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内侍监一干人等去了长信宫,好端端地说要查平日里的流水账本,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岂料账本才翻阅了大半,竟要定娴昭仪罪,罪责一乃亵渎宫闱,罪责二乃恣势弄权,罪责三乃欺上瞒下,末了人证物证俱在,昭仪娘娘一时气极了,打翻了灯盏,油芯子正好落在一摞账本上,一时间四下的宫人接二连三地接了水都往长信宫去呢,幸而天公作美,只毁了殿内几样时兴物件罢了,”鸢尾一五一十道,“账本倒是被烧得一干二净。”
徐杳想过事情败露之时,颜舜华会是如何模样,依着她素日里的性情,向来擅长粉饰太平的她,竟做了这样无济于事的滑稽举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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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本宫,”颜舜华身形瑟瑟立在廊檐下,居高临下睥睨着以蔡莲寅为首的内侍监,“自恃无错。”即使境况落魄,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往日的风采做派,弯弯黛眉儿一挑,眼风压得低了低,已是不威自怒,“除非拿出证据,不然本宫——”一字一顿,字音咬得很重,“决不当这替死鬼。”
可是却再没有人将她这副仪容看在眼里,恍若未闻一般,偏偏这时候有人从宫道上探身进了长信宫,一柄油纸伞举在雨雪交加里巍然不动,正是曹凝君,她面上倒也丝毫不慌乱,先行朝蔡莲寅颔首示意:“适才在流韵轩闻了讯,是以赶过来瞧一瞧,唯恐昭仪娘娘身子有碍,如若不然,即便只是受了惊吓那也是使不得的。”
“再有半个时辰,陛下便亲自过来问审。”蔡莲寅依旧木然一张脸,“还望桢小仪简言意赅,切莫耽误了时辰。”
曹凝君好容易得了蔡莲寅的容许,这才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踩过低溅的水花,廊檐上悬着一道淅淅沥沥的雨帘。将伞柄收了交予晓暮,见颜舜华的贴身宫女抱琴此时还在一旁低声规劝着,脚步有过一瞬的微滞,到底还是上前:“天寒地冻的,娘娘仔细着身子要紧。”其实她这话的分量一点也不及抱琴所言,颜舜华却将半边臂倚在她掌心,由着她扶进殿内去了。
待抱琴阖上门扇,颜舜华冻得发青一双手紧紧地裹在汤婆子上,唇齿间打起颤来,方才在殿外的威仪已经荡然无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曹凝君屈着膝替她揉起腿来,手上一分劲也不敢使,比起赵芜的手艺可谓是差之分毫,谬之千里,颜舜华这样想,眼下却也不是为这个计较的时候。
不曾想曹凝君敛眉顺眼,说得话却不甚悦耳:“可是赵婕妤将这些事抖出去——”
她这话才开了口,万籁俱寂的殿内陡然“啪——”一声,曹凝君半边面颊上已经泛起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印,不一会儿便肿得很高,抬着眼的眸光里尽是诧异与不甘,到底还是将头埋得更低。
颜舜华瞧得一清二楚,末了唇角竟染上了一抹讥笑,也不知是在笑谁:“以前本宫只知晓即便是一条落魄的狗,隔三差五给它根骨头,那也是养得熟的,多少也会朝你摇摇尾巴讨个喜。”指尖轻佻,安慰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抚在曹凝君鬓上,动作轻柔,“她偏要去做那狗彘不若的腌臜事儿,人又如何拦得住那些个狼心狗肺的孽畜呢。”
“娘娘所言极是。”曹凝君阖上眼,将泪花都逼回去,其实这巴掌她挨得倒不疼,只因依稀间想起那时候在流韵轩,笑骂都任由颜舜华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头愈发不是个滋味。
“替本宫去寿合宫报个信儿,这桩事情倘若办得漂亮,”颜舜华这才不疾不徐收回手,自顾自整了整衣襟,轻描淡写告诉膝下人,“本宫抬你做正三品婕妤的能耐还是有的。”俯低着身子往前欺了欺,扼住曹凝君的下颔,迫使人仰着脖颈望着自己,将她眼底的欲望瞧得一览无遗,心满意足地笑了,“管教襄姬往后都跪你。”
曹凝君从长信宫出来的时候,还有几分浑浑噩噩,冷不丁雪打进衣襟里,她直打了个激灵,连带着面上的红肿都消散许多,因她眼下不过是小仪的位分,依着规矩并不能乘辇,索性她脚下迈着碎步,身上还暖和一些,直到寿合宫请见的时候,罗袜鞋履已经湿了大半,黏搭在脚上,十分不好受,碍于觐见崇熙太后,她也不好吱声。
崇熙太后病中坐起听了曹凝君一番转述,纵然是起身更衣往长信宫走了一遭,奈何回天乏术。将近子时的时候,建安帝晓谕六宫的圣旨终于下来,正二品娴昭仪贬为从二品贵姬,并且褫夺封号,即日起幽禁于长信宫,而协理六宫之权,往后则还要劳烦崇熙太后和内侍监一并执掌。
古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初六这一日辰时刚过,宫外便传来消息,说是穆王府的小世子因舟车劳顿害了疟疾,已经折腾了大半夜,不仅请了京都济世堂坐诊的曹英帆去府上瞧了,还遣人来宫里请了乌泱泱一干太医。彼时燕怀瑾正同徐杳用罢膳,二人兀自接了茶盏漱口,一面听蔡莲寅将小世子的病情一一道来,末了还添了一句穆王为此很是潦倒。
徐杳听罢倒是蹙了蹙眉,难免也生出些悲悯来:“好歹小世子也唤您一声皇叔,虽说自幼与宫里不甚亲近,到底也入了皇家玉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此乃五常之道。”见他面容依旧一派风轻云淡,她索性也直言不讳道,“您这样刻薄寡恩,真正儿是教人望尘莫及。”
她这话甫一出口,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蔡莲寅都攒紧了眉头,再打量起燕怀瑾的神色,与适才还是一般无二,只将她这话充耳不闻一般。
徐杳一时间连肩也耸拉下去几分,十分懈怠地倚在椅背上,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一抹灵动之色:“可见妾在您这里,要学的地方还多得好。”
十足十恭维的口吻,面上却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燕怀瑾半边臂膀虚枕在案上,自顾自摩挲着指腹,半晌未语,良久才沉着声儿吩咐道:“命人备马车,朕去穆王府瞧一瞧小世子。”眼瞧着蔡莲寅领了命躬身屏退出去,他这才轻飘飘吐出一句,“省得你再同朕犟,偏要学什么刻薄寡恩。”
徐杳当即便嗤之以鼻:“您若当真不想去,又岂是妾一句话能左右的?”
“当着蔡莲寅的面,说朕刻薄寡恩的,你还是头一个。”索性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捞,揽着她的腰倚坐在膝上,“杳杳,你说说看,朕该怎么罚你?”
徐杳一时反应不及,顺势便攀上他的脖颈,“妾斗胆呀。”燕怀瑾的指尖几乎是顺着她的脊背骨游移上去,惹得她浑身都打了个颤,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虽然她心下并非这样想:“往后可再不敢了。”
未时的时候,宫道上一阵熙熙攘攘,宫人们四下攒动,奔走相告,去各宫通了信,原是落英榭的襄姬要在倚梅园邀人赏梅,除却长信宫面壁思过的那位,徐眉黛本也想抱病不出,转念眼前浮出照哥儿一张脸,便作罢了。
众人掐着时辰都来了倚梅园,因年初洋洋洒洒的一场雪,今儿天际才放晴,宫檐梢头四处还积着雪,宫道上一概是有宫人打理的,好歹还能清出一条道来,到了倚梅园却大有不同,银装素裹里衬着红梅,地上仿佛铺着一层雪毡子似的,不足以教人陷了鞋履,踩上去却也是软绒绒的,隆冬的太阳似乎也畏冷一些,只在薄云里透出几缕光来。
待在宫里头,数九寒天,冰封雪地的景,大抵也只有倚梅园可见了。
却说赵芜这一日倒是兴致大好,特意穿了一身枣色衣裳,也算衬景。她自己也说不大明白,心下究竟是个何种滋味。一路进了倚梅园,迎面遇到了桢小仪曹氏,当真是狭路相逢。
她看着曹氏,仿佛照镜子似的,一眼便望到过去的自己。
要知道,人人往往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自己的过去,尤其狼藉不堪,便属最不可回首。
她可半点不觉得值得追溯,偏偏曹氏还恪尽本分,狠狠剜了赵芜一眼,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映出长信宫那位的缩影来。
同曹氏打了照面,赵芜便踩着雪地,一路往梅园深处去了,远远地似乎瞧见一片花团锦簇的绫罗,约莫是徐杳一干人等在那处一道赏梅。
赵芜不爱凑这个热闹,再说了,阖宫上下都知晓她赵芜往日里同长信宫最为交好,她那时眼高于顶,才不屑同这些人有往来。这样一想,她又明白过来,难怪适才踏进倚梅园,她只碰见曹氏一人。
颜舜华一朝被贬,曹氏先前又背弃了落英榭,眼下自然是空落落孤家寡人一个。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绣着藤花的鞋履,埋在清清白白的雪里,再往上是姜色的衣裾,赵芜以往跟着颜舜华,和寿合宫上下皆打过交道,当即辨出冯嬷嬷沟壑纵横一张脸。
“冯嬷嬷,可是寿合宫那里有什么事?”赵芜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请赵婕妤安,”冯嬷嬷这才慢慢腾腾朝她欠了欠身:“太后娘娘这两日病况才见好,恰逢襄姬邀人赏梅,眼下正在明瑟楼歇着呢,吩咐奴婢请赵婕妤前去回话。”
赵芜应了声,便随着冯嬷嬷的脚步,往倚梅园东侧一隅的明瑟楼去了。
眼瞧着冯嬷嬷背过身,她面上的笑意已是烟消云散。是了,她差点忘了,颜舜华倚仗的,从始至终不过是寿合宫罢了。
难为她夹缝里求生存,如履薄冰。
只因灵檀手上握着自己的把柄,她的生死,如今竟已和区区一个宫婢息息相关了。自从初一那道贬黜昭仪的圣旨一下,赵芜心下便有了计较。什么长信宫,什么落英榭,那都是旁人的利与弊,同她有什么相干。当初投了长信宫的门楣,她为了生。如今受人以要挟,她还是为了生。
而襄姬徐氏不过才入宫半载有余,便已轻而易举成了她七年都做不到的事。
她这些日子以来,连个安稳觉都不曾睡过。事到如今,瑕疵必较 的颜舜华不会放过她,违心替落英榭做事,她又不愿。更何况,被人拿住把柄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的性命只在人一念之间,有朝一日物尽其用,她只有死路一条。
赵芜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这是初一之后她陡然生出的年头,还不曾筹划。
偏偏她机关算尽,却还是没有如愿以偿。
只因跪在明瑟楼里头的,不止她赵芜一个,还有灵檀,说起来这灵檀也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一介宫女非要给自己冠个毓婕妤的名头。
她往日里每每见着灵檀,心下都要生出许多诽谤。这回却再没有这个心思,更多得则是惴惴不安,谁教她心虚呢。
“太后娘娘圣安。”赵芜朝上首磕了头。
颜太后拂了一眼赵芜,榜眼冷观,仿佛只当她是那雪里的泥泞,再不睬她,抬着袖管朝冯嬷嬷招了招手:“去撷芳斋将二皇子抱过来。”
“回太后娘娘的话,”赵芜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心底愈发局促不安,一双手已是凉的刺骨,唯有开口的措辞还算井井有条,“二皇子年纪这样小,如何也经不起这一来一回的风霜,还望您海涵——”
眼瞧着冯嬷嬷领命当差的身形渐行渐远,赵芜愣在一声“涵——”上半晌。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赵芜做过一件欺天罔地的事,她也曾自诩天衣无缝。
有些事,她一昧瞒得世人,便连自己也一度信以为真起来。而搁在心底时日久了,更像是欠下的债。
赵芜想的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有些秘而不闻的私事,如若能永远不教旁人所知晓,方才可以平安第日。
这世上的秘密分两类,第一类么,揣着秘密的人指望你猜一猜,猜也猜不着,半隐半露偏要你猜,你不猜了反倒举重若轻告诉你。这样的秘密不被人藏私,往往是见得了光的秘密。第二类则是处在深渊里成了独一无二的秘密,久而久之,仿佛这秘密与自己便就此融为一体了似的,一旦这秘密昭然若揭,便是挫骨扬灰的一天。
其实她也不知晓自己这样到底图个什么,静姝皇后纵然诞下嫡长子,不管这嫡长子是个如何资质,只怕依旧是早早便断送了性命。
至于二皇子和二公主这两个头衔之间,也不甚分别。
她又有什么立场去瞧不上灵檀呢,赵芜自己都站不住脚跟,她和灵檀其实是一丘之貉。
她阖上眼,建安帝来撷芳斋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任由时光蹉跎,撷芳斋亘古不变的是茉莉花叶碾成的报恩茶,只因他曾说这报恩茶一如她的黛眉水眼,二皇子出世的那一日,往日里灰败的瓦砾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浮光掠影,疏离而整齐,清风在其中徐徐拂过。
赵芜终于想起来彼时的初衷,或许只是见不得撷芳斋的瓦砾渐渐灰败下去。
她一度为了报恩茶的典故高兴了许久,时不时便取出随身的贵妃镜来瞧一瞧,直到有一日建安帝约莫是吃醉了酒,望着她的眉眼,脱口而出唤得却是旁人的名讳。
赵芜从那以后便不再捎着爱不释手的贵妃镜了,可是吃报恩茶却不知不觉已成了她骨子里的习惯。
她闲暇之余常常会思索,倘若一个人引以为傲之事恰恰是虚有图表,该会落得何种现世报。
崇熙太后如今也算是为自己分忧解愁。
这一日酉时将至,崇熙太后大笔一挥,下了建安十年的第一道懿旨。具体是个什么辞藻赵芜已经记不甚清,只记得自己接旨的时候,那一道懿旨上头临着一道青天白日的景致。
她铸下大错,以致于这桩事牵扯的一干人等都被她所连累。
赵芜心底有过霎那间的平静,那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平静,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有她赵芜不辨雌雄。
毕恭毕敬将懿旨接过来,她便从正三品婕妤成了正六品才人,人人可欺。
说来也荒唐,初一一道圣旨,颜舜华被贬。今儿一道懿旨,轮到她赵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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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榭
徐杳才从倚梅园回寝宫用了晚膳,暮色四合,黑压压的天色愈发浓稠。她虽然早已知晓赵芜这桩事,当劣迹斑斑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难免也再度为此不胜唏嘘一番。
说到底,那也是灵檀和赵芜二人之间的恩怨。只是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有些秘密教风知晓了,那整片森林都会随之一清二楚。
直到落英榭殿外头响起一阵抽噎啼哭来,叨扰得人实在心烦意乱,大有一副嚎啕大哭的架势。徐杳到底忍不住唤了一声“鸢尾”,“去外头瞧瞧,喊得什么冤?”
她话音未落,一道枣红的身影便蹒跚进殿,“砰——”一声朝跪下来,一个劲地磕头。
“谁放她进来的?”徐杳凝了凝眉,耳边聒噪不断,“哗啦——”一声摔着珠帘出来,但见眼底人鬓钗歪戴,已是颓势,几缕发梢散在肩上,正是痴痴癫癫的赵芜,“自己个儿没得本事,还敢来这儿撒泼,你若有理,闹昭仪娘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