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赣州的知州,好似是行三的济王大舅子,一个姓孟的庸人。
至于通判的姓名,黄昭亮没有关心。
赣州这些个地方,平日里头连折子都少上,州官岁考,一页纸都写不满,如今大晋内忧外患,首相常年告病,他作为次相,多的是大事要事,哪里会抽空去关注这些。
不过以常理推之,去到那一处,也不会是什么有才之人。
安抚数万流民,乍一听起来有些骇人,其实当真遇到了能臣,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昭亮自己从前也曾抚过三十万灾民,自信是有发言权的。
如果这宦官所述属实,赣州确实做得好,营地之中,衣食住行,几乎样样都为流民考虑到了,哪怕是便溺这样的细节之处,也做得十分周全,由这来说,他是极认可的。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粮米之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赣州一个普通的上州,按其常平仓的建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抚数目如此庞大的流民数月之久,哪怕灾民是次渐变多,一旦人数攀升到了以万计,无论是秩序的管控,还是营地的运转,都是一桩极为困难的事情,其中钱粮的消耗,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正因为黄昭亮自己曾经做过,是以他才知道到底有多难。
许继宗还未回话,站在一旁的范尧臣便帮着答道:“赣州曾经上折,请缓缴去岁粮税,以备抚慰过路流民,以免灾情蔓延,流民途径转往建州、漳州之时,无粮可济。”
赣州素有江南西路粮仓之称,一岁之粮,硬着头皮撑一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撑到现在。
黄昭亮心中算了算,便把这一桩事撇开来,却是皱着眉头,又问道:“数万灾民,赣州如何管控?”
眼见黄昭亮一个接一个问题地抛出来,赵芮也没有阻拦。
这些也是他想要知晓的。
许继宗却是渐渐应对得有些吃力起来。
他在赣州待了三天,是三天,不是三个月,虽然号称从头到尾都跟着走了一遍,也对营地的运作、州中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可一旦对上黄昭亮这个级别的人物,却不禁有些露怯。
对方问得细、问到了点子上,许继宗许多时候,要想上很久,才能慢慢答上来,还不能答全。
他一时有些着急。
自己是来求功的,不是来丢脸的。
幸而过了这许久,许明并黄老二已是到得殿外,一经通传之后,两人并排着走进殿来。
第一回面见天子,无论是许明,还是黄老二,两人都有些胆怯,行过礼之后,各自自行介绍一番之后,均是拘谨地立在阶下,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赵芮一肚子的疑问想要问,见人来了,也不再等,立时问道:“哪一个是协管赣州城外营地之人?”
许明躬身道:“正是小人。”
“哪一个是协管赣州城内一应安防事宜?”
黄老二哑着嗓子道:“正是小人。”
他二人都无官身,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吏职,此刻被当今天子,两府十余个重臣围着,又是在这肃穆的宫殿之中,不约而同的,脚都有些发起软来。
赵芮便和声道:“赣州四万余名流民,壮丁六千余人,听得人言,壮丁修渠,其余人等各有杂事,州中井然有序,你等且一一说来,其中是如何行事。”
许明只深深吸了口气,道:“小人奉州中通判之命,携了一图入京,其中乃是赣州城中营地布置,流民生活,此时正在殿外,请取之一观。”
黄老二也忙道:“小人也奉顾通判之命,携了二图入京,一为州中暗渠之图,名唤‘福寿渠’,一为州中街道之图,现下也正在殿外,请圣上取之一观。”
赵芮转头看了一眼郑莱,对方立刻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了出去,不多时,便抱着三分大大的画卷回到殿中。
很快,一个屏风被挪了过来,立在大殿中前方,距离赵芮不到十多步远的地方。
一幅大大的画卷在屏风上展开,两名小黄门各自扶着一边,以免这一张图掉下来。
许明躬一躬身,指着那画卷道:“这边是赣州城外的营地之图。”
赵芮开始还是站起身,后来索性走了下来,凑近那一张画卷,细细看了起来。
许明一项一项地给当今天子解释,他初时还有些惶恐,然而有这一张图的提点,又全是自己平日里头在做的事情,不需太久,便开始有条有理起来。
流民的住宿如何安置,夜间如何保暖,得了伤病如何医治,营地之中多少人分派一口水井,饮水、饮食与便溺之所如何隔开,防火如何设置,兵丁、保长如何确保营中安稳,妇孺、老幼寻常的安排,壮丁每日的工时设置,出入登记的制度,林林种种,已经是细致到了琐碎的程度。
赵芮一面听,一面只觉得头也不抽了,牙龈也不疼了,便是眼睛里头的火,也仿佛一瞬间就消了下去,便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眨眼之间,全身的不舒服,都被驱得散了。
第330章 立言
崇政殿中,两府重臣分班而立。
范尧臣站得靠前,很容易便将那一副营地图上所绘制的图案尽收眼底。
他面上依旧竭力保持着作为参知政事的沉稳,可心中却忍不住叹了一句。
这顾延章,着实太会取巧了!
赣州城外营地之中诸多举措,按这一名唤作许明的人此时表现来看,若是空口说来,便是说上半个时辰也能不带停的。
这人的口才并不差,叙事也十分有度,一听便知道乃是做了极充分的准备,才能靠着一己之力,便叫殿中个个都把赣州城的营地运作都有所了解。
范尧臣以己度之,如果把他放在顾延章的位置上,这个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安排一个口才上佳的得力人选上京,将自己的功绩一一道来。
可口述,同眼见,毕竟全是两码事。
靠人嘴上说,听者或许还要在脑海中想象一回那一处营地的画面,然而有了这一幅画作,便如同那营地就在眼前一般,直观而形象,让人一眼便能把情况了然于心。
聚拢在一处挖土掘蝗虫卵去焚烧的垂髫小儿,烧火做饭、织布裁衣老年妇人,挖水井的壮丁,巡逻的兵丁,箍木桶的老头,晒禾秆子的妙龄少女,等等等等,均是极为有序地分布在这一幅图中。
以范尧臣的眼光来看,作画人的水准并不高,这一副图,如果靠着画艺,拿出去卖,估计连一个问津的人也没有。
然而画者却是极为聪明。
他选取的人物、切入的角度巧妙无比,图上许多人物做的事情,一是典型,二是有特点,三是大半都叫人一眼便能看懂,遇上看不懂的,有了那许明在旁解释,也登时能让人恍然大悟,对营地的主持者生出叹服之心。
范尧臣不知道画者为谁,却下意识地认定这必定是那一位赣州通判的主意,也是其人指点的取材。
这一着走得实在是漂亮。
扫一眼殿中,离得近的臣子,都已是把目光投向了画作之上,许多都是若有所思,而站的最近的天子,早已连表情都不掩饰,满脸满意的模样,怕是如今再说什么赣州的不好,他都听不进去了。
范尧臣看在眼里,心中忍不住再叹了一回。
好个顾延章!
会说话的不罕见,能做事的也大有人在,可这般又能做,又会说,还深知如何自我推举的,范尧臣做了这些年的官,也只见过寥寥数人而已。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好似初夏之时于树上摘到了正当季节的樱桃,鲜美而甘甜,可一口咬下去,却在红嫩的樱桃果肉里头吃出了半条虫子。
这顾延章的一番作为,其实是在给他范尧臣解围。
吉州乡风彪悍,若是当真有了不好,落草为寇还是其次,那是说反就反,连打个招呼的功夫都不会给的。
幸好抚州、吉州数万灾民,如今有了去处,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仅解决了衣食住行,说不得,连将来回乡的盘缠都有了,自然不会再被逼上穷途末路。
靠着赣州的抚济,江南西路没有闹起来,自家作为时任首相的责任,自然也轻了许多,虽然依旧要受朝臣攻讦弹劾,可比起数万灾民成了反民,两者相较,差别实在不是一点半点。
然而不知道为甚,他却周身都不自在。
尽管一直在跟自己说,作为宰相,就要有宰相的气度,可一想到对方可能是杨奎的人,从前是自己亲自把他发配去的赣州,而那人在赣州那个清净无事的闲处,竟然还能做出这样一番耀人眼目的事迹,范尧臣就周身都不舒服。
仿若那半根吃下去的虫子,在他肚子里头弯弯曲曲地拱来拱去。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幸好,毕竟是个新进,这顾延章,还是太年轻了……
如果换做他范尧臣来做这事,眼界必然要比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通判高上不止一筹,除了邀功,他还会把这半载以来抚民建营的经验一一总结,作为章法,献于朝中,成为以后诸州按之效仿的章程。
毕竟“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抚民为立德,建营为立功,一份章程写就,立言也就有了。
届时抚了民,得了功,也得了名,实在是三全其美。
想到这里,范尧臣心中突然咯噔了一声。
一旁的许明还在详细解说着,然而他的注意力早不在那人的话语之中,也不在屏风处的那一幅图上。
按着从前那顾延章的行事,建营、抚民这般大的事情,怎的会不向朝中上折?!
当初请缓交赋税,请拨银修渠,都是照着规程来做,而按着钱厚斋所说,顾延章此人,凡事都是预繁不预简,宁可多绕些路,也绝不会擅走捷径的,这等瞒报情况之事,其人怎么会做?
范尧臣仔细回想了半日,隐隐约约回忆起来,好似去岁当真有见过这样几份折子,先是说请建营地,预备安抚流民,后是说近日已是有流民路过,州中权做安抚云云。
因为没有向朝中要银,他当时也不以为意,只当做寻常的折子批阅了。
范尧臣两手持笏,额角浸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大半年间,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都有等人高,他一面忙着内忧外患,一面忙着要上折自辩,请病的次数也不少,时常断断续续地当班,有时候事情都是交给手下去办,自己只是稍微复核一遍而已。
赣州没甚大事,若是上奏报呈建营地安抚流民,朝中只要阅知便行了,这样类似的折子,南北每年都有许多会发来,自家并没有放在心上。
况且抚州、吉州闹灾之后,不仅赣州,沿途州县都有发折入朝,都是准备应对灾民的常情呈报,顾延章的折子夹在其中,一不要钱,二不要粮,三无要事,着实不显眼。
这在平日里头并不算什么疏漏,可在今朝,却已是能要了他的老命。
第331章 划算
朝中的弹劾不休,杨奎如今病得又重,其人党羽简直成了疯狗一般,日日盯着自己攀咬,没事还能捏造出点事来,这一回又当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没有第一时间忆起赣州的折子——其实也不怪他的事,光看那一份两份的折子,谁又想得到,所谓的安抚流民,数目会有这样大呢?!
越是想,范尧臣的头上越是汗涔涔的。
黄昭亮复了相,好似认定他上几回不得回京,全是自家在后头捣的鬼,最近一直时不时给自己挖坑埋钉子,而杨党更是向来盯着自己,唯恐天下不乱,若是这一回的错,被他们揪着不放,恐怕当真要被逼得自请外出了……
范尧臣脑子里头各色念头转来转去,连忙想着应对之道。
而就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许明的所奏告一段落,那一幅流民之图被取下去,换上了赣州城内暗渠图并赣州街道图,黄老二上前行一个礼,向天子解说起这一处水利来。
请钦天监的老臣作图,由流民兴修,州民自愿筹银筹粮而建,青砖做拱为底,全长二十余里,小雨排水,大雨容蓄,这些个介绍才说出来,便引得赵芮再走近了一步,细细看起那图纸。
黄老二的口才并不算好,只是堪堪能把事情说清楚而已,可修渠这般事情,并不需要他过多的解释,殿中的都是两府重臣,没有一个不了解水利之事,他只献上了图纸,众人听得几句,便已是心中有了数。
赵芮立在屏风之前,看了又看,心情一扫两个月以来的焦躁与抑郁,简直像是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
他脸上带着笑,一旦心放了下来,便开始有功夫惦记起其他的事情来——
这两个赣州来的人,果然还是白身,好不晓事,这种时候,说完事,也该说说流民、百姓的反应罢?
“福寿沟”需要讲解的部分并不多,很快,黄老二便躬一躬身,示意自己说完了。
赵芮等了半日没等到想要听的话,他看一眼黄老二,情知这个人不机敏,便把目光投向了许明。
许明何等的机变,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领会到了天子的意思,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此番小人奉赣州知州、通判之命来京觐见,也是代抚州、吉州流民入京,答谢天恩!全靠天子圣明,免于赣州去岁赋税钱粮,才能叫两州之民有粮可食,有屋可住,州官领了天子之命,安抚流民,兴修沟渠,才叫州城外城百姓安居乐业,抚州、吉州流民,赣州百姓有二物呈与陛下,为陛下贺天宁之寿!”
赵芮听到前面一半,已是喜笑颜开,听得后头,更是喜出望外,只问道:“百姓进呈之物何在?”
许明忙道:“就在殿外!”
“还不快取来!”赵芮催着一旁的小黄门道。
许继宗已是抢先几步出去,不多时,便亲自捧着两样东西进来。
一样是一只小小的木桶,还有一样,则是一卷文章。
他将那木桶托在手上,呈在赵芮面前,道:“好叫陛下知晓,这是赣州城外营地之中小儿、妇人并老人共同箍造的木桶,其内盛有营中自种的花生并其余稻黍等物,寓意来年五谷丰登,并祝陛下顺心如意,我大晋国泰民安!”
赵芮满脸都是笑,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许继宗忙又举起另一卷文章,道:“此乃赣州城内百姓呈上的万民书,请天子亲为城中沟渠赐名,以得龙气,保赣州再不受水患所扰!”
赵芮亲自取了那一卷文章,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封祝寿书并请愿书,前者乃是赣州城中州学学子所写,提前贺天子寿,谢天子恩,文章文采不错,看得他连连点头。而后者却是当地老人所书,写得诚恳朴实,后头缀着密密麻麻,或丑或工整的签名,还有许多按上的手印,请天子为城中正在修建的沟渠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