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人往榻上一摔,索性这时节被褥垫得厚软,幸而他又松了手,徐杳终归还是闷哼一声。
一阵目眩神移,徐杳还未曾反应过来,冻得冰凉的一双柔荑被他重新握在掌心,若有若无地摩挲过她腕骨上的红印:“疼不疼?”神情淡薄,将人朝自己跟前又拽得近了些,“嗯?”
徐杳往日里多少也听闻坊间说起当今帝王的杀伐果断,她那时丝毫不以为意,是以燕怀瑾这副模样,她还当真是第一回见。
一时愣住,也不应他这话。
“杳杳,”燕怀瑾呢喃着她的名讳,“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再也不愿意同朕敞开心扉的呢?”唇边划开一道弧度,自嘲的笑,“明明痛极了,也不肯朕说?”
徐杳这才缓缓抬起眼睫,盯着他肩上的牙印褶子半晌,嗫喏着唇告诉他:“我要见裴炳。”
“犯不着一昧拿他来和朕堵气,”燕怀瑾欺身上前,一把将人老老实实压在塌上,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脖颈上,“莫要再同朕拗了,除了他的事,旁得朕一概应你。”
指腹捻过徐杳今日戴的珊瑚坠子,有意无意的划过她的耳垂,耐着性子等她开口,良久也不见动静,再欲正眼打量她,忽地一滴泪划过鬓边一路坠到她耳坠子上,燕怀瑾指尖动作一顿,另手轻而易举掰过她半张脸,直直地对上她的眸光,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
燕怀瑾拂袖起身,俯瞰着她:“只此一回。”
蔡莲寅候在落英榭殿外,心下还留有适才那一幕的余悸,本来盘算着建安帝应是要留到用午膳的时辰,岂料才进去片刻功夫便出来,面色相较来时竟更加阴沉。
“传朕的旨意,”燕怀瑾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吩咐道,“请裴大人入宫。”
裴炳收到宫里传来旨意的时候,才下朝回了府邸,身上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便又乘着马车往崇文门来了,不曾想竟一路被人引着踩进落英榭的殿槛。
昨夜里想徒惊落了半场春雨,落英榭檐上的雨滴还瑟瑟地打着窗前芭蕉,裴炳先是取了方瓯置在廊下,剪了枝瑞金的迎春花。他亲自摆好了剪子,这才倚着外殿的门槛边上一跪,唱的是越地的小调,软软糯糯,很是愉人精神。
一扇绣着水墨江山的屏风,若隐若现能瞧见一道朱红茜影。
“裴大人。”徐杳蜷着膝坐在案榻上,倚着半边臂伏在一旁的方枕上。
“皇后娘娘千秋无极。”端端正正朝人叩首,裴炳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徐杳禁不住揉了揉眉心,试探的口吻,状似无意道:“本宫若是教人欺负了,”眸光往殿外瞟了一眼,殊不知隔墙亦有耳,声音也难免压得低了些,“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怎么会?”裴炳几乎是下意识应她这话,清朗的声音掷地有声,眸光里也流露出虔诚来,“普天下都会拥戴您。”
“按说裴大人年纪也不轻了,”徐杳垂下眼睫,身形慵懒,漫不经心捧起茶盏抿一口茶,打量着沉在漩涡里的茶叶,“这些时日以来,本宫也常常替你留意一些。”
裴炳当即就同她打起马虎眼来,徐杳也不久留他,到头来茶盏一搁,只推说自己乏了。
然而自从这一日过后,徐杳便不曾和燕怀瑾打过照面,一来他这回铁石心肠得很,不再同往日一般一天不落地往她这里歇,二来鸢尾吩咐李四备了羹汤,三番两次费尽口舌劝她去御前走一回,徐杳每回都变着法儿的搪塞她,鸢尾一面又生怕恼了徐杳,也只好按下不表。
这一日鸢尾服侍徐杳晨起的时候,一股脑将御书房这几日的动向说得事无巨细,就连燕怀瑾整日里觐见的官员也摸得一清二楚,末了才添油加醋道:“昨儿好端端地,蔡大人去了流韵轩,说是奉陛下口谕,宣桢小仪去御书房侍奉笔墨,依奴婢看,红袖添香,素手研磨,指不定怎么着呢。您如今待这些事漠不关情,奴婢只怕您悔之晚矣,奴婢好歹也是侍奉您到今日的,往日里陛下如何待您落英榭上上下下都是有目共睹,您又何必费这个时日去较劲?”
徐杳坐在梳妆镜前,扶了抚鬓边梳得朝云近香髻,指尖掠过妆奁,饶有兴致挑了一支金累丝嵌宝镶玉牡丹鸾鸟,递给鸢尾,大言不惭道:“今时不同往日,帝后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本来就是自古有之,”亲自蘸着螺黛勾勒眉梢,“本宫入主中宫这些时日,六宫许多事宜还不曾仔细交代过,今儿也算是后宫嫔妃第一遭过来晨省,糕点茶水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徐杳妆点妥当后才不急不缓往正殿去,她今儿着了一袭绛紫罗缎织锦曳裙,外罩一件如意穿花帔,身段袅袅,进了殿槛一抬眼,后知后觉自己竟是姗姗来迟,径直在凤位上落座,模样矜庄。半掀着眼帘,掸了掸衣裾,接过鸢尾呈上的凤印,丹寇扫过上头的纹路。这才拂一眼殿下跪着的徐眉黛和曹凝君二人。
她二人素来都穿得素净,这回也不例外,一时间倒显得殿内寂寥不少。
徐杳有过一瞬的恍神,旧年的景况一幕幕浮上心头,声音却教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起伏来:“本宫尤然记得往日里一道在长信宫请安的日子,时过境迁,连带着耳根子也清净不少,其实阖宫上下,算起来本宫同你们二人打得交道要属多一些,性情也略知一二,想来你们性情该是十分相投,面上瞧不出半点真章,行事却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真正儿教人望尘莫及,如此一来闲暇时也可以做个伴。”
曹凝君低眉顺眼,倒是徐眉黛先行斟酌着言辞:“皇后娘娘谬赞,还望您待以往许多细枝末节既往不咎,您才是思虑周全,百无一失,妾素来愚昧,纵然费尽心思至多也不过是小伎俩,上不得台面,并不敢再班门弄斧,凭白还教人落了笑柄。”
徐杳和颜舜华彼时大有不同,横竖她也再不用同人尔虞我诈,亦不愿摆皇后的架子,一昧听人阿谀奉承,未免索然无味,眼瞧着徐眉黛欠身告退,她心念一动,临时起意吩咐曹凝君留步。
说起来,曹凝君今儿也蹊跷,除了先时候请安时便不再多言,只默不作声地听着徐眉黛同徐杳一来二去。
徐杳整了整袖口,想起来上一回同曹凝君这样说话,还是年宴那一日的太液池畔,曹凝君当时拜了长信宫的门楣,好不意气风发,哪里像今日这副谨慎细微的模样,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这两日既得了恩典,要去御前侍奉左右,怎生还这样小家子气呢?”
徐杳睇一眼跪在下首的女子,一袭湖蓝云雁穿在曹凝君身上,委实违和得紧,当即蹙了蹙眉,直言不讳道,“你这样的年纪,穿杏青一类的衣裳再合适不过,何必捯饬老沉了?”
曹凝君指尖攥着帕子,从踏进落英榭开始她就忐忑不安,只因她心底有愧,偏偏徐杳丝毫不以为然,如今才算好不容易给她个痛快,屈膝一跪:“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虽许了恩典,妾却从不敢揣旁得心思,不过是随意捡着穿罢了。”生怕徐杳不信似的,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又朝上首嗑一个响头,“妾以往糊涂。”
“那时候陛下夜夜翻本宫的牌子。”徐杳冷不丁开口,面上不动声色,好像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春宫图摆在地上,样样都试过,弄一回送一支簪。你猜怎么着?”
指尖摩挲过腕上的翡翠镯子,水头很足,冰凉凉一片,告诉她,“本宫第二日抱得妆奁里全是,便问陛下要妆奁。”
第96章 玖陆
却说曹凝君自从落英榭请晨省之礼出来后, 蔡莲寅掐着时辰差人前去流韵轩请人,曹凝君往塌上一歪, 推说抱病不出,御前侍奉笔墨的差使也只好作罢。
这一日未时徐杳才见到燕怀瑾, 彼时她正在千鲫池,时不时捻着食饵朝里撒,披着丝罗帛布顺着肩滑下来,月白云纹儿趁着,更衬出皓腕上翡翠镯的好水色,倒影里瞧见脚步声愈发近了,泛着涟漪站在她身后, 她将盛着食饵的木匣往一旁的石案上一置:“瞧着那尾红锦鲤,虽然游得格外欢畅,却次次抢不到吃食。”从始至终背对着人, 辨不清神色,“该不是本宫舍得少了罢?”
燕怀瑾这时候才上前一步, 在她身侧站定:“那便多舍一些。”
徐杳眉眼淡然, 依旧垂着眼睫, 漫不经心开口:“这怎么成?”挪着步子在石墩上落座,“倘若只顺着那尾红锦鲤的心意,旁得岂不过分充饱了?”
袖间动作一派行云流水, 替他斟一杯茶,往前一推。
眼睁睁瞧着燕怀瑾挨着自己落座,迎上他的眸光, 目不转睛地:“听人说,陛下要将廷尉大人发配到襄州做地方官?”
“朕以为,身为中宫,心思应当放在内廷,”半边臂枕在石案上,低了低下颔,凑近了瞧她,“杳杳觉得呢?”
徐杳一时啼笑皆非,有几分促狭道:“该不是臣妾搅了您红袖添香的美事,您成心也同臣妾过不去是不是?”
“杳杳,”燕怀瑾笑意融融望着她,“你委实多虑。”
徐杳兀自起身,一抻裙摆,忽地朝他一拜,眸光所及处正好看到他的玄纹履,面上尽是低眉乖觉的模样,鬓边也顺势滑下两绺碎发,从燕怀瑾居高临下的视线依稀只瞧见她的蛾眉琼鼻,竟是从未有过的娟好静秀,言辞却不甚动听。
“依着旧制,大燕历朝皇后,凡是册封头一年,都须得前往国寺祈福,臣妾请旨,于下月初一出行龙山寺礼佛吃斋,以祈国运昌顺,百姓安居乐业。”
燕怀瑾广袖微拂,正欲扶她起身,直到她话音方落才动作一滞收回势,摩挲着指腹,半晌不曾应她这话,面上也瞧不出丝毫波澜来,良久才嗟吁道:“既如此,只当你出宫散散心也好,安危为重,朕明日会命礼部尚书,拟出行龙山寺的名册。”
这一日过后,徐杳闲暇之余便常来千鲫池,偶尔她更宁愿倚在美人榻上捧一本奇闻异志的书册读得津津有味,也不会再同往日一般揽着食盒去御书房走一遭,至于燕怀瑾的日常起居,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了也蹊跷,经曹凝君那日抱病过后,燕怀瑾便也不再传唤人前去侍奉笔墨,连进后宫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刚开始还隔着日子来落英榭同她一道用膳,有一回教政务绊住了脚,渐渐地从隔一日改成三五日来一回。
徐杳想,照这样的情势下去,约莫再用不了多久,燕怀瑾便成了初一十五来一回了。
幸而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月初一,春光烂漫海棠红,气候也暖和许多,辰时未至徐杳被人唤起身来,捡了一身婉约素雅的装束,鬓边只簪一柄玉簪,既不失皇家风范又应了龙山寺的景致,一段臂倚在鸢尾掌心,踩着矮凳上了轿舆,随着浩浩汤汤的仪仗,从崇文门径直出宫,哒哒的马蹄声里,徐杳蓦然百般滋味饶心头,挑起轿帘眺望了一眼,远远地,依稀辨得城楼上有一道身影。
其实这些时日来,燕怀瑾同她待在一处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纵然常常眉眼阴翳,见着她也都烟消云散了。她同他提的话,他都好生谛听着照做,仿佛她二人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不快,无端端教徐杳生出一丝恍如昨日的错觉来,只是她心知肚明,到底是不如往日亲近了。
饶是徐杳再迟钝木讷些,多少也瞧出近来来燕怀瑾有些内外交困的紧迫,连带着前朝官员觐见的次数也多起来,想来应是朝野上出了什么事,她私底下传唤过一回鸢尾,只问徐文山可曾有什么风声没有,鸢尾当即摇了摇头,徐杳也只好作罢。
一路穿过朱雀街,直到京都城郊,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至龙山寺。住持虚云大师和一众小僧弥都候在寺外,先是在大雄宝殿上了四方香,这才由人领着徐杳往住所去。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四生六道。谁听得、绝相岩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
不过一个回眸,不经意间但见随行官员当中一道再熟捻不过的身形,一身澹色长衫,腰间佩着玉玖,举手投足之间衣裾迎风微动,长身如玉,似乎正在同身边的霍提督攀谈。
寺墙环绕,曲折游廊穿过甬路相衔,徐杳进了寝居,虽不及宫中气派,却也是一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庭院,院落一角还凿着一汪清泓,栖着墙牵藤引蔓开出花来,屋内皆是花梨木的床几椅案,正堂摆着一个汝窑瓷瓶,里头栽着一株罗汉松。
待主持告退,徐杳唤一声“鸢尾”,继而言简意赅道,“传霍提督过来。”
霍提督方才领了命,忙不迭赶来觐见,朝上首屈膝见礼,眼也不敢瞟一下,便听见徐杳掷地有声道:“出行龙山寺的名册里,谁添的廷尉大人的名讳?”
霍提督思忖一番,一五一十道:“礼部尚书一开始亲拟的名册当中便有,并非后来添之。”
委实教人束手无策,徐杳也不再同霍提督多言,半支着肘伏在案上,一时想起许多往日的点点滴滴来,连带着喉间都泛起涩来。
她以往觉得情爱是花前月下时臊红的两腮,是携手共看丑时的月,是要负尽天下人的恒心。后来才知晓,情爱呐,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分筋肉,啖骨血。
就像春蝉不念秋思,夏蝉不知冬雪,枯荣不为人命,盛衰不由王权。
这一日酉时刚过,暮色四合,徐杳寝居里一派灯火通明,她眼前正放着堆得厚厚得一沓内务府账本,一面把玩着手上通体莹润的玉如意,一面慢条斯理地翻着页,密密麻麻的字眼,无端端教人躁地厉害,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木鱼响,到底静不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玉如意的纹路。
烛光摇曳,窗扉半开,隐约飘来几缕山茶花的香味。
直到清如溅玉,颤若龙吟的琴声兀然响起,徐杳几乎是下意识往窗柩外望了一眼,披了一件金丝软罗烟的大袖褙子,一把推开门阑,她原是有着在夜色里识物不清的病症的,偏偏这时候那一道身形轮廓却清晰得紧。
“你跟过来做什么?”
裴炳动作一滞,眼前人香鬟堕髻,云裾袅袅拾步过来,朦胧月色下更显得她凝脂腻颜,朱唇不点而红。
抱着琴凝望着她:“皇后娘娘寂寞的时候,臣可以弹琴给您听。”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这是他适才弹的琴曲。
裴炳以为,她一定听得明白。
那年时值春寒料峭,襄州护城河的渡口扰攘一片,驴鸣马嘶,人声嘈杂,说是有人投了河,那是裴炳第一回听到徐杳的名讳。
前阵子定国公时常设宴请裴炳一同吃酒,酒酣时说他这是画地为牢,裴炳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