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炳有的时候在想,他从始至终忘不了可能也只是栖霞寺初见时的那一株菩提树而已,他从来不觉得这是画地为牢的枷锁。
徐杳敛下眼睫,投下一道半明半晦的光影,一举眉一抬眼已是怫然作色:“裴大人擅闯本宫寝居,视为大不敬,本宫德泽天下,母仪万世,岂容你唐突?”微微抬了抬下颔,觑他一眼,拂袖而去,“拖下去,鞭笞五十。”
第二日徐杳又召见了一回霍提督,面上依旧挂着懒懒散散的笑意,并不真切,一指案上纸笺:“廷尉大人的名讳,本宫已经替他划去了。”凝着眉似笑非笑,“可明白本宫的意思没有?”
霍提督当即躬身领命:“臣定不负使命,这便送裴大人回廷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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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连绵的小径,尽头是一方幽深僻静处,门扇中央挂着一块匾,上书“静思庵”三个大字,黑瓦黄墙,深山古刹,隐约响起梵音绕梁,漾起一溪的日光云影,清晖里随波逐流,幽竹上的晓露还未来得及殆尽。
徐杳先时才在寝居用了斋饭,在龙山寺随意捡着路周折了几步,不曾想竟来了这寺中庵。
正欲止步,一张别开生面的脸撞到视野里,穿一身圆领方襟,俨然一副尼姑模样,懵然教人觉得似曾相识,冷不丁瞧见徐杳,手上的木桶一置,施施然朝徐杳行了个礼,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奴婢沉璧,请皇后娘娘金安。”
徐杳闻言微微锁了锁眉,下一瞬便想起来,原是千秋节婉后殁后,永和宫请辞削发的管事宫女。
“本宫记得你,免礼罢。”似是存着顾虑,抬着袖将人往跟前唤了唤,“说起来,千秋节那一日,本宫还曾同静姝皇后一道上了柱香。”
“吊唁那七日,奴婢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再加上一时悲恸,后来再想起来这桩事,实在悔之不已,”沉璧忙不迭踩着门槛出来,毕恭毕敬道,“那一日静姝皇后曾命人去召见过您,只是递话的宫人还没来得及出永和宫,上上下下便被禁足,奴婢如今虽遂了其愿,修得清净,只是心底还横着一桩事,教奴婢从红尘中耽搁到这里来,凭白蒙了尘埃。”
“当日么——”徐杳眉眼之间有过一瞬的落寞,甫一开口却是再平淡不过的口吻:“你如今既有心事,但说无妨。”
“静姝皇后临终前曾交付过奴婢一方胭脂红的锦囊荷包,只再三嘱托好生收着,奴婢左思右想,静姝皇后那时候说是有话告诉您,如此一来,十有八九这锦囊同您脱不了干系。”沉璧从袖兜里将向来贴身的胭脂红锦囊取出来,指腹捻了捻,复用双手捧着呈给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奴婢见着您,竟觉得无端端地亲近,大抵这便是命中注定。”
将锦囊打开,摊开当中泛黄的宣纸——
“许是活的太顺遂,我贪婪的心只想得到更多。玩弄权术,收买人心,身怀六甲的我,容不下颜氏的胎,授意钦天监向建安帝报天象有差,颜氏的胎不祥需立即除掉。当然了,待我诞下子嗣,必然天象转吉。我自以为盘算的极好,可没想到,我为自己结下了网,做下了孽。世人都以为嫡出的长皇子,生下来不闻啼哭,被吴太医诊断是个愚儿,建安帝大怒遂下令即日起将吴太医斩立决。
想当年,吴太医的风头一度越过方老太医,渐渐地成为他的心腹,唯首是瞻,甚至不惜奉旨毒哑我儿,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被人灭口,那是他该。
直到阿玉有孕,眼瞧着身子骨愈发重了,我无意撞见建安帝愁云惨淡的模样,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他容不下这个子嗣,谁教阿玉同我,都冠着常姓。
后来他秘而不宣将我的儿子以祈福之名送往龙山寺,周岁之时,我才如愿见到我的儿子——也只有这一面,连个正经名讳都不曾得过,人人都唤一声哑奴。
只因为阿玉殡天那一夜,竟诞下了棺材子。
要知道,棺材子,那是天煞孤星呐,难怪成日里痴痴傻傻。”
常婉触目惊心的笔墨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徐杳踱着步子回去的时候,一阵头重脚轻,连带着脑海里也“嗡”一声似的,将至寝居,鸢尾仍旧候在外头四处张望,好容易瞧见她了,见她面色不虞,连带着身形也不稳,忙不迭上前搀她一把,却被徐杳反手攥住:“召虚云大师觐见。”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虚云大师已经立在她跟前,一派出世的架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敢问这龙山寺,可曾有人名唤哑奴?”徐杳开门见山道。
但见虚云大师颔首,霎时连带着徐杳的心都“咯噔”一沉,一路引着徐杳往藏经阁走了一遭,远远地瞧见正在拿着扫帚的小僧弥,虚云大师告诉徐杳,这便是哑奴了。
徐杳一时心乱如麻,稀里糊涂地和虚云大师吩咐了许多,无非不过是关照哑奴的事宜,这才踏上混混沌沌回寝居的路,忽地步伐一窒,拈着绢帕子仔细擦拭着掌心的细汗,神志也清明许多,同身侧的鸢尾吩咐道:“摆驾,回宫。”思前想后又觉得不妥,“慢着,先去廷尉府。”
鸢尾瞠目结舌道:“娘娘,这恐怕不合规矩……”她话才说了一半,见着徐杳此时魂不守舍的神情,讪讪止住话锋,想起平日里徐杳待她的种种,索性依着徐杳去罢了,横竖挨一顿板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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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
裴炳受鞭笞刑罚之后,便回府将养着身子,宫里头似乎也早已得了消息,建安帝甚至派人前来赐药,适才用罢药,他合衣躺在塌上正欲小憩。“吱呀——”一声,门扉被人推开,徐杳着一袭牡丹凰纹水烟逶迤曳步进来,见他正欲起身,顺势低了低腰骨,丹寇摁下他的肩襟,“你明不明白,本宫为何要鞭笞你?”
“因为您妒。”裴炳不假思索道,眉眼里有过几分不可捉摸的怆然。
徐杳探着指腹仔细描摹过他的鬓角:“本宫妒你什么?”
云蒸霞蔚,正是日落西山之时,此时映得裴炳一对眉眼愈发熠熠:“为臣者,自当忠坚不渝,臣同娘娘不一样,您心里头,从始至终,装得只有自己。”
徐杳垂下眼睫,妧媚地笑:“荒唐,普天下何人不自私?”语气也重了些,一挑眉,“总有那些回回让事情迎刃而解,从而步步青云的人。”
等她这一日乘着夜色回落英榭的时候,燕怀瑾正坐在她书案后头,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步步挑帘进来。徐杳索性只当没瞧见似的,兀自提着茶盏斟茶,捧着茶盏煞有其事的品起茗来。
那种不待见就好像命中注定,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来讨你欢心,可偏偏因为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人是他,你便不再上心,甚至不以为然,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你如今要享齐人之福,也要看朕依不依。”燕怀瑾大步阔斧上前,一把拽过她的皓腕,迫使她望着自己,咬牙切齿道,“朕的皇后。”
照哥儿这件事,燕怀瑾到底是有心亦或是无意,她都不想知道,更不愿费这个心思去揣度。
徐杳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万般风情都揉在了眉眼里:“您想怎么着?”
她话音未落,燕怀瑾已经扬长而去。
关雎宫
徐杳周身都掩在了宽敞的斗篷里头,手上执一柄绣花鸟图的宫灯,怀里抱着方黄花梨木的匣子,细雨不知不觉落满了整个肩头,一步走一步望,踩着石阶上了泊水戏台,摘了帽在石凳上倚成一团,歪着脑袋,乐得开了花,倏而想到建安九年在这里见到燕怀瑾那一回,悲伤寥落之情上了头,不免抒怀:“昨夜西风凋碧树——”
直到她面前一道影儿压迫过来,燕怀瑾半边臂覆在木栏上,几乎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宫灯被徐杳搁在一旁,发髻松散,她颤着指尖将匣盒里头的玉燕钗取出来,另手扯过燕怀瑾的衣襟。
“以前觉得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玉燕钗,当心肝似的戴着,如今才明白,也不过如此罢了,同那些俗物一般无二而已。”电光火石之间,玉燕钗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池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仿佛死水一般。
“我们两个,也算死别过,阴阳两隔。”贴在他抵得近极了的胸膛上,攀着他的脖颈吻过他的喉结,喉头里滚出古怪的强调,面上笑得愈发和煦,“前世孽缘已了,来生改头换面,是人是畜,也需机缘,誓不入帝王家。”浑身都不由自主战栗起来,颤着声儿道,“燕怀瑾,你也一样。”
她低下眼睫,不愿去瞧他此时是如何神情。
下一瞬眸光所及处但见他衣裾飘动,纵身一跃朝往年栽着十里荷花的池水里蒙头栽进去。
玉燕钗安然无恙被燕怀瑾捞上来,甚至不惜为此大病一场。
恰逢清明时节的雨季,一连许多日都不曾放晴,缱绻的时光渐渐碎在凄清的风里,连记忆也斑驳,直到京都城外有人快马加鞭传来急报,宫里头的气氛愈发诡谲起来。
穆王谋逆,八万铁骑一连拿下三座城池,更有常海德辅佐,来势汹汹,一路奔着京都席卷而来。
与其说是权臣一朝倾覆从而倒戈,联合虎视眈眈的藩王祸起举国之乱,不如说是在太平奢靡的王朝背后,党羽之争像极了一场瘟疫,早已腐蚀着朝廷的根基。
一时间流言飞起,甚至有人弹劾徐左相,主张废后。
徐杳心知肚明,即便没有出穆王谋逆这档子事,她和燕怀瑾之间也早已横起一道过不去的沟壑。
当真如她去龙山寺祈福之前所料,燕怀瑾连来落英榭用膳的功夫都再挪不出来,即便难得来瞧她一眼,二人也相顾无言,默契般地将许多事按下不表。
徐杳则从始至终的漠然置之,闲暇时常常耐着性子去瞧照哥儿,偶尔还考一考他的功课,只可惜照哥儿通读领略的本事还是不尽如意,她也不恼,事无巨细由着照哥儿贪玩的性子,还命李四变着法儿得做糖人给他吃。
有一回蔡莲寅愁眉苦脸到徐杳跟前一跪,说是陛下孑然一人在华清宫吃醉了酒,止不住唤她的名讳,只求她过去瞧一瞧。
不曾想她才下了轿辇,还未来得及进殿,里头便传来字字哀戚的古调。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以就,横绝四海。”
建安十年,足足好似一辈子那样长的光景,燕怀瑾脚下迈着兜兜转转的步伐,一开口更是沾着十足十醉意的飘飘然,大有一副乘风而去的架势。
重重帷幕,魑魅隐见,广袖一抬:“众卿——,”恍惚迷离,神思渺远,眼底映得是徐杳的云鬓绮姿,声音愈发凄怆,倏忽间面上已是潸然纵横。
“横绝四海,不过虚妄。”
烛火迷离中,燕怀瑾禁不住重咳数声:“豫王弑父,罪果循环,”字字珠玑,“该换人了。”
徐杳拈帕替他拭泪,步子却往后让一让:“陛下,您糊涂了。”
宫中上下几乎是掰着指头数日头,甚至已经有人生出另谋出路的打算,敛财跑路,更是以讹传讹,说得天花乱坠,搅得人心惶惶。凡是被检举者,都被徐杳下令罚了板子,这才安分不少。
而徐杳这几日听到的风声,都比不得坊间来得快一些,她总是后知后觉,就拿迁都阆州一事来说,她也是从鸢尾口中得知,朝堂上早已就此事分庭抗礼,闹得沸沸扬扬。
迁都自古有之,不过是为了保全社稷的无奈举措。
出征在即,举国上下连个主将都挑不出来。
只因往日里的护国大将,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常太尉,如今投身穆王的麾下。
这一日亥时,夜色如浓稠的墨砚一般,深沉得化不开,徐杳方才就寝,阖眼卷着被褥躺在偌大的榻上,沉稳的步履从殿外探身进来,小心翼翼挑帘进了内殿。
“你在阆州,千万要好生等着朕。”
燕怀瑾的声音掺着从未沙哑,徐杳这才想起来他旧疾未愈,身子却纹丝不动,青丝如瀑背对着人。
陛下此番领军出征,还望珍重——
徐杳几番动了动唇,欲意开口,话到嘴边却到底也没出声,想着左右也该说这么一句,亦或是再睁开眼来好生瞧他一眼。
再等她辗转身子过来,殿内已是四下俱籁,他便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徒留榻下赫然一方背螭钮五盘的玉印——传国玉玺。
徐杳曾经想过许多回,这一生同燕怀瑾的最后一个照面会是如何,却从来没有料到,竟会这般潦草,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会儿。
她初嫁给燕怀瑾的时候,盼他此生都过得如意,同时又盼他不如意些。只因如意了便不会再觉得她雪中送炭,不如意呢,至少会心心念念将她记挂在心上。谁教她彼时以为,嫁给这样的人,以后他就是她的天下呢。
大概人在见识短浅的时候,就不该动这芳心。
他本来在她眼里是光芒万丈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黯淡了,成为四方世界里的一粒尘埃,实在过分微不足度。她费尽心力去回想他浑身镀光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才顿悟,那是她头一回见到他时,她自己眼里的光罢了。
徐杳捎着照哥儿坐上去阆州的马车时,怀里还揣着燕怀瑾那一日留在榻前的传国玉玺。
她在阆州行宫待了不过小半个月,战局瞬息万变,穆王的兵马几乎已经濒临京都城下,天下人都在静静数着日子等着国破的那一天。
偏偏有人从京都辟出一道黄泉路出来,千里之外直取穆王首级,擒贼先擒王,穆王终归还是落败,常海德经此一役自刎当场。
强汉动荡,五胡乱华,盛唐梦碎,宋亡崖山,大燕也不过如此罢了。
天子死国门,君王死社稷。
浩浩汤汤的兵马来到阆州,远远地望过去,似乎还能看到贝阙珠宫里太液池面的波光粼粼,一切如初,岁月静好。
他身后的蔚蓝天际掠过一行白鹭,阆风巅上流岚如画,踩着一派风光霁月朝她走来,临到她跟前却陡然一跪,俯首称臣。
竟是裴炳。
直到徐杳平生头一遭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美名其曰垂帘听政的时候,照哥儿乖觉地立在她膝下,一对眼睛珠子好奇地滴溜溜的转。
她终于意识到——
当年她情愿肝脑涂地的男子,在这个世上,临了同她说得最后一句话竟是“你在阆州,千万要好生等着朕”。
不曾想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同人打诳语。
徐杳后来一度试着仔细琢磨燕怀瑾这话里头的深意,指不定是说岔了话,误将襄州作阆州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