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华本来低垂着眉眼仔细听着冯嬷嬷这话,偏偏这话还没说完,她到底禁不住脚下一软,身子已然立不住,冯嬷嬷只好滞了声一把捞住她的半边胳膊肘子,嘴上念叨道:“您权当为着太后娘娘着想,眼下也不是犯这个浑伤心的时候。”
颜舜华甫一抬起眼睫,一行泪已然泫然而下,舌尖抵了抵齿鄂,唇齿间打着绊,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攥住冯嬷嬷的襟领子,那冯嬷嬷到底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这陡然一攥,脚下趔趄两步,颜舜华一时间也有几分猝不及防,二人顺势便跌坐了个人仰马翻,连带着鎏金的炉鼎都被“咯噔——”一声,掀倒在地,像极了此时颜舜华的心下一沉。
“来人呐——”这回再顾不得冯嬷嬷,兀自起身,几乎是下意识便跌跌撞撞往梳妆镜前一坐,稳了稳繁杂的心绪,“服侍本宫梳妆,”将妆奁一开,动作仓促,稀里哗啦摊了一案,手上动作懵然一窒,才反应过来,那可是寿合宫呀,才不是那些乌合之众,“不必了,将先前的裘袄出来便是,备辇,本宫要去寿合宫。”
“您万万去不得。”冯嬷嬷起了身,还不忘将鎏金炉鼎也一并扶正,脚步却一顿,背对着颜舜华,脸上神色悉数掩在晦涩的烛光里,“您不知晓,老奴此次前来,还是托人通了门路。只因那先前在崇文门当值的侍卫与老奴同乡,前些日子得了调令,这才换到长信宫外头当值,您如今到底是戴罪之身,须知晓一步错步步错的道理,可万万不能再教人捏住把柄了才好。”
冯嬷嬷这话才说完,自己就先惶惶无措起来,时不时掸一掸衣裾,总也听不到颜舜华回应,终于下定决心,朝颜舜华跟前走去,欲言又止半晌,良久才开口:“老奴来的路上,瞧见落英榭的轿辇往寿合宫去了,还是由御前侍奉的蔡大人亲自探灯领的路,陛下候在外殿许久,想必是授了陛下的口谕。”
近前才瞧见镜中人眉眼里的萎靡。
“太后娘娘如今这般景况,可教本宫如何能安心,”颜舜华嗟叹道,“本宫同姑母平日里如何,旁人不知,冯嬷嬷该是最通晓不过。襄姬同姑母有什么干系,她入宫才几时,怎生她去得,本宫倒去不得了?”这话开了头,便愈发觉得委屈了,对上镜中人一眼,尽是些窝囊气涌上心头,到底忍不住捂住脸,这才任由泪水淌在掌心上,喉间却是止不住的低低啜泣,“凭什么只许她去呢……”
冯嬷嬷倾身又是一跪,头埋得很低:“老奴有一个法子。”
子时的钟才敲了一声响,一顶墨蓝的轿辇悄声无息地从长信宫侧面的小门由四人轿夫抬着出来,一旁趋步随之的人一身宫女服饰,正是抱琴。
好容易从曲折的小道走到宫道上的时候,抱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罗袜已经湿了大半,再回首眺望,长信宫的琉瓦尽数隐在雾蒙蒙的夜色里,远远地,只是天象不太吉利,恰逢天狗食月,尽是昏天黑地,抱琴因怕惹人眼目,便只提了一柄宫灯在前头引路,一时间只瞧得清楚跟前一丈远的石砖是个如何模样,旁的地方皆是浑浊一体。
一道人影嵌在前头,若隐若现,抱琴生怕乱了阵势,心下只暗道臆想,不曾想愈发离得近了,连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抱琴本就惴惴不安,当即又唬了好大一跳,喉间也忍不住逸出声音来,这时节却出了许多密密匝匝的细汗,悬着宫灯的木头柄也握不住,随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竟是徐杳款款而来。
肩上周正地搭一件狐裘大氅,露出一段胭脂色的百褶裙裾,鬓上的双凤衔珠银步摇落在上襟,随着她步态袅袅,一阵叮铃咣铛的响声,清脆悦耳。
“今儿冯嬷嬷可是如何同你说的?”徐杳说这话的时候,纹丝不动立在轿辇跟前,俯身将落在一侧宫灯提到自己手里,“乌血盛得满满一痰盂,渗人得紧,”还不忘戛然止住了语气,将冯嬷嬷的口吻学了个一般无二,“来回足足盛了五次。”
“你诓本宫!”颜舜华挑开轿帘,怒不可遏道,然而话音未落,自己倒先怯起场来,愣着动作,怔怔地望着徐杳。
徐杳丝毫不睬她,只唤一声:“冯嬷嬷。”
浓稠的夜色里,有人蹑着步子出来,垂首顿足杵在宫灯照面所及的边缘处,面上沟壑纵横,正是冯嬷嬷。
“太后娘娘无恙,是不是?”颜舜华眉头紧蹙,声音愈发低沉,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恍然大悟,“假意规劝本宫,一昧又抬襄姬出来说事,好一招以退为进,”拈着帕子的掌心紧了紧,心下已是乱了阵脚,“以往,是本宫错看你了。”
颜舜华末了这一声“你”,也不知说得是冯嬷嬷,还是徐杳,倒是冯嬷嬷再受不住,终于软瘫着身子跌坐在地上,滑稽得很,像极了先前在长信宫的一跤。
“颜贵姬何必如此讶异,我还没有这样一手遮天的本事。”徐杳唇边噙一抹若隐若无的笑意,却并非对着轿辇,而是觑了冯嬷嬷一眼,“你这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惺惺作态给谁看,你一五一十告诉她,看她往后使什么手段对付你。”
“先前在长信宫,老奴哄骗颜贵姬是真,太后娘娘突发病症也是真,老奴不过是夸大其词了些,”冯嬷嬷一阵捶胸顿足,“只因那当值的侍卫是老奴的亲侄儿,老奴进宫前,因家道中落,姊妹两个都要被变卖到勾栏里去,无奈之下才进了宫,不过只为了图姊妹一人的安稳度日,这些都是老奴心甘情愿的。老奴的姊妹是个福薄的,早早病逝,幸而留了条血脉。老奴如今横竖已是没什么念想了,只是这世上还有个亲侄儿在,才时常觉得安逸一些,还望颜贵姬谅一谅老奴。”
继而拖着身子往徐杳跟前爬了爬,“襄姬,老奴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只是老奴的亲侄儿还不到而立之年,”朝地上嗑了个响头,“求您高抬贵手。”
“你这个侄儿好大的本事,竟然替穆王做事,这些年一来二去,也不知递了多少信笺出去。这算什么,心在曹营心在汉?”将明晃晃宫灯往冯嬷嬷跟前凑了凑,几乎快挨到冯嬷嬷脸上,眼瞧见冯嬷嬷接二连三的眨眼睛,这才止住势,“这样忍辱负重效力于陛下,他当自己是什么人,妄想学关羽做英雄不成?”
好像这才想起来颜舜华还在似的,“嗤”一声,“前后折了位赵婕妤,捞着个桢小仪,颜贵姬如今可是个什么滋味呀?”
颜舜华终于从轿辇里探身出来,施施然露出未施粉黛一张脸,脊梁骨迎在风里却挺得笔直,一字一顿道:“今儿算本宫栽了,”阖上眼,度了一口气出来,声音却软了几分,十足十央求的语气,“只是旁的人同这桩事,一概不相干。”
“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像颜贵姬这样求人的,”徐杳抬了抬提着宫灯的袖口,步子也往前挪了一寸,面上愈发不动声色,“也算别开生面。”
第91章 玖壹
“果然是偏地儿小地儿出生, 到底没有皇城天子脚下的大气,你如今是一朝得势万人捧, 却不知这后头的代价是什么。”颜舜华神色戚戚然,这关头倒洒脱起来, 她如今还是禁足之身,贸然出来落了徐杳的套,只怪自己一时疏忽,她心底算盘打得精,十有八九徐杳才不会放过自己这道把柄,干脆一昧拿话数落起人来,“一夕落魄众人唾, 本宫替你好生算着日子呢,迟早的事。”
徐杳眨了眨眼,眉眼弯弯, 好似那天上探出来的半弦月亮:“你这人怎么半点不听劝呢,纵然是我有意饶你一回, 你也该做出个乖觉的模样来, 这算什么?”相较颜舜华的张牙舞爪, 她倒是愈发语气平淡,微微还带着可惜,话家常的口吻问她, “你以往那些哄人的手段都到哪里去了?”
颜舜华眉头一展,下颔微抬,睥睨看人, 端起往日里昭仪娘娘的派头来。
云袖一抬,红线绳子吊着平安扣,往徐杳眼边那么一晃。
“你可曾见过这个吗?”颜舜华唇角一抬,面色也张扬几分,得逞的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原是最契合陛下与本宫的诗词。试问和朝臣私通,该是个什么罪?”盯着徐杳好一会子,目不转睛地,见她一如既往的面无波澜,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讪讪道,“本宫这回至多是抗旨不遵,先前那样大的罪状压下来,不过只贬做了贵姬罢了。”
言下之意,分明是觉得私自出宫于她而言不值一提。
徐杳哂笑一声:“他和你青梅竹马又怎么样,还不是往落英榭歇?”仿佛没瞧见眼底的平安扣似的,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的口吻,“你未免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陛下才没有你想得这样小气。即便我在襄州嫁了人,他也最稀得我,我想想呐——”眉眼间有过一瞬的动容,大大方方告诉颜舜华,“指不定迁都襄州也是做得出的。”
颜舜华将惊愕悉数按捺在心底,这些时日她清净许多,偶尔闲暇之时,也琢磨起燕怀瑾来,他竟当真这样待徐杳上心。再一看徐杳见了这平安扣之后从容不迫的架势,燕怀瑾对这平安扣的来龙去脉定是一清二楚无疑了。
既然如此,这平安扣再价值连城,在她眼里也成了废铜烂铁。
平安扣被她恨恨地摔下来,四分五裂。颜舜华泄气似的,到底显出几分溃败的神情来,“本宫不如当年了……”似乎在追忆什么,声儿也慢了些,“竟已到了要襄姬见教的地步。”
“见教不敢当,有个账想与你清一清。其实这宫里头,人这样多。我却总记得你每一回同我说话的模样——”徐杳凝着眉头,“我觉得都是因为你,”千言万语都被咽下去,她如今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也就是看着颜舜华糊涂了,只有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一字一顿道,“你欠我的。”
徐杳其实依稀还记得关雎宫那碗红花的滋味,就像她记得颜舜华每每说话的模样一样清晰,以便今后吃一堑长一智。
颜舜华怔了怔才开口:“本宫亏欠过的人,当真数不过来。”
“总归你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可怜你。”将眼前人的失魂落魄悉数映入眼底,徐杳笑得倒愈发温和了,“你在桢良媛身上演的那一出,还有当年在关雎宫演的那一出,我原样还给你。还要再添一记,你神思不清,痴痴傻傻,许是臆症,亦或是重装了哪一路神明,想来你也不适宜住在长信宫,”微微偏首,鬓边的步摇又往下坠了一寸,饶有兴致道,“永巷的谢氏想必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走得近一些,毕竟你们两个的境遇这样像。颜太后入主寿合宫,她就被发落去了永巷,你也姓颜,偏偏你姑母这一套路数我还学得不够炉火纯青。”
颜舜华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常徐二氏一向交好,可是你打小在襄州长大,且你年纪这样小,”不敢置信道,“你以前曾见过常玉,”掩下眼帘,神色落寞,十足十笃定的口吻,“你当真见过她。”
徐杳微微摇了摇头,不禁唏嘘道:“我本来只是想给你冠个痴痴傻傻、神思不清的虚名罢了,怎么还真就犯起迷糊来?”这宫灯到底有些沉,她揉了揉提着柄的腕子,漫不经心道,“今儿我给你个清账的机会,打明儿起我做一做那一笑泯恩仇的人,”顿了顿,甫一抬眼,眸光里尽是戏谑,“你自己掌嘴五下,我就既往不咎。”
“你凭什么这样三言两语,轻易敢定本宫的罪?”颜舜华这时候声音拔高了几分,振振有辞,“长信宫往后何去何从,那也合该全凭陛下做主。”
“告诉陛下去?”徐杳将颜舜华这话衔在口中呢喃了一遍,“你去呀,现在就去,还要告诉你一声,他如今可不在华清宫,他在落英榭,你可莫要扑了空才好。”笑吟吟望人,顾盼生波,“再说了,见着陛下你同说什么才好,到头来还要我替你筹谋,我逼你掌嘴?还是桢小仪的胎有蹊跷?若是陛下知晓宫里头总有子嗣折在你手上,到时候只怕不止现下的罪状,你猜一猜,到时候你这幅温良贤淑的模样,他还会可怜你半分吗?”
左右打量了颜舜华一番,总觉得哪里不顺眼似的,徐杳索性一抬袖就将她鬓边余下的最后一支钗拔出来,煞时间乌黑青丝泄下来,顺着颜舜华的耳鬓遮下来,倒真有几分痴痴疯疯的模样。
徐杳绷不住乐了,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一面还不忘告诉她:“你要肯,膝盖骨弯一弯,手抬一抬,我就当忘了。”笑意淡了淡,掷地有声道,“我不再问第三回。”
颜舜华直直凝视着徐杳,咬唇不语,如此僵持许久,忽然后退一步,一抻裙裾,弯膝跪了下去,脊梁骨依旧挺得很直,却不愿周正唤一回人名,恍惚间想起往昔身居高位的时日来,她自始至终都不屑唤人的正经名讳:“徐氏,”阖上眼,“你记着你的话,可要千万记劳了。”
颜舜华话音刚落,抬手便打。
陡然“啪——”一声,响彻四下俱籁。
慢慢悠悠听到第二声脆响的时候,徐杳才低了低腰,一把架住颜舜华的手风,俯瞰着她此时红肿一张脸。
“以往京都都盛传你是人间一朵富贵花,我瞧你未施粉黛,实在显得苍白,难免担不起这称号,如今看着果真起色好了不少,”面上浮出几分笑意来,神情关切,“我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这么些人在,你竟下得去手,我这人不像你,该留的体面会留。”笑意愈深,“只是这体面也是看人留的。”
“婉后——”意识到永和宫如今空无一人,徐杳噎了噎声,改口道,“静姝皇后当初也曾开罪过我,我却没有像整治你一眼整治她,你自诩样样都好,觉得普天下的女子唯有你颜舜华配做皇后,但你从始至终不明白,她有一点比你强,她比你有自知之明。”见颜舜华吭着脑袋,瞧不见她此时神色,徐杳心痒得紧,附手捏过她的下颔骨,“你说说看你,到底图什么呢?你若当真求一个和顺人在一起,当初便不该嫁进王府,这样说来,你竟是贪图后位了。”
徐杳腕上使了三分劲,迫使她仰起一张脸来:“我记着,当年太子殿下心心念念装得可都是你,只因他渐渐失了势,你便瞧不上他。”一阵啧啧称叹,末了轻描淡写吐出一句,“你这份气魄,才是真正儿教人甘拜下风。”
颜舜华下颔骨被人捏得咯咯作响,直到听徐杳提起太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反手箍住眼前的一段皓腕,颜舜华一时下了狠手,转着力道往下一拽,徐杳指尖懵然收了势,被颜舜带着往前栽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