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老人陡然被激怒,拐杖甩起来,一棍子就落在他腿上。
白慕阳退步颤了一下,然而神色不变,他知道爷爷这一问,到底想问什么。
凭什么柳奶奶接受余安安和他在一起,当年却是死活不肯和爷爷在一起。
偏他还是顺着字面意思去答:“大约是柳奶奶知道,我会对余安安好。”
“呵!”白斯年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这一下,猛地就将拐杖甩了出去。一旁的管家老钟赶忙跑过去将拐杖又给他捡回来。白斯年还未接过,便是一掌落在桌上,“难道我当年对她不好?”
白慕阳重又垂下头,不作声。
房间里如死一样的沉寂,维持了至少五分钟,白斯年方才紧盯着孙子,浑浊的双眼迸出一丝不甘来:“你是怎么做的?”
“我将我名下的一半资产划到余安安名下。”
“胡闹!”白斯年冷喝,“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陌生人!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敢将你名下的资产给她,你什么时候敢这么妄自做主?”
白慕阳唇角一扯,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缓缓道:“是我自己的,不是公司的。”
原本,白氏集团虽说白慕阳是董事长,但拥有最多股份的却是他的爷爷白斯年。他不过是个挂名的傀儡。而给柳奶奶看得那些,却是他自己额外挣来的。
“就这样,她就给了你请柬,让你进柳家的门?”
“是。”
白斯年愈是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微弓的身形维持着不适的姿态。
许久,方才沉沉道:“如果我不准你和她在一起呢?”
白慕阳蓦地抬起头,爷爷这话可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况且,以爷爷往日的脾气,何曾与人开过玩笑。他这样说,便是真的动了这样的心思。
而来自爷爷的反对,是他始料未及的。
白慕阳怔了三秒,便是猛地跪下:“还请您不要为难我!”
膝盖骤然砸在地上,到底是震得老爷子略有些动容,当下便是摆摆手:“走吧!”
……
时延在门外等着,眼见得凌晨的微光渐渐泛起,仍不见白慕阳出来。耐心耗尽前一刻,那一道墨色的影子才从更深的阴暗处大步走来。
只是那副神色……
“你……还好吧?”时延启动车子,一面不确信地瞥他一眼。白慕阳鲜少是这样的神情,他素来要么是戴着一张假脸做那副恶心人的翩翩贵公子模样,要么是露了本质的阴鸷冷厉。却鲜少像现在这样,眉目揪扯成一团。
却非情绪外漏,而是当真遇上了无解之事。
白慕阳紧锁着眉没吱声,时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老爷子反对了?”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能让白慕阳焦心成这个样子。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反对到你不能抵抗的程度?”
白慕阳点头,转而又道:“没有。”
“那你决定怎么做?”老爷子若是正经反对了,这事可是极其难办。
白慕阳紧蹙着眉,眼眸紧闭。这时听见时延的话,只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时延见他不说话,不由得再次开启絮叨模式,一面凝着前路一面以余光瞥着他:“我说,有个事实你要认清楚。你与余安安虽说是一样的情形,与祖父母都没有血缘关系。但余安安是柳夫人直接收养,养了十几年。而你,是老爷子不得已的选择。”
这其中,往深了想,可是天差地别。
白慕阳揉着太阳穴,闷闷应了声:“我知道。”当年,爷爷收养的是他的父亲,父亲意外离世,爷爷才不得不将重心放在他的身上。
“余安安能养成现在的性格,全是柳夫人纵容宠爱。当然,你的变态,也是得益于老爷子教养严苛。”
白慕阳略有些不耐地抬起眼皮,懒散地白他一眼:“你今天废话尤其多。”
他倒是想不多说。往常,他可是能一个字蹦出来绝不多发一个音的。现在,不还是怕他看不清晰。
时延深吸一口气:“我是想告诉你……”
“我知道!”白慕阳阻断他的话,声音偏又不自觉弱了下去。“柳奶奶盼望着余安安幸福,但爷爷未必这么想。是我难得天真。”
这是天真?是妄想才对。
时延薄唇微抿,余下的话没说出口。
只怕老爷子不只是不指望他过得好,还因着余安安的身份,平白生出一丝怨怼,甚至嫉恨来。
老爷子当年没有得到的东西,却是年迈之后,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得到了。这份心情,未必是欢喜。自然,寻常家人大约是欢喜的。
“好了!”时延一手落在他肩上,语调尽力请快些,“你被老爷子养成这个样子,早也该认清,人性就是这样,也犯不着难过。”只是白慕阳,偏还是对白斯年存着一丝不自觉的侥幸。
时延宽慰柔和的话不常说,这时乍然听来也是令人不适。白慕阳嘴角抽搐了下,打掉他的手,神色到底松缓些:“我知道,二十年不都这么过了,没事。”
“只是每来一次,都要将那些往事回想一遍。”白慕阳轻声道,思绪开始渐渐飘到远方。
“怕控制不住自己?”时延轻哼。
这世上若只有一个人了解白慕阳所有的过往,那便只有他了。
当年,两人受派去完成一个任务。在那之前,他们两个已然是默契的搭档。可是时延还是低估了白慕阳。或者说,是看轻了他。
他从未见过那么不怕死的人,甚至说,在那一场任务当中,时延才看清,这个人不是不怕死,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后来两个人九死一生完成任务,头一回喝得大醉。大约也是白慕阳这二十六年来,唯一一次大醉。
时延听他说了所有。
从幼年的孤单到童年的欢喜,从云端坠到地狱。直到他以为,这世界不过就是一个修罗场。
怕控制不住自己?
时延直接刺穿了那层屏障,白慕阳犹豫了片刻,终是扬唇苦笑。
末了,他紧咬住牙,听见自己阴狠的嗓音:“是!恶念形成,不止一次。”
所以每次来,都要深刻回想当年。若非时时回忆,他怕手染鲜血,最终沾染到白斯年身上。
第21章
他怕这二十年的教养崩塌。最终, 变成和白斯年一样的人。
他被控制了二十年, 从懵懂未知的孩童走到今天, 不是没有过反抗剥离的心思。只是顾念着过往,所以一直隐忍。
二十三年前。
白慕阳三岁,是拥有记忆的最初。
那时大概是最快乐的时光, 他有数不清的玩具,还有宽敞明亮又温馨的大房子, 爸爸妈妈都对他特别好。那时候, 他很少见到爷爷。只隐约知道那个老爷爷, 似乎从未笑过。
后来大一点,见到爸爸的时间便愈发的少, 他似乎总是很忙。
直到六岁那年,他正坐在地上研究怎样让小汽车按照他的想法行驶,忽然就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身子被悬到半空中,衣领卡着喉咙, 仿佛一下子窒息,想要咳嗽,偏又咳不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老人。
小小的白慕阳觉得眼前的老人特别凶, 手上又拎着一个棍子, 仿佛随时随刻都会打人一般。他对他没有半分亲近的本能,下意识就要嚎啕大哭。可他被吓到, 又卡着喉咙哭不出来,一时间只顾着双手双脚挥舞着挣扎。
老人瞥一眼拎着他的人, 他才被放在地上。
白慕阳咳得眼泪都流出来,喘了好一会儿,方才缩在地上,偷偷抬眼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
“小少爷和少爷小时候长得很像。”他听见身边的那个大人说。
老人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把他带回去吧!”
小时候的白慕阳不知道,那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定了他往后二十年的人生。
后来,他就被养在了爷爷膝下。
若是从一开始,就是爷爷在养着他,兴许,这一生也没什么。但他曾体会过父母的宠爱,便怎么都不能忍受爷爷的变态式教养。
他无数次逃跑,无数次反抗。但那个老人的心像是石头一样坚硬,任他哭闹,却总像是如来佛祖一样。他是孙猴子,怎样都逃不出爷爷的手掌心。
每一次被带回来,爷爷都让人将他关起来。
第一次那回,是一间小黑屋,四周都是黑的,不见一丝光亮。他呆了两天,觉得自己仿佛死了,看到了爸爸妈妈来接他回家。
那幻觉,是他两人里的唯一一抹光亮。
下一次逃跑,爷爷却是再没有将他丢进不见一丝阳光的房间,是寻常的屋子,只是断了他的饮食。
白慕阳怕极了那间小黑屋,但也不知为何爷爷突然就变了主意。后来才知道,是爷爷身边的钟叔叔同爷爷说,“关进那屋子里确实能磨砺小少爷的性子,但是小少爷毕竟年纪小,如果一个不小心,可能会造成心理疾病或者阴影,长大后,就会成为弱点。”
而白斯年培养的人,怎么能有弱点?
后来,便成了饿着他,或是其他磨炼他意志的惩罚行为。
然而,少年的意志力能有多强,他最多一次撑到第三天,张了张嘴都发不出声音了,终于拼尽全力抬起手,选择了示弱。
从此以后,考试第二名会被惩罚。
与同学产生矛盾,没能自行处理妥当,也会被惩罚。
衣裳上沾染了污渍没有及时换下,依然是冷漠无情的惩罚。
直至念了中学,有女孩子给他送情书,他接了。那一次,老爷子发了最大的火。也是从那时开始,噩梦升级成为惯性。
少年的冲劲涌上来,刚要爆发,却又猛地自行收敛。
那晚,在那所旧式的宅院里,他半夜被噩梦惊醒,循着月光出门。脚上是软软的棉拖,他一直走到前厅,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却是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随后赶忙隐藏住身子。
老人跪坐在前厅,从来硬挺的脊背微微弓着,身子一颤一颤的,像是哭了一般。白慕阳抬头看见厅堂中央摆放的黑白照片。是爸爸。
爸爸还是微笑的模样,他一直在长大,爸爸却似乎没有变过。他知道爸爸车祸去世了,哭过闹过,拼命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
可是那个家里已经没有家人了。眼前的这个老人才是他的家人。
少年从那一晚,仿佛忽然间长大。他开始意识到,何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的严苛也自有他的道理。
……
时延在一旁轻叹一口气,脸色愈是沉重:“那就别控制,近墨者黑,你在沼泽里陷了二十年,还指望留着一片纯净?”
白慕阳因着他的话收回神,想起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问他“疼不疼”。
他心中的白光猛然放大到极限,他知道另一条路兴许更难走,可他渴望了太久,根本难以自持。
因着想起那个女孩,白慕阳的唇角忽然扬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来:“幸好,我遇见了她。”
时延侧过身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次日清晨。
余安安早早地便起床了,她请了太久的假,突然开始上班,猛然间还有些不习惯。
走下楼的时候,奶奶也在,只是似乎脸色不大好。
余安安走过去:“奶奶,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奶奶如往常一样妆容精致,只是这一日,神态实在是不好。“我打电话叫罗医生过来吧!”
罗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一直负责她和奶奶的健康状况。
“没事,”柳慈笑笑,“可能是没睡好。”说着,还抬手遮住嘴打了个轻轻地哈欠。
余安安抿了抿唇:“奶奶,是不是因为昨天我和白慕阳走了,您是不是不太喜欢他呀?”
柳慈见孙女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脸色因着笑意也陡然间好转许多。“傻丫头,我要是不喜欢他,能让他来,能让你跟他走?”
“那您这是怎么了?”余安安担忧道,“看着有气无力的。”
柳慈立时翻了个白眼给她看:“还不是这破天气闹得,我实在是不喜欢。”说着,就是拉住余安安的手握着,“我正要跟你说呢,我还要出去玩一段时间,你自己在家可要乖乖的。”
“啊?”余安安的脸色立时耷拉下来,扁着嘴颇是不情愿。
“乖哦!”柳慈哄小朋友似摸了摸她的脸,“回头让你林叔带你去看看奶奶给你买的那艘游艇,什么时候想出海玩了,让他给你安排人。”
余安安哼唧着,到底是没什么多余的抗拒。原本,奶奶就爱出去玩,她一直是习惯的。只是这次瞧着奶奶脸色不好,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送奶奶上车的时候,奶奶突然又是嘱咐她:“我看白慕阳那孩子真是不错,你可要和他好好相处。”
“我知道了奶奶。”余安安被她说得脸颊发烫,悄然垂了垂脑袋。
柳慈坐在车上,望着孙女的模样满眼慈爱:“他可是答应了奶奶,会一辈子对你好,奶奶才给他请柬的。”
“奶奶……”余安安羞赧的差点要跺脚了。
奶奶离开后,余安安方才去上班。
自然是望不见白慕阳,只是想着这是他的书店,看着他常坐的那个位子,脸颊又是莫名的开始发烫。
只是不知道,他背上的伤有没有好一些。
余安安摸了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问一问,顿了一下,到底是放弃。
他背上的伤,大约要休养好几天,她还是不打扰他休息了。
另一端的白慕阳,趴在床上,两个小时前终于通过自我催眠进入沉睡状态。
他在床上趴了一整天,混混沉沉。而催眠后意志力崩塌,到了傍晚方才醒来。他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手指落在“安安”两个字上,顿了一下,拨了另一个号码。
临近下班的时候,余安安翻看手机愈发是频繁,总想打给他,又总想看有没有新的信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