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途,下来吧。该吃饭了。”
温言的电话没人接。陆渊从洗手间出来,低头编着消息,余光瞟到一个小身影正目不转睛的仰头望着他,小大人似的,一脸心事。
他走过去蹲下身,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怎么了?”
陆途踌躇了半天,确保了四周没人后,才鼓足勇气踮起脚贴到陆渊耳边小声问道:“叔叔,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幼儿园有表演,你能来当我爸爸吗?”
录制结束的时间比温言预想的早了些,走出演播大楼时才刚刚九点半。
温言边下楼梯边摸出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她没有带充电宝的习惯,见时间也快到了,索性出了大门,在进口处一边等着。
北方的冬天寒冷又干燥。温言喜欢这个季节,又怕冷,出门时里里外外穿了几层,这会儿在风里还是迅速的凉了个透。
夜班执勤的保安是个中年男人。身型不高,人有些黑,脸上明显有着为生活过度操劳的痕迹。他见温言在风里冷的直哆嗦,示意她进岗亭里来等。温言礼貌的笑了下,摇了摇头。
附近有所中学,十点钟一到,冷清的街道准时聒噪起来。
温言这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本就隐隐作痛的胃部逐渐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在路边蹲下,下巴抵在膝盖上,麻木的忍耐着。
一个穿着校服梳着马尾的女孩跟妈妈从街对面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妈妈衣着朴素,一手拎着保温饭盒,一手被女儿亲密的挽着。两人在岗亭前停下,保安出来接过饭盒,打开盖子就着热气大口吃了起来。母女两人站在狭窄的小屋里,女儿一脸兴奋的手舞足蹈,似乎在讲什么学校里的趣闻,爸爸宠溺的看着她,不时被逗的仰头大笑,妈妈则在一旁略带责怪的轻轻拍他一下,提醒他专心吃饭。
温言看得出了神。
外面是零下十几度的大千世界,里面是只需要几平米的芸芸众生。有人不屑,有人艳羡。
突然一阵剧烈的胃痛袭来。温言下意识的皱了皱眉,收回了目光。
她闭上眼睛,垂着头靠在膝盖上,强忍着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
眼前逐渐痛的发白,脑子开始有些晕眩,身体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
脑海里陆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零散画面。温言拼命的想驱散,却都是徒劳。
黑暗中那个幼小的身影逐渐清晰。她眼里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平静,沉默的站在那里,固执的不肯离开。
顾倾开门见到陆渊的一刻,有些惊讶。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压低声音,轻手轻脚的接过熟睡的陆途。
小姑娘一到妈妈怀里,本能般的抱住了她的脖子,脸也跟着往上凑了凑。顾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给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睡姿。
“有点事要回来,顺路。”
提起这件事陆渊就无奈。老宅离市中心本就有些距离,他好不容易捱到老爷子训话结束想溜走,又被章女士抓了个正着。章女士见他大半夜急着要回市区,面露不悦,他好说歹说,又搭上陆途,这才勉强得到允许。
“她今天没闹吧?”
“没有。”陆渊顿了下,欲言又止。
顾倾看出他有话要说,也不催,安静等着。
“幼儿园经常很多活动么?”
“是啊。”
“都要家长参加?”
“唉,”顾倾笑了下,“现在小孩子学校事情可多了。”
“你没时间的时候,我也可以陪她去。”
顾倾脸上的笑容短暂的停了一瞬。她重新看着眼前的人。初见时的少年气仿佛就在昨天,如今身上也愈发带有那个人的影子了。
最后她笑了笑,轻轻说:“谢谢。”
温言一直没有回他的消息,这会儿更是彻底关机。
陆渊皱着眉翻出她下午时发过来的定位,跟顾倾家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现在是十一点,他开到那里最快要四十分钟。
陆渊估计着她手机应该是没电了,她常干这种事儿。但这么久了还没充电开机,看来她也还没回家。
她可能还在等他。
陆渊想到这个可能性,心情有些微妙。他丢了烟,发动了车子。
夜半的京城畅通无阻。陆渊快把油门踩到了底,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薄唇抿着,面色沉冷。
温言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那个男人坐在地毯上,弹着吉他。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坐在他身侧,摇头晃脑的跟着哼唱。
突然房间门被打开。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面若寒霜。
小女孩被拖拽着关到卧室里,趴在门缝前蹲下身子,隔着门心惊胆战的听着。
激烈的争吵,摔断的吉他,用尽全力的摔门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最后那个男人跟她说,妈妈很快就回来。
“那你要去哪里?”
回应她的是关门的空荡回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凌乱不堪,一片残垣。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惊恐又无助,呆呆的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了。
可叫的却不是她的名字。
“温言?”
陆渊在街对面就一眼看到了温言。
她坐在路边,头低着贴在膝盖上,双手环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安静的像是睡着了。
来时路上那种不安感莫名扩大。
陆渊急急地停了车,快步走向她。
他叫了她几声,她毫无反应。陆渊强行抬起了她的脸。
温言的面色惨白,额前的碎发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清丽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痕,神色间有种入骨的平静。
那双狭长眼睛缓缓张开,人还似未完全清醒,望向他的眼神空洞、脆弱又无望。
陆渊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心脏都似乎停了一瞬。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这一刻的眼泪攻势下毫无抵抗力的弃械投降。
心里有一块地方毫无预兆地塌了下去。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冲上了大脑,他没了思考能力,怔了半天,才终于想到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
沦陷。
第5章 查岗
温言很快回过了神。
她低头,像擦雨水般若无其事的抹了下眼泪。再抬起头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神色。
“走吧。”
温言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陆渊看着她笨拙地折腾了好一会儿,俯身给她系上安全带。
“先去一趟药店。”温言低头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开口。
陆渊抬头看她。
“胃痛。”
“那去医院吧。”
温言阖上眼睛,语气极轻:“今天有点累。”
陆渊看了她一会儿,发动了车子。
“经常这样?”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嗯。”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回去的路开的平稳。陆渊几次看向身边的人。她闭着眼安静的靠在座位上,眼皮微肿,鼻尖冻得发红。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身上像是有着天生的屏障,把自己跟外界彻底隔绝。不止是他进不去,任何人也进不去。
相处这么久以来,他所见到的真实的她,可能只有刚刚那么短暂的几秒钟。那些高冷淡漠之下,原来还有另一个她的存在。
脆弱无助的,需要保护的。
仿佛是平静的海面突然被掀起一角,风平浪静下隐藏的是巨大的漩涡。
见过的人只能深陷其中,别无选择。
车子在药店前缓缓停稳。陆渊刻意放轻了动作,温言却并没睡着,车一停就立刻睁开了眼睛,低头去解安全带。
陆渊按住她有些幽凉的手:“我去。”
温言停下动作,没有坚持:“止痛药就可以。”
药店里夜间值班的店员哈欠连天,懒懒的接过陆渊递过来的两盒止痛药。
“三十六块八毛。还需要其他的吗。”
陆渊付款的动作停了停。
“退烧药,感冒药。”
温言脱了外套,轻车熟路的去厨房倒了杯水,按照说明书上两倍的剂量就着水吞了下去。
陆渊在一旁看着,轻轻皱眉。
“明天去公司吗。”
“不去。”温言用手背抹了下嘴角的水渍。
“今天发生了什么?”
温言放下水杯,面色无波:“胃痛。”
陆渊也知道自己问不出实话。
“你平时随身带着药?”
“没有。”
“那在外面突然犯胃病了怎么办?”
“忍着。”
“……明天我跟你去医院。”
“不去。”
“有志气。你也可能熬不到明天。”
一语成谶。
凌晨三点多钟,温言的呼吸声明显不太正常,跟着身体也不住轻轻颤抖。
陆渊开了床头的灯,探了下她的额头,果然没叫他失望。
他下床倒了杯水,拿着药回来。温言半睡半醒,伏在枕头上微睁着眼看他,头晕的厉害。
陆渊把她扶起来,她顺从地接过杯子,吃了药,而后又瘫回床上。
“明天去不去医院?”
“……今天。”
陆渊被她这副模样逗笑,给她盖好被子,关了灯。
后半夜他也没能睡踏实。隔一会儿就看一下她,直到天亮时她的体温明显降了下来,他才稍微安心去睡了会儿。
也的的确确是睡了一会儿。七点钟刚过,手机就响了起来。
温言一向睡眠浅,对声音敏感。她缩了缩身子,拉起被子盖过耳朵。
陆渊困得实在厉害,闭着眼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
“三十分钟后,章老师要去查岗。”陆遥简明扼要的通知道。
“……”
陆渊脑袋生疼。他挂了电话起来穿衣服。
温言头昏脑胀的,在一旁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
“我要藏起来吗。”她有气无力的问他,声音低哑,还带些鼻音。
陆渊听得实在好笑:“要。”
温言用尽全力翻了个身,脸抵在床上,尝试着想爬起来,可实在是病困交加,四肢发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陆渊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他把她翻回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安心睡吧。”
章老师人如其名,周身散发着一种大学老师般的学术派气质。
她保养的极好,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至少要年轻十几岁。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脖子上系着一条某大牌今冬最新款的丝巾,深灰色的羊绒外套质感和做工都是上乘,整个人优雅、老派,又难以亲近。
陆渊开门。章女士冷着张脸,陆遥跟在她身后,耸了耸肩。
“妈。你怎么这么早?”
章老师没有跟人寒暄的习惯。她径直走进来,看到桌上几盒打开的药,皱眉。
“你生病了?”
“没有。”
章老师看他一眼,目光敏锐。
陆遥捕捉到苗头不对,怕受牵连,迅速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对着镜子慢悠悠的补了个口红,又洗了把手。低头挤洗手液时,看到旁边有半瓶粉色的卸妆液。
陆遥愣了愣,抬头环视洗手台。
稍高的隔层上,牙杯里有两只牙刷。杯子旁有一块手表,纯黑色的,表带十分纤细。
章女士沉着脸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还在?”
陆渊无奈:“您这么早。”
“昨晚十万火急的就为了这事儿?”
“不是……”
“上次你爸住院倒没见你怎么着急。”
“我怎么不着急。”陆渊坐过来,讨好陪笑,“连夜不就赶回来了么。”
提起这事儿章老师就头疼。她撑着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你也三十来岁的人了,什么时候能收收心?“
陆遥从洗手间出来,似笑非笑的看着陆渊。
“你笑什么?”章女士看到她觉得自己头更痛了,“你以为你比他好多少?”
“我……”陆遥哭笑不得。她就知道自己不该出来。
“姐,你一会儿电视台有事儿吧?”
陆渊见她补了妆,顺势转移话题。
“对啊。”陆遥心领神会,“妈,走吧。我先送你过去,要不一会儿我来不及了。”
章老师冷冷地瞟她一眼。
“下周末你去跟方柔吃饭。已经约好了。”
“妈,”陆渊不耐烦,“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谁?里面那个?下周之前你能带回家也行。”
里面那个他还真带不回去。想到这儿,陆渊不禁无奈苦笑。
“得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送走了章老师,陆渊关上门,去阳台抽了颗烟。转回身,看到温言从卧室走了出来。
“你怎么起来了。”
北方的早上阳光明媚,空气却颇有些寒意。陆渊见她穿的不多,下意识关上了阳台门。
温言正在喝水,隔了几秒才回答。
“渴。”她咳了两声,声音暗哑。
“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力气。”
“去医院吧。检查一下然后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