚名往自己头上冠, 才不算实打实的与世无争。二来纵然遁入空门,那也尽是些懦弱无能之人, 既来这世上一遭, 又何必厌世至此, 如此这般作态半点也称不上为生,至多只能算作还没有死罢了。
这些时日以来,所谓面壁思过, 于她而言更是好似百岁千秋一样冗长,好不容易捱到上元节,果不其然, 皇天不负有心人,寿合宫的明珠来请她前去赴宴。
直到寿合宫的冯嬷嬷直直地朝自己一跪,素来板着的脸上也浮上几分怆然,仍旧字字铿锵:“老奴无能,老奴无能呐。”
颜舜华适才净手洗了妆面,鬓发散着半披在肩上,约莫是这些时日清净了许多,面上也不及往日里的浓姿冶艳,再加上方才卸了首饰粉黛,无端端倒显出些许小女儿作态来,教人瞧着也亲近不少,忙不低上前去扶冯嬷嬷: “冯嬷嬷快起来。”
“太后娘娘不大好了,”冯嬷嬷眉头微皱,也不瞒颜舜华,瞧四下打探了一眼,谨慎细微地,连声音也压低了低,“先前太后娘娘留了陛下在殿中说话,不过片刻便命人搀回寝殿去了。平日里也是明珠贴身侍奉,老奴当时只远远地望了一眼,竟瞧见太后娘娘那衣裳前襟上头渗着血丝呢,”话及此,禁不住哽咽起来,“后来太医院的人来了,诊了好一会子。老奴这才得以进殿侍奉,乌血盛得满满一痰盂,渗人得紧,”手上朝颜舜华比了比动作,眼眶里又是一阵老泪纵横,“来回足足盛了五次,依老奴看,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