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愣了愣,她自觉此事并不需要隐瞒,便道:“是张佐郎家的夫人给我们家……夫人下帖子,邀去‘庚申会’。”
她差点一个错口,一个“姑娘”就喊了出来,好险收住了。
那郑婶子点了点,道:“既如此,我明日便同你们说说这庚申会的讲究,你与她们几个说了,叫她们未时正,候夫人睡了,便过来寻我。”
秋露忙道:“已是定了不去,也还要说吗?”
郑婶子登时变了脸,声音都拔高了,似是听了多可怕的事情一般,急急问道:“那可是‘庚申会’!夫人竟果然说不去?!她晓不晓得请帖有多难得!?”
秋露见她反应甚是不讨喜,心中有些不满,道:“主家说话,哪有我们置喙的!”
郑婶子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外乡子,甚都不知晓!”想了想,又道,“我自去寻夫人说话!”
语毕,果然抬腿就朝季清菱房中走去。
秋露跟在后头,本想拦着,谁想前面那妇人一溜烟走得飞快,撵都撵不上去,只得罢了。
等她回到屋中,那郑婶子已是站在季清菱面前,将话说到了一半。
“我一见外门厢房里头坐着的那一个,立时就认了出来,是保康门著作佐郎家张家夫人跟前得用的丫头,恰巧路上遇到秋露,便多问了一句,晓得果然是‘庚申会’的事情,因怕她们几个小丫头不经事,回头到得会上要露怯,便要给她们讲一讲,谁知竟从其口中得知夫人不欲去赴会,这可是使不得啊!”
郑婶子一脸的苦口婆心,又道:“夫人初来乍到,家中又没有几个老人,想来是不知道的,这‘庚申会’乃是京中贵人官人家的妇人促成,到得如今,已是有好几年了,能去这会上的,家中都有几分地位,夫人在京中本无根基,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同那些个积年富贵人家的夫人交际来往,何等不容易,哪里能说推就推呢!”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觑一眼季清菱的表情,盼着从她面上瞧出一两分惊慌来。
原接活的时候不晓得,来了才知道,居然这一户乃是状元府邸!
郑婶子自恃自家也有几分本事,对京城上下诸事熟得不能再熟,偏没个运道,撞不到好的主家,平日里都是旁人想要长留她的,她不愿待,她愿意待的,那一户又早有许多人在旁边杵着,叫她做不得大头。
如今虽然才到这一府堪堪十天,可她却甚是满意。
跟着状元郎,以后主家出头的机会好歹也比其余进士、商户要强得多,大家贵族自己进不去,这等新进,自家总能混个头筹了罢?
况且这一家更有一点好,除却给钱爽快,主家厚道,家里还没个长辈,只有一个连及笄都不曾的夫人管后宅,又是外乡人士,才来京城,身边一群贴身的都是小丫头,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左右看遍了,都找不着一个老成的,只厨房的看起来有计较些,偏又只是个厨娘。
这般情况,可不正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等着她来大展身手的吗?
只可惜那小夫人只让自家帮那些个小姑娘纠正官话口音,教习京城上下礼仪习俗,却并没有其他询用,也不像从前那些个后宅夫人一般,常常寻自己去说话解乏。
明明状元郎日日白天都出门,她一个小妇人,在家中能有什么事情干?怎的就不叫自己呢?!
眼见当初说好的一个月功夫已经去了三分之一,还是没个机会让她展现一下自家能干,郑婶子简直是急得尿都要黄了。
时时同一堆子丫头杵在一处,这一个月时间,可是眨眼就过的!不表现表现,怎的能叫这一府想着把自己留下来!
在外门见到那丫头,并不是偶然,而是她留意许久的事情,又借此机会同秋露搭了话,终于有了个由头,来到这小夫人面前显露一番,郑婶子甚是着紧,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是心中琢磨了许久,自认为十分得意的。
她先点出来自己连区区一个著作佐郎家的丫头都识得,又暗指自家十分机敏尽职,一见丫头,问得清楚之后,便要帮着一府上下做好赴会的准备,再说你出来京城,甚都不懂,没人指点总容易犯错。
虽然只有短短几段话,可一环牵着一环,此时只等这小夫人着一回急,自家再上前帮着开解一同,等得这一趟赴会结束了,少不得就能在面前混出点分量来,一来二去,再多几回露脸,说不得就能叫这一府把自己留下来了!
第243章 失算
郑婶子自以为自家话说得十分巧妙,再没得挑剔的地方,只等着这小夫人做出一二反应来,就要上前好生说道说道,再显摆一番,告知对方这“庚申会”中各个常去的夫人的忌讳同喜好,再说一说该如何才能讨人喜欢。
她往日常被荐去外乡来的官家、富商夫人家中,给对方搭一搭手,十分熟悉这等人的性子。
说一句难听的,天下之大,繁华莫过于京城,从异地来的,无论是做官,还是行商,其实都相当于乡巴佬入城,洗脚上田未久,还带着泥巴味道。
犹记得上一回她进了一户秦州来的官人家中,那还是一府通判,府中夫人头一回去丰乐楼赴宴的时候,见了那三层高、围以彩帛的彩楼欢门,又见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珠晃目,看得眼睛都直了,进门的时候竟好一会儿没有恍过神来,这便罢了,竟连给引路的跑堂打赏都不会,还要装着见多识广的样子。
那一次,她特意落后几步,等那夫人丢过一回脸之后,才上前去给了封包,把跑堂打发了。
有这教训,此后在那通判府上,人人都把她视为高一等,叫她日子过得甚为舒服。
只可惜那家官人不会来事,在京中候阙了大半年,最终也只得了个外放的转官,她实在看不上。不然留在那一户里头,也是不错的。
当时那通判夫人走的时候,还拉着她,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又想把她带走。
——对付这等生了儿女的妇人,她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媳妇子呢?
郑婶子扯着颈子,一脸为主而急的模样,心中还在构思一会要怎的说。
季清菱却是没有将郑婶子的话放在心上。
她向来对外头的应酬交际不是很经心,那日柳林氏说的一番话,“不要出什么大笑话便罢”,季清菱内心是很赞同的。
能交心的朋友哪里是这样好找的,若不是志趣相投,硬凑在一处,也是够无趣。
前世季父几起几浮,他本人倒是无所谓,只季母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无论原本多亲近的关系,一见到季父遭了贬黜,十个有八个都变了脸,挨得几次,季母便也泰然处之了。
季清菱出生得晚,她懂事的时候,不仅做爹的写意风流,做娘的结交友人,也是全凭个人喜好来,早已过了年轻时想要十全十美名声的时候。
直到她因病而亡,家中父母无论得势还是失势,都一直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过日子,受父母熏陶,她外表看起来随和活泼,其实内里也养成了一副疏懒应酬的性子。
按季父的话说:混到如今份上,作甚还要看别人脸色,我努力这些年,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咱们脸色的。
如今虽然五哥没有混到让别人看他脸色的份上,却也早摆脱了少时穷得为了几贯钱就要卖身的日子,季清菱也已经能选择不去看别人脸色行事。
她要交朋友,要聚会赏花吃席,一定因为是她自己喜欢,自己想去,而不是别人觉得她必须去。
况且寻常妇人之间来来去去这个会那个席,其实大多也就是自己跟自己玩而已,当真不用看得太重,若说能靠这个在京城站稳脚跟,那就更是说笑了。
面子都是自己挣来的,难道还指望别人给你?
是以她听郑婶子把话说完,只笑了笑,并不以为然,只是也不好当面给对方下不来台,便道:“难为婶子想着,只我另有安排,便不去了。”
郑婶子满肚子的话梗在喉咙里,硬生生被她又堵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一回她才是真正着急地道:“夫人这可使不得!这一回推了,下一回别人哪里还会给你再下帖子!正难得趁着状元郎马上要跨马游街、琼林盛宴的时候,您该要抖擞精神,借一借势头,多多出去赴宴赴会,好生在京城站稳了,叫富贵人家都识得了才好,不然过了这个村,哪里再去寻这个店!”
又翻来覆去地拿各色话来劝说,只把那“庚申会”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见不奏效,只得又用话来吓,虽然没有明说,可其中暗示,仿佛季清菱不去,将来状元郎官做不好,就是她拖累的一般,又把夫人间的来往交际说得比什么都要紧。
季清菱先还耐着性子听两句,后来见她啰啰嗦嗦,没个尽头,便寻个理由把人打发了。
再说郑婶子被支出了门,自知一番游说没能奏效,十分不悦,她想来想去,又捋了一遍自家言行,自觉并无半点毛病,便是死人也要被自己给说活了,为甚那小夫人就是不醒事呢!?
果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的要紧吗?
她琢磨了一夜,把季清菱房中的丫头数了一遍,觉得秋露太小,秋爽太跳,唯独秋月,年龄最大,看起来也最老实好哄,好似也极得小夫人用,这一日便特找了个空档,叫个小丫头把秋月叫来。
秋月本以为有什么事,谁晓得到了地方,竟只是点鸡毛蒜皮的讲习安排,她复述一遍,待得郑婶子确认无误了,才道:“多谢婶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回了。”
郑婶子忙道:“先不急,今日寻你来,还有一事。”
又细细把前日在季清菱面前说的话换个法子说了一遍,复又语重心长地道:“若不是夫人厚道,原也不该我来管这事,可我拿了银钱,也不好吃白食,见着不好,少不得就要说两句,寻来寻去,夫人房中也就是你最得用,最能干,是以特找了你来,想着你好歹能劝一劝。”
秋月跟了季清菱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早非原来那个粗手粗脚的小丫头,她虽然人依旧老实忠厚,却也不好哄了,听得郑婶子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虽然不知道对方七拐八弯后头的打算,却也觉得这话不对。
她只笑一笑,口中诺诺连声,也应承了下来,等到回到屋中,先不忙去回季清菱,而是把秋爽、秋露二人找了过来,只问她两对其人的看法。
第244章 不足
听得秋月问,两人果然各自答话。
秋爽性子直,压根没给留面子,直言道:“下巴都抬上天了,姑娘请她回来给咱们讲习,咱们算是以礼相待了罢?偏她好像自己是天上王母似的,日日端着个架子,能说一口官话的人遍地皆是,熟悉京城上下情况礼仪的,虽然不容易找合适的,却也不是没有!作甚要摆出这样一张后娘脸,我反正是极不喜欢。”
秋露含蓄一些,却也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道:“倒也不是没干活,也日日教了些东西,说得也不算差,偏我不爱她那口气,好似京城里头人人做的都是对的一般,极看不起人……”
她话才说到一半,秋爽已是插道:“才止,不仅是京城中人人说的都是对的,还是咱们外来的人做甚都是错的,上回小陈还来说,她跑去厨房交代,嫌咱们厨房里头炖冬瓜不去皮,说什么京城要是其余人来咱们府上做客吃食,见到冬瓜不去皮,是要笑这一家‘村’的……这话还特意当着松香在的时候说,也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
又道:“你可见了她昨天同姑娘说话的口气,倒似咱们一府的丫头,若是没了她,出去就要把脸全丢没了的架势!我不怕说,不止我,下头那些个小丫头老婆子,没哪个喜欢她的!”
秋露便拦她道:“确是不怎的讨人喜欢,只毕竟也真教了东西……”
秋爽“哼”了一声,道:“晓得啊,不是真有教些东西,我早给她甩脸子了!只到底是姑娘花钱请回来的,我敬她教东西,她脸难看,也就忍了,横竖只一个月,快些送走罢!”
秋月灌了两只耳朵饱饱的抱怨,哪里还敢跑去同季清菱说,忙道:“不过还有大半个月,好生学一学,熬过去也就罢了,眼见过过两日就要琼林宴,姑娘这几日好似要常去大柳先生府上,又有许多事情要忙,不要叫她再操这份闲心了。”
秋露自是点头,秋爽虽然嘟着嘴巴,却也听进了耳朵不提,此后虽然也是不爽,却俱都约束其余下头人,认真跟着学东西不提。
然则她这边按下去了,自然也有另一边翘起来。
郑婶子等她这边回复等了半日,总不见有动静,再想去问,偏果然这一阵子状元府中忙得很,上上下下,少有人有功夫理她,眼见不多久就要满一个月,只得时时觑了机会,想要去同季清菱说话。
一来二去,季清菱也察出几分味道来,问秋月道:“郑婶子那一处可是有什么事情?我见她常常跑来探头问话,偏生我近来没空,你不若去问一问。”
秋月犹豫片刻,还是道:“怕是想劝姑娘去那‘庚申会’……”果然把那日郑婶子说的话简单提了两句,又隐晦地提道,“人是个好人,只说话行事有些拿强,叫大家看着心中不太舒服。”
季清菱便问道:“甚时到她做满的日子?”
秋月把时间说了。
算一算,果然没几日。
季清菱便丢开手去,等到她将做满前一天,找了她来说话。
郑婶子来了足足一个月,竟没能同主家见上几回,被晾了这样久,简直心头要烧起火来。
凭着自家三寸不烂之舌,只要给她机会见了人,不说十次八次,只要三次五次,必能力挽狂澜,叫那小媳妇晓得自家的能耐,再离不得,谁知,偏是竟连面都见不到!
她被猫挠心一般守了一个月,冷眼旁观,简直是看哪样都看不顺眼!
哪有这般做官人妻的!
平日里少出门便罢了,一出门便是去状元郎的先生家里头,又不是没得宴请,没见递过来的帖子都堆成山了吗?恁好的机会,多少人求着想去的宴席、聚会,偏她就扔在一边。
这是蠢的吗?!
偏生长得好,又命好,嫁了个好丈夫。
旁的哪一个官人妇不要晨昏定省,孝顺公婆,偏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郑婶子来了这一个月,早把府中的情况摸了一遍,也知道两个主家俱是父母双亡的,心中越想越是不服气。
你说你没得父母兄弟帮衬丈夫也就罢了,好歹自己也出点力,好生出去帮着打点一下人情往来啊!时时不是在家里,就是去那早早请辞,没有差遣的老先生府上,又有什么用啊!能给你丈夫的仕途帮得上一点半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