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从外头到里头,都是你的,都是你。”
顾延章凑近了季清菱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温柔又郑重地道。
季清菱望着他的眼睛。
里头是毫不设防的情绪。
有情,有爱,有渴望,有焦虑,好似急着付出一切一般。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去,揽着对方的后颈,仰起头,给他回了一个深深的吻。
两人亲了好半晌,才互相分开。
顾延章抱着她不肯放,正要凑着好生说一会情话,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松香在外头干巴巴地道:“少爷,许先生问您此刻方不方便,说有事情想要问您。”
顾延章直起身,脸登时就跌了下来,面色难看得可怕。
季清菱却是忍不住笑,她踮起脚啄了啄对方的脸,道:“他过两日便要入京了,定是着急得很,许多事情想问,五哥且先去忙正事,我在屋里头等你回来。”
顾延章的脸还是难看,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抱着季清菱黏糊了片刻,才叹一口气,转身出了门去。
值夜的两个丫头才敢进屋,两人一个站到桌前给季清菱重新滴水磨墨,一个却是立在一旁帮看画稿。
“那个许先生,好生没眼力见!”
秋爽一面磨着墨,一面同季清菱抱怨道:“咱们家少爷忙了两日,好容易才回来,眼见就是安睡的时候了,他还要来问这问那,有什么话,不晓得明天再说吗?就差这一会功夫了?”
季清菱笑着瞄了她一眼,还没说话,便听秋露道:“所以他就要入京得官了,你只做个丫头,多嘴,磨你的墨吧!”
秋爽不服气道:“他只是去回个话,说不准有没有官呢!”
秋露嗤之以鼻,道:“为甚是他,不是旁人?少爷既是选了他,便是今次得不了官,将来迟早也是第一个有的!”
第325章 入京
季清菱看着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着实是好笑。
秋露年纪不大,却是通头得紧,只秋爽,恐怕无论多大,性子都还是这个模样,倒也讨人喜欢。
她站在一旁看戏,秋爽说不过秋露,只转过头道:“姑娘,你说这许先生此回能不能得官?”
季清菱想了想,道:“那要看他今晚聪不聪明了。”
且不说这一厢季清菱同两个丫头站在桌前,给那一副营地图增增减减,做些最后的润色,另一厢,许明则是坐在堂中,难得拘谨地道:“小人想着,此次入京没有一二月是回不来的,手头事情,少不得要交接出去。”
“因是匆忙,也难得寻到合适的人选,倒不如把营地里头的各项事务分拆成几份,派个几人一一分做了,索性这一趟只是觐见,也无旁的事情拖住,待得回来,当是也来得及捡。”
顾延章不置可否,只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许明把自己打算如何分派手里头的事情的打算说了一遍,哪几样给谁,哪几样可以暂时放一放,全是一副暂时交接,自家还要回来的样子。
顾延章听他说完,才道:“你把手里的事情分拆了,谁顶你的位子?”
许明一愣,忙道:“小人过一二月,还要回来的。”
“当真是一个顶替你的人都找不出来了?”顾延章半是提点地问道。
许明知道当要怎的回话才好。
他听得“顶替”二字,已是有些心慌。
赣州城外这一个安置流民的营地,许明几乎是一手一脚跟着顾延章跑下来的,他已是把这个当成了事业来做,将来的前程,全系在这一处营地身上。
如今眼见流民营已经成型,待得安置好了,多则四五个月,少则二三个月,便能出功绩,便在此时,要他亲手带出一二个人来,把营地拱手相让,他当真是受不了。
其实硬着头皮要找人出来,也不是找不到,可他实是不愿意。
便似自家好不容易种出的桃子,刚刚长熟,被人给摘了,谁又能毫无芥蒂呢。
许明不说话了。
这种时候,说找得出,他做不到,可要说找不出,他更是说不出口。
面前的便是流民营的主持建造者,不是旁人,想哄也哄不了。
“你想清楚了。”顾延章意味深长地道,“城外的营地少不了人,若是你走不开,只能是旁的人走开了。”
许明听得心头大震,竟似一瞬间就醒过来一般,立时道:“应是走得开,明日我便把手头事情整一整,州衙里头的有两个吏员极是得用,应当能接手得过来。”
他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一时竟觉得自家这两日是中了什么虫蛊,蠢到家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得过觐见天子要紧吗?
顾通判能把这样一项重要的事情给到自己,只要在京中打点好了,回得来,难道还怕少了自己的功绩,少了自己的事做?
自家跟的这一个,怎么看也不是那等会亏待手下人的。
只着眼于一营一地,也实在是自己眼界太小了!
许明一想清楚,立时便把脑子转了过来,忙道:“我今夜回去,便把城外营地的运行之事写成一个口述折,将其中重点一一列了,还请通判帮着过一回。”
语毕,又把自己的思路捋了捋,简单说了一遍。
许明乃是掌柜出身,口才出色,此刻一一说完,足能把流民营的七八分好处都叙述出来。
顾延章同他商议了半天,待得过了子时,才算是把大体的框架给定下来了。
做事情重要,说事情同样重要。
有人能做一分,说十分,有人做了十分,只能说一分。
可多少功劳,除了做出来,还是说出来的。
两人对完,许明才告辞而去。
顾延章特意吩咐松节送他。
走到二门外到时候,许明笑着对着松节点一点头,道:“留步,且不用送了,多谢。”
松节却是笑着回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多送了,只送一句话罢。”
“我是个下仆,旁的是不知道,却是少时同我家通判进学,听过一桩事。”松节一副闲聊的口吻,“如今朝中有人靠科考得官,有人靠举荐得官,有人靠献艺得官,好似从前,还有人靠着财计之术入阁。”
他顿一顿,继续道:“朝中哪一年哪一处没有没有灾情?这营地,也未必只能在赣州建,去得宫中,见了天颜,得多得少,是全凭本事的,谁又说过京城不需要一处赣州这般的营地?如今京城里头好似还有数万灾民呢!”
“若是营中一直如此时一般缺不得一个人,我家通判又怎好提拔他?没人接手,少不得原来那人不能走。”
“许先生原本就是管大生意的,当日是如何才好提拔手下的,无半点后顾之忧的,想来要比我一个下人明白多了。”
松节说完这话,行一个礼,转身回去了。
许明却听得呆立当地,过了许久,才深一脚浅一脚,恍恍惚惚地回了屋。
这一边而松节回到堂中,却是立在顾延章下首,恭敬地道:“已是同许先生说过了,他应该已经听懂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许明做事仔细,反应也机敏,只可惜眼界有些窄了。若是他一直死霸着这个位子不放,不能带出几个人来填上,自家又怎么好把他推上去。
他自跟着自己,就一头扑在了城外营地上头,估计也是付出太多,是以一时抽不出身来,钻进了牛角尖。
自然,也有出身的缘故。
若是得了这一个入京觐见机会的是孙霖,对方必定是完全不需要自己的提点,也知道该如何做的。
再若是换做是自己在他那一个位子上,有流民营的成果做底气,有清菱的营地图充作助力,靠着这一回陛见,不咬下一个官身、一个差遣来,便对不起这一个“顾”姓!
且不说这一厢顾延章特命松节去提点许明,果然对方次日便开始寻了两个一直跟着建造营地的公人,全心全意、并无半点保留地把自家的经验一一交代出去。
三日之后,许明跟着许继宗,带着州衙的小吏黄老二,携着季清菱画的营地图,满心忐忑与期待,日夜兼程,赶赴京城去了。
第326章 反扑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郑时修手中持着笏板,站在队列的后端,一只将要踏出去的脚,悬空了半日,也没找到机会往外伸。
就在他的右前方,才从延州回朝诣阙的通判郑霖,正站在大殿当中,声音响得几乎要冲上殿梁。
“杨奎在延州数载,大奸似忠,祸国殃民,专权自任,一州上下,士夫沸腾,黎马骚动,敢怒而不敢言!”
“其人纵兵掳掠,倒行逆施,不仁不义,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其麾下保安、平戎二军,以杨奎马首是瞻,只知有杨奎,而不知有天子!其部陈灏、周青等人,与杨奎沆瀣一气,无异鹰犬!”
对着天子,对着满朝文武,郑霖一手持着奏章,却是几乎不用看文字,便滔滔不绝地骂道。
他列数了杨奎的二十余条罪状,弹劾其在延州插手茶、马、布市,擅动矿山,收受贿赂,把朝中军将当做私兵。
“……其人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厢军援军死伤大半,民伕百姓怨声载道,而未能尽胜北蛮,而今我朝退而蛮兵主力尚存,尚未知其后何时范境,全系杨奎一人妄为而致!”
郑霖一面骂着,头上的青筋绽起,眼睛通红,一副半疯狂的模样。
他已经当庭怒斥了半日。
郑时修听得没头没脑,不由得转过头,与一旁的御史台同僚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这延州的通判郑霖,是要想入御史台了吗?”
御史台的执掌乃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杨奎在延州数年,郑霖早不上折弹劾,晚不上折弹劾,偏在此时,待得北蛮战事一毕,杨奎告病不朝,突然借着回京之时,当殿发狂,数出了其人在延州的二十余条大罪,攀咬得比御史台还要凶横。
郑时修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杨奎其罪当诛!”
郑霖的声音又尖又利地回荡在文德殿中。
大晋每日的常朝,天子多不出朝,从前是范尧臣押班,范尧臣罢相后,因为孙首相年老体迈,自然没办法每日出朝,只能转由次相黄昭亮代为主持。
所谓每日常朝,并每十五日、百官俱朝的大朝会,其实都是礼仪性质的仪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真正能决定什么重大举措,或是商量重要朝事的,一般都是在朝会之后,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们转去崇政殿,与天子单独商议。
郑时修不过是一个御史台的小御史,别说朝会后进崇政殿,便是在朝会之时,也只能站在队列的最后,自然不可能参与朝后的商会。
是以这五日一次的常朝,便成了郑时修一处极重要的发挥场合。
他手中有一封厚厚的折子,本来是打算今日出班,当殿弹劾范尧臣的。
虽然范大参已然罢相,可终究是不够,河|北、抚州、吉州等处灾情这般严重,襄州地动反复,川蜀民变又起,如今大名府的灾民好歹还能入京得赈,可抚州、吉州等处,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出了这般的荒谬之事,范尧臣作为时任宰相,他不出京,又如何能平民愤!
然而郑时修所有的打算,都被郑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斩断了。
今日的常朝,几乎已经成了这个回京诣阙的通判官一个人的戏台。
先不说杨奎告病不朝,便是他在朝,自身被弹劾,也是不能自辩的。
郑霖说得兴起,连声音都快哑了尾巴。
等到他终于把手中那长长的折子半读半背骂完了,才停下来,还未归列,立于西班的一名台谏官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持笏出班,朗声道:“臣也有一言!”
他开始顺着郑霖起的话头,跟着弹劾起杨奎来。
随着台谏官与御史并其余官员一个个站出班,你一言,我一语地攻讦起才从延州班师回朝未有多久的同平章事,大殿中的氛围也渐渐地变得奇怪起来。
郑时修才任官一年有余,见识少,一时竟有些觉得滑稽。
五日之前,文德殿上的朝会,殿中还是压倒性的声音弹劾范尧臣,这才过了多久,便风向为之一转了?
他听着听着,也渐渐回过味来。
这难道便是笵党的反扑?
不过无论是不是范党的反扑,这一个时机都选得实在太好了。
郑霖列举的二十一条罪状,条条都似模似样,有理有据,有例有证,他牵起了头,立时便有范党众人并御史台中一些投机者打蛇随棍上,跟着一起弹劾起杨奎来。
好一招围魏救赵!
随着郑霖跳出来,朝中一片攻讦之声,杨奎本人不在,杨党中人终于再忍不下去,陈灏站出列,开始逐条反驳起来。
两边打的都是口水战。
郑时修冷眼看着,倒觉得杨奎这边好似弱势几分。
郑霖在边城数年,好似当真搜集了不少杨奎的罪名,此刻一一罗列出来,乍然一听,叫人十分信服。
尤其这当殿之中,郑霖骂得声嘶力竭,拼尽全力的模样,叫人都不敢上前多惹。
便是郑时修自己,听着听着,都有些起了疑心。
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奎在延州数年,应该真是有些不妥的。
他听着殿中骂了许久,忽然醒过来有些不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偷觑了一眼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
隔得太远,又不方便盯着,实在有些看不清,然而郑时修已是能感觉出来对方周身气场有些不对了。
赵芮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又来了!
就不能消停两天!
“今日乃是朝会,有何弹劾之奏,尔等写了折子,自呈递有司!”
赵芮再忍不住,终于冷声道。
五日朝会,何等庄重之处,被这些个人胡搅蛮缠,便似坊间集市一般!
郑霖却只当没有听到,好似天子的金口玉言,犹如放屁一般,径自继续往下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