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笑着转头对殿中众臣问道:“赣州城内百姓请朕为那暗渠取名,众卿可有什么好名字?”
崇政殿议事,两府重臣并至,按理是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头的,可如今天子正在兴头上,能爬到这个位子的,哪一个会是傻子,去拂了他的意呢?
黄昭亮带头上前,道:“此乃赣州百姓欲沾真龙福分,还请陛下亲自赐名!”
一时人人跟着道:“请陛下亲自赐名!”
赵芮想了想,道:“方才听得说城内沟渠,分为西沟与东沟,西沟形似‘福’字,东沟形似‘寿’字,城中百姓已是惯叫其做‘福寿沟’,朕也不违了百姓的意,便跟着赐名‘福寿渠’二字罢!”
天子赐名,别说叫“福寿”了,就是叫“福薄”,也不会有人去反驳,自然是人人称赞,个个口称得宜。
赵芮一刻都不愿意等,当即便令黄门磨墨备纸,提笔沾墨,挥笔提了名,着人立时送去赣州不提。
许继宗看着天子这一番迫不及待的举止,心中简直是再服气不过了。
这顾通判,当真是拍的一手好马屁啊!
这一个“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木桶呈上来,一个天子赐名求下去,三五年间,是半点都不用再担心朝中不会拨银了。先不说为了流民,为了百姓,这些到底离得远,到了明年,流民一走,十有八九,赣州城内的沟渠便不会再有人理会,可一旦天子赐了名,便是政事堂也会掂量几分,为了陛下的脸面,多少也得给点银子。
这算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吗?
许继宗心中算了算,忍不住偷偷瞟一眼此时还满脸是笑的天子。
这个马屁,不,这笔买卖也太划算了!
一个装了些粗粮的桶、一张纸,拢共才值几个钱?偏叫陛下高兴成这幅德行!
知道吉州、抚州的灾民有了下落,又得了妥善安置,赵芮已是不似从前的着急,他心中乐了半日,实在是无心处理政事,一心想着把许继宗并这两个自赣州而来的差人抓着细问。
黄昭亮看在眼中,算一算今日并无什么要事,便知机地带着众臣请退。
好容易等到诸人出了殿,赵芮正要对许继宗问话,却听得仪门官一声通禀,原是去政事堂取折子的郑莱回来了。
第332章 自辩
郑莱带回来的不仅有赣州呈上的奏章,还有一本半寸厚的小册子。
天子要取档,他也算不准到底要的是哪一份,索性把去岁到今时赣州所有的上折都捧了回来。
而今,十几本才从宗卷架子上拿下来,还带着没有来得及拍打干净灰尘的奏章,就这样叠着摆在了赵芮面前的桌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份单独放在一边,依旧封着火漆的折子,夹着那本小册子。
郑莱指着搁在一边的奏章并小册子解释道:“这是赣州七日前才递到银台司的上折,已是转入了政事堂中待批,滑县最近连下了二十余天的暴雨,道路阻塞,南边过来的奏章都被阻在县中,赣州的前后几拨奏章竟是最后一并到了,又因这一份没有发马递,朝中近日堆积的事情太多,是以政事堂还未来得及批阅。”
赵芮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敛。
这该是范尧臣的份内之事,却是压了这样久。
他想了想,还是犹豫着伸出手去,把那两份奏章拿过来,将上头的火漆拆开。
很快,一笔工整的三馆阁体字便摊开在天子的眼前。
奏章的内容并不短,足有千余字,可赵芮只看了个开头,便急急抬起头,对着前边侍立的小黄门叫道:“范尧臣到哪了?快把他叫回来!”
而今政事堂中,首相时常请病,次相又是得罪了张太后的黄昭亮。
虽然碍于朝中形势,赵芮想方设法,求得了太后的首肯,将其召回了京,可平日里只要稍微重用一点,一回到后宫,便要被做娘的那一位指着鼻子骂胳膊肘往外拐,白白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自己这个儿子。
赵芮一惯孝顺,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想因为区区一个次相,闹得母子二人离心,是以虽然黄昭亮回京有一阵子了,却始终没有怎么用他。
大晋此时参知政事有三名,范尧臣、孙卞、石逢宾。
石逢宾已是十分老迈,孙卞倒是个得用的,可惜还在丁忧,数一数,得再过上三个月才能回来,只有范尧臣,精明干练,不仅治政之才出类拔萃,还晓得体会上意,赵芮用起来,实在是顺手得很。
此时看了赣州上的折子,做天子的,第一时间便想着把这一位得力手下给叫回来。
范尧臣心中惦记着赣州从前呈上来的奏章,正一门心思往宫外走,想趁着此时,快回去翻一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谁晓得还没来得及走远,便被一人叫住了。
“范参政!”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气喘吁吁的内侍。
那人喘了两口气,才尖着嗓子道:“陛下有事召见!”
范尧臣心中无奈,却还是只得跟着内侍回了崇政殿。
殿中的赵芮正在翻着面前的那一叠赣州呈上来的奏章,初时还没有什么,直到后来,越是往后翻,面色越是难看。
等到范尧臣走进殿里,赵芮的脸已经冷得快要变成一块冰。
他原本只是想把范尧臣叫回来商议事情,可待把那十几份奏章看完,却早没了那个心情。
如今的赵芮,只想先同政事堂算一算账!
“范卿。”他冷着声,把手里头那一本折子往桌山一摔,道,“这是赣州这一年里头呈上来的折子,你且自己看罢!”
郑莱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几本折子收拾了出来,转身呈递。
范尧臣从郑莱手中接过那几份单独抽出来的奏章,草草翻了一遍,立时便回了一礼,道:“陛下放心,臣已尽知之,潭州、金陵已是备下三十万石纲粮,此时令两地转运,少则二十余日,多则一月,便能陆续送抵赣州,再兼快马加鞭,着建州、漳州先行运送七八万石粮米,暂且支应赣州之用,应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回的办法十分妥帖,应对之策也极是得宜,无论是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赵芮脸色却没有缓和过来,而是指着范尧臣手中的折子,声音也提高了三分,有些发着颤地问道:“赣州这数月中屡发请折,自陈流民情况,请银请粮,政事堂是瞎了还是傻了,竟是当做半点也瞧不见吗?!”
他一面说,心中一面噌噌地冒起火来,怒道:“朕日夜揪心,连饭都吃不下,日日都挂着抚州、吉州灾民,更忧心那数万流民去向,你倒是好,手里头攥着折子,还要凑过来装傻,这是把朕耍着玩吗?!”
赵芮的眼神冰冷地盯着范尧臣。
这样多的折子,若是政事堂没有瞧见,便算得上尸位素餐了,若是看见了却没有说出来,则是比尸位素餐更严重,乃是刻意欺瞒上听。
无论是哪一项,都叫他心中插下了一根刺,如今看着立在下头的范尧臣,尤为不顺眼。
范尧臣见得天子发怒,却也并不多慌张,他又把手里的折子看了一回,顿时有了底气,只道:“陛下指臣政事懈怠,臣不敢自辩,此时实乃臣之过错。”
赵芮本还等着范尧臣解释,虽然他心中早认定没有半点解释的可能,可见这一位臣子半点不放在心上,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登时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正要说话,却听得下方范尧臣又道:“臣不敢自辩,却想要斗胆问陛下,赣州除却最近两份请折,又有哪一份奏章当中说了抚州、吉州两处灾民,尽皆留于其地?”
赵芮简直被他气得火冒三丈,一时口不择言,喝道:“你是瞎的还是傻的?!睁大眼睛给我好生看看,你手里头的那些个奏章,哪一份不是说将要抚赈两州灾民?!”
范尧臣不慌不忙,轻轻摊开了几本奏章,将每本当中的几句话都一一念了出来,复又抬头道:“陛下指的是折子里头的这些话吗?
赵芮眯起了眼睛,冷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范尧臣冷静地道:“臣非自辩,未能及时查明赣州情况,确是臣之疏漏,可请陛下仔细观之,赣州呈上这许多奏章之中,又有哪一份当真说过,会主动抚赈抚州、吉州‘数万’灾民在城外营中?”
第333章 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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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自建流民营在前,请抚数万流民在后,却俱是‘有备无患’,只说过那营地之中‘可纳流民五万余’,从未说过这流民数万,便当一直在赣州不走了。”
范尧臣越说越是振振有词,只道:“请陛下思之,吉州、抚州至赣州,沿途有衡州、郴州、韶州、浛县、盂县、孟县,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州县,此时回去翻这些个地界上呈之折,又有哪一个不在说自己在时时筹备抚赈流民?”
“赣州乃是上县,惯来都是江南西路粮仓所在,上年还缓缴了岁粮,请陛下细观其去岁初冬之时上呈之折,又有哪一份是在请拨银粮?”
赵芮认真回想了一遍,当真好似没有。
范尧臣已是又道:“抚州、吉州两地灾民东去避难,以常人之所思,沿途州县救济乃是惯例,必是要落定于建州、漳州、宁波等处,臣数月以来,已是着诸州一应筹谋,好生抚慰流民。”
“赣州起初所上奏章,与其余州县并无多大相异之处,只建了一处营地,着州中招募壮勇,臣虽不如陛下辛劳,却是一般地用心国是,若是当真知晓其中有异,又怎会隐瞒?实是才干不足以察觉其中玄妙。”
说到此处,范尧臣又拿起了那几本才被拆开火漆的折子,道:“此数折中,半月一报,将赣州抚民情况一一呈往朝中,按着最久一折,已是有两月有余,可俱是七八日前才抵京,而今朝中诸事繁忙,襄州又才地动,川蜀民变,交趾又叩边,不消臣说,陛下也是尽知。”
他顿一顿,又道:“赣州未发马递,也未发急脚递,更是未有标注加急,臣一时未能批奏,确是臣之过错。”
听到这里,赵芮的面色已经缓和了起来。
大晋疆域广阔,政事繁多,外州外县的公文递上来,走马递或是急脚递,便是紧急要事,一般只有军情或是特别要紧的大事,才会用这两种传递方式,一入京,便会直接送到天子案头。
其余折子,都是由银台司分类发往政事堂、枢密院,如果不是标注了加急的,压上几日,其实也正常的很。
最近事情实在是很多,便是放多了几日,先去处理那些个标了紧急的要事,也不能怪范尧臣。
赵芮性情优柔,听得臣子辩白了几句,又都是在情在理的话,一时气也消了几分。
只是依旧有些不舒服。
范尧臣又哪里看不出来天子心中的不悦,他琢磨了片刻,又道:“臣虽有错,可赣州也着实有些草率……流民数万人,这般重大之事,虽不能发急脚递,却也该标上一二加急之注罢?如今满朝皆为抚、吉二州流民提心吊胆,全因赣州未能及时送信入朝……这顾延章,着实也是太过年轻了,做事还欠一二分成数……”
他口中叹道,表面是在感慨,实则暗暗把自己背上背着的锅,不着痕迹地往顾延章身上挪。
责任不能只担在自己身上,必须分出去,寻来寻去,也只有这姓顾的新进最好欺负了。
人又不在此处,又不能辩解,还不是随自己怎么说。
然而这一回,惯来不怎么计较的赵芮却皱起了眉,道:“这又与顾延章何干,他按旧例上折,并无半点错处,若不是滑县这许久大雨,头一回的折子早送入了朝中。”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了身旁自家特意嘱咐小黄门搬过来的屏风,看着上头那一幅营地图,满口夸赞地道:“顾延章有治政之才,若不是他一力承担,如今江南西路还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你看他在赣州,判疑案、得白蜡、抚流民、修暗渠,这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功?如今朝中未能封赏便罢,范卿作为宰执,怎能因这一二小事随意臧否新臣,朕还罢了,若是叫旁人听到了,少不得要作为误解!”
“做亲民官的在外头辛劳,范卿本该宽待些,如今还说这话,着实有些过了。”
赵芮一面说,一面看向了范尧臣,面上还带着几分责怪。
范尧臣简直被天子这一番指指点点的话给堵得要吐血,偏生还不能反驳。
“旁的地方抚流民,哪一处不是惹得州县之中怨声载道,偏这赣州,竟着流民修渠,于城外建营,又有诸多应对之策,桩桩件件,皆是良苦用心!”赵芮说着说着,心情便渐渐转好起来,口气越发地激动,“以顾延章之才,只要多加历练,定能堪当大任!”
赵芮望着范尧臣,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犹记得当日朕才得知那顾延章所任州县,还觉得不好,还是范卿说,赣州乃是上州,又是稍为清静,更容易慢慢熟悉政务民生,待得上手了,以后去了旁地,也好就任得功。”
他笑呵呵地道:“谁成想那小子这样能折腾,连一年都不愿意等,这便给朕带了这样多的惊喜!”
说到此处,赵芮又取了放在桌旁的那一本册子,着郑莱拿去给范尧臣,感慨万千地道:“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上回拿到那顾延章所做之转运章程,已是觉得此人才干卓著,此回得见了这一份流民抚济之法,更为放心!旧人好,新人一样不差,朕便不用担心将来朝中青黄不接了!”
范尧臣听得那一句“流民抚济之法”,已是觉得心中一个咯噔,待得翻看起手中册子,见得其中将赣州营地从初建到运行过程,由头到尾,详详细细,九章四百六十一条,写得清清楚楚,便是蠢材,只要照搬其中重点,便也能做个五六分出来。
他想到就在不久前,在家还在嘲笑那顾延章“究竟还是太年轻”,不晓得什么是“立言”,此刻手中捏着这一本册子,只觉得好似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烫得只想把它甩出去,还要踩上两脚才好。
赵芮不知内情,还要翘着嘴角道:“究竟还是要寒门出身,当日范卿抚流民,一般也是细致周到,如今那顾延章抚流民,更是体贴入微,果然是过过苦日子,才晓得穷人的苦啊!”
老子才是寒素子!那顾延章巨贾出身,算个屁的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