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姑苏山人
时间:2019-05-20 08:34:25

  这一日真正儿令阖宫上下骇世惊俗的事却并非建安帝请了李太傅来给大皇子授课,巳时时分,满朝文武正从金銮殿乌泱泱下了朝,霍提督才巡查了京都的御林军,快马加鞭从城门口一路赶到崇文门,这才大步阔斧进宫请见。
  远在封地菏泽的穆王燕怀信,竟于建安九年再度重回故地,眼下已经进了城门。
  彼时正在御书房的燕怀瑾得了消息,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偏偏无巧不成书,寿合宫的明珠又在殿外觐见,说是崇熙太后昨儿夜里便犯起寒症来,吃了两帖药临到天蒙蒙亮才睡下,眼下方才醒过来,已是起不来身了,辗转反侧时念叨的都是陛下的名讳,这才前来通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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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合宫
  燕怀瑾大步走入殿内,这才觉得殿内昏暗无光,面上蹙了蹙眉,只朝近前侍奉的人低声问了句:“太后可好些了?”
  颜太后此时平平稳稳地躺在榻上,从床帐里探出瘦骨嶙峋一双手,鸢尾忙不迭上前将人扶起身来,将软枕往上垫了垫:“请陛下来一趟,当真不容易。”
  “既身子这般不适,可见晚上的家宴也来不了了。”从一旁的宫人手中接过药碗,在床榻边上的凳椅入了坐,捡着瓷勺子微微搅动了两番,“想来是再受不得半点风,好生将养着便是。”
  颜太后一连咳了几分,好容易才喘上一口气来,面上更是黯然失色:“你这是指望哀家病入膏肓?”
  燕怀瑾依旧一派气定神闲:“所谓病则就医,母后还是多疑。”
  “好皇帝,”对上他讳莫如深一双眼,恳切开口,“穆王从小在哀家身边长大,哀家见上最后一面难不成也不行?”
  “母后糊涂了,”燕怀瑾一面喂她用起药来,一面笃定告诉她,“什么叫最后一面,太后福寿绵长,不过是些小病痛,如何就能扯到生死弥留上来了。朕才得了消息,母后好似早已知晓了一般,如今还有心力计较穆王之事,朕以为,您还康泰得很。”
  颜太后目视前方,执拗道:“自打襄姬入了宫,皇帝待哀家说话便这样阴阳怪气,你既不肯接这孝敬的好名头,哀家不如亲自去穆王府接他回宫。”
  索性将瓷碗搁在榻前的矮案上,连语气生疏起来:“太后还有精神从寿合宫去穆王府,再从穆王府回来?”
  颜太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皇帝希望哀家死在那穆王府了。”
  “朕觉得太后如今是二八年华,学得怄气这一招,且活学活用,信手拈来。”将瓷碗往她跟前推了一寸,朝宫人吩咐道,“药凉了,再吃待身子也没有半分好处。母后既存了心思想教他尽这个孝,往后便许他三年来寿合宫拜一回,可好?”拂袖起身,“朕仁至义尽,望太后好好养病,收些心思,想必三五日便大好了。”
  再不望塌上人一眼,打寿合宫出来,朝蔡莲寅郑重其事吩咐道:“宣穆王进宫。”沉了沉声,又添了一句,“只同他说崇熙太后身子不大好便是,朕的御书房今儿不见人。”
  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功夫,穆王燕怀信便堂而皇之入了宫。颜太后眼巴巴望着他进来,见他身上穿得还是风尘仆仆的藩王服制,此时朝自己叩身行了大礼,坑着头辨不清楚模样。
  “儿臣见过母后。”炭火咯滋挑了个花儿,殿内熏着檀香。若得向佛心,何恋金玉窟,“但问母后一句,今时今日,母后可算如意。”
  将人唤来自己跟前落了座,这才瞧清楚燕怀信时隔经年的模样,眉眼间当初的阔陿舒淡仿佛再也不见,更多得则是阴翳。
  “说起来那时候穆王妃才嫁给你第二年,谁知道竟出了小产这样的事,偏偏你又去了菏泽,哀家横竖也有心无力,听人说王妃位竟至今空悬,到底也不成个事。 ”颜太后面上柔柔地笑了,却尽显憔悴,“如今你回来,这事定要替你办了。”
  燕怀信听罢这话,却半晌未曾作声。
  “哀家每年都替你留心着,如今你既回京,再同你提这成家的事儿也方便许多。”说着便命明珠将一叠画像取来,一页一页翻,卷中人莫不天生丽质,端庄大方,指了几个有意的,倾身让他瞧个仔细,“这是殿阁大学士的嫡女,模样生得讨喜一些,这是散秩大臣家的小女儿,听闻写得一手好字,从前你父皇在的时候,哀家也贯爱提笔的。”说及此笑了,眼角隐约生出的细纹挤成了河川,仿佛泻去了无尽的愁。“这是萧仪尉的孙女,这是韦卓家的,这是……”掩着帕之咳起来,片刻都止不住,面拧在一皱,红涨上了颜色。
  明珠拍着她的背伺候她顺气,好一会儿才缓来,颜太后慢慢儿舒了几口气,才说:“到底是冬风催人老,信儿还是自个瞧罢。”慈和看他,“趁年关再办门亲事,如何不如意?”
  燕怀信也只瞟了眼那层层累摞的画纸一眼:“儿臣并不钟意这些,母后这是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将其中一幅挑出了仔细端详了一番, “便是她像您?”下一瞬便将这副伸手搁到炉碳上头,火舌子一燃即起,“是否今后也会如您一般,贪一己生死荣华。”
  颜太后终归也只是搭下眼皮子,定定瞅人,缄默许久。由头到脚掠过全遍,却欲言又止。抬手颤颤,将挨未挨。
  苦费心机三十四载,风霜更添,却只换一句贪生虚荣。
  “子贵母死。”她鼻间微涩,仿佛又历过了那个寒冬,“元隆十三年,萧氏下毒害你,哀家便抱着你在太医院跪了一夜!”太阳穴突突的跳,心下更是刺痛。两行泪齐齐掉下,当夜血肉模糊的肉泥就在眼前丢着,“就是这双手,就是这双手啊……”面上已是痛哭流涕,猩红一对眸子。
  “倘若哀家撒手去了,哪个守着你?哪个护着你?哪个疼你哪个顾你?你不曾见先帝亲手斩下骨肉血淋淋的头,不曾见他苦坐在似朝废墟下彻夜彻夜的悔,更不曾见他坐拥天下却心无一物,与妻妾共枕几十年却未减猜忌。”提及最后一句,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以为,当皇帝就定是风流潇洒不成?”
  “当年哀家是束手无策,诛了颜氏旁系,又把你送出宫。可你以为哀家如何舍得?整日整日的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可是哀家又怎能眼睁睁看你步先帝后尘?”泪眼婆娑,有气无力,“原是哀家错了。”
  燕怀瑾不为她这份哀戚所动,宽袖一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儿臣纵为天人之姿,如何甘沦为泛泛之辈?母后所言,不过是推己及人,您以为是为儿臣好,实则不然。”从始至终榜眼冷观她这番作态,“儿臣并非父皇,自矜攻伐,败而不觉寤,以致身死归途,青云之上,圣人皆睹,前车之鉴未远,母后怎知儿将步父皇后尘?”睨她一眼,“幌子罢了。”
  “如今大势已定,哀家——”颜太后阖上眼,仿佛这样他眼里的讥讽便荡然无存似的,“哀家不愿见你们骨肉相残。哀家为你与皇帝已经沾了太多太多的血,全当替母后偿一偿罢。”终于忍不住呛着声问他,“做个寻常王爷不好吗?”
  燕怀信几乎是下意识应一声:“不好。”
  “楚歌不能博儿一乐,鲁酒不能让儿忘忧,儿臣每每思及旧事,倒背原道,白王为皇,荆璧不能欺,钟仪不可囚,胸臆交愤,夜半难寐,如此心境,又怎生来替母后偿。”
  “那年废太子位,到底为什么?”再也沉不住气,覆住塌上人的手背,“母后,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儿臣实话?”
  颜舜华懵然一愣:“你……”低头滚落一滴泪,浑身打着颤,措不及防,“哀家,哀家……”
  替她拭泪:“母后何所泣?不必如此潸然。”面上却挂着佞然一笑,同颜太后附耳道,“儿的父亲,究竟是谁?”
  良久,颜太后才嘶哑着声音,唇齿翕动:“也罢,只当哀家欠你的。”
  那年她正是二八年华,十里春风皆不及的年纪,那是皇帝登基伊始,头一桩的喜事便是迎她入主中宫,无一日不翻江倒海。
  然而转瞬间眼前便成了残败破庙,四面透风。当下是十月的冷雨,十月的凉风。她便窝在摇摇欲塌的榻上,走过一趟鬼门关。天冷啊,冷的将要刺她的骨,可怎也比不得今日在寿合宫的冷。
  东飞伯劳西飞燕,不及黄泉不相见。百事非来人已散,何必执着苦偿欢。伯劳已去数年,这燕想来是宿命。因缘际会,不过如此罢了。
  到头来浮现在心头的,唯有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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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信宫
  颜舜华本闲来无事,手肘撑着几案,托着腮望着远处发愣。神思弛往,渐渐连困意袭来,由着沉重的眼皮耷拉下。臂渐酸麻,一个不稳下巴落下,及时昂首方免了磕头的罪。偏偏平地起惊雷,不曾想燕怀信竟挑了这个日子回宫了。
  见抱琴强忍笑意的小样,脸颊在烧,一拂袖便往殿外去了,方才走了两步,鞋尖几乎是下意识朝着寿合宫的方向。
  不曾想一时未在意脚下,踩着石子兀然一滑,身子便往后倾去,来不及回身的时候,她便大喇喇摔了身去。虽说这日头里衣裳穿得比平常多一些,却也并不管什么用处,臀生疼得很,连身子骨也好似摔碎了般。
  抱琴还未曾来得及追上她,一时间无人来助。耸拉着眉眼又往寿合宫瞧了一眼,心尖一酸,泪儿夺眶而出,好不委屈。
  抱琴好容易才追住颜舜华的身影,忙不低上前搀着手将人扶起来,低唤一声:“昭仪娘娘。”连抱琴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竟已是建安九年了,尤然记得颜舜华初入王府时自己便已在她身边侍奉了,至于颜舜华还会掉眼泪这一件事么,上一回瞧见这副模样似乎还是九年前。
  这样说也岔了,再掰着指头过去一天,便是十年光景。
  颜舜华一颗心本就悬在嗓子眼,这时候却好似放下心来倚在抱琴肩头。
  无端端瞧见自己腕上的旧伤疤,乌黑黑一条,蜈蚣一样爬着,打眼往地上一瞧,这才发现玉镯子碎了一地。
  “这疤有日子瞧不见,本宫便以为不复存在了。”颜舜华腮边滚下一滴泪,两滴,三滴,“抱琴,这燕宫里也唯有你知本宫。”低垂着脸,还夹着哭腔,面上更是惨淡一笑,“这疤还是丑得很罢?”
  禁不住恸哭,然而还要强撑着,腕上的旧疤痕上头又被咬了深深一圈牙印,抱琴慌忙“嗳”一声,试图制住她,“您这是何苦呢?”
  颜舜华此时肺腑里积郁的气都冲上来,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么些年来,难道当真是本宫错了不成?”
  
 
  第85章 捌伍
 
  天色渐渐昏暗, 同往日的夕阳欲颓不一样,天际好似泛起了一场火烧云, 碧瓦朱甍上掠过一行斑鸠,自阙楼一角斜斜地拂过阵阵塑风。
  徐杳正踱步在太液池畔, 后头跟着鸢尾一干人等,一路往含元殿去了。
  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微微漾着涟漪,半个天际衬着贝阙珠宫映在太液池里,恍惚间仿佛整个天地都被颠倒。
  偏偏才转了脚步,踩在绵延廊桥上,迎面便遇到了绮罗珠履一干人, 直到近前了才朝徐杳矮了矮身见了礼:“请襄姬安。”
  徐杳拂了为首的曹凝君一眼,唇提三分,面上拥了个慵懒的笑:“从前没这样仔细的瞧过你, ”目不转睛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 似是要把人看穿, “今儿个一瞧, 倒真是美人面。”
  曹凝君合着手置在腰前,露出一对白玉雕绞丝纹手镯,颇为殷切地对上徐杳的眼, 低低卑谦了一句:“不过是蒲柳,并不敢与襄姬争辉。”
  “你这话,有误。”徐杳不以为然挑了挑眉, 模棱两可的口吻。
  曹凝君面上的殷切一时淡了,露出几分开怀来,温着声儿询道:“愿解其详。”
  “蒲柳性忍,美人温。”徐杳沉吟了片刻,单单只告诉她这么一句,“再说了,谁甘做蒲柳伏着?”
  “可流韵轩如今却愈发冷了,晓暮昨儿才和我说——”
  曹凝君这话才开口,冷不丁被徐杳凝眼一瞧,硬生生止了声。
  “你说你,无事又在我跟前吐苦水了。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只是我现在听不得你这些话,”  漫不经心往远处眺一眼,告诉她,“你该去和长信宫那位说,她最稀得听。”
  “你晓得,你晓得,”曹凝君衔在口中喃喃了两遍,“嗬”地一声笑了,“从前到如今,你什么不晓得啊?”
  往徐杳跟前迈了两步,“那么你说,是谁先背弃的谁?”眸光里又是恼又是悲,尾音更拖的长一些,哆嗦着唇开口,“徐杳,初入宫那会每日去长信宫请晨省之礼,咱们可是一个头一起磕到地上的。”
  “你得扪心说话呀,”见她往自己跟前凑,索性虚指着她的心窝子,徐杳下颔微微抬了抬,露出一段玉颈子,不屑一顾地敛下眼睫,“我什么都晓得,独独不晓得你被打何处来得小鬼迷了心窍,我从前那样待你,我不愧我的心,你昏了头去投长信宫的门楣,难不成也是我支使你去的不成?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做她的垫脚石。”
  再一抬眼,已是波澜不惊一对眸子,“你曹凝君不过是她的垫脚石,你不晓得?”
  曹凝君一时气得极了,兀然听她这样无遮无拦地将自己的行径说出来,心下更多得则是忿忿不平,羞愤交加,年头百转千回,几乎快将自己和她自己的恩恩怨怨掰着算盘数清楚,做了这事却不愿意认,宁愿装糊涂,好似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为人清白的曹凝君,到了眼下这关头,又不想让徐杳好过。
  “既要我扪心说话,我便老老实实问你一句,凭什么在你这里毓婕妤可以,我却不行?”
  “毓婕妤至少比你多长一分心窍,她该走什么路,不该走什么路,她比你清醒得很。”徐杳只被她这话弄得哑然失笑,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便抬了脚步,径直略过曹凝君,不咸不淡的声音也随着云袖隐在凌冽的风里。
  曹凝君还立在原处站得笔直,连吐息也局促几分,好容易按捺下心绪,再偏过身子打眼望去,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那一道华裾鹤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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