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继宗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站在前头的张待则是往大营门口的登记处走了过去,认真地看了一回那些吏员如何帮着回来的壮丁在名册上画圈,又亲自点了点一份名册上约莫有多少人。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些微的惊讶之色。
与孟凌这样混吃等死的皇亲不同,张待是有上进之心的,虽然碍于本身能力所限,暂未能做出什么大功绩,可他曾经也认真做过事。
凭着太后伯父的身份,张待去过太多州县视察当地官员赈灾,见过不知道多少用来安置流民的营地,然而却从未见过哪一座营地是如同赣州一般地管控流民。
桌上的名册,一本上约莫有数百个名字,十几本,少说也有三四千人,按着目前来登记的人的形貌,名册上头的名字多半全是壮丁。
而这些壮丁如今排着蜿蜒的队列,虽然称不上特别整齐,可也像模像样的,看着竟与军营当中的新兵营有几分相似。
四人站在此处,张待、孟凌两个做了重臣打扮,许继宗穿着内侍服侍,后头还带着不少随从与几个小黄门,十分引人注意。
刚回营的壮丁们很快便留意到了这一行人,不知道人群里是哪一个突然小声叫了一句:“看那个,那是不是顾通判?”
张待离得近,恰巧听在耳中。
嘈杂的队伍逐渐安静了下来。
此时乃是冬日,天色暗得早,虽然刚过了酉时,可营地门口已经早早点起了好几只火把,借着落日的余晖与火把的亮光,张待把近在咫尺的这些个流民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没有离队,却是有不少人隔得远远的,对着顾延章弯腰一躬,而没有动作的那些个壮丁,也自觉地闭上了嘴,纷纷望着对面那一个身着低品绿袍官服的高大青年,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明显地表现出了他们对这一位年轻通判发自内心的感激。
是的,感激,还有尊重。
张待见过无数的流民,有仓皇无措的,有绝望凶恶的,有愤世嫉俗的,却少有见到数量如此之多的流民,对着一个在他心中理应是高高在上的官员有着如此的感情。
朝中并不少能臣,无论是孙相公、黄昭亮黄相公,还是范尧臣,还有不少如今正在高位的重臣,都曾经被安排去安抚过流民,他们做得十分妥帖,例如范尧臣,便曾经在大名府一力安顿过近十万灾民,一样没有惹出什么乱子。
可这些官员所做的,更多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进行大方向上的把控,极少出现在一线。
张待还是第一回见到能有一个通判官,在这样多的流民面前一露面,不用任何人官府中人提前安排与提醒,立时就能被几乎所有人辨认出来。
百姓本愚,可他们又是聪明的,想要得到他们的感激非常容易,只要按时施粥,给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住,就能叫他们感恩戴德,可想要让其尊重,却是难上加难。
不用做任何发问,张待便能知道,这一个新任官才一年的年轻通判,必定是时时出入流民营,且凡事都亲力亲为,周到备至,才能获得众多流民发自肺腑的尊重。
而与顾延章立在一处的许继宗更是暗暗咋舌。
他内侍出身,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来身旁这一个青年人,已是把这营中的流民收拢得服服帖帖。
可站在顾延章身前的孟凌却没有想这样多。
他虽然是赣州的知州,却是头一回来这远在城外的营地,见到流民们纷纷往自己这一处望过来,只以为是百姓头一次见到高品官员,又头一次见到内侍打扮的宣召使臣,才这般有礼。
孟凌笑呵呵地对着张待道:“张舍人,咱们早些入营罢。”
对于他而言,来这营地视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此刻一心一意挂念着的,全是自己早早设在州衙大堂之上的宴席。
那可是他着人精心准备,用来讨好张待的,若是放得久了,味道难免会差上三分,着实可惜。
张待并没有拒绝,虽然尚是站在门外,可他已经对里头的情况起了浓浓的好奇之心,此时点了点头,当先踏入了营中。
四人带着随从在营地里头慢慢地走着,顾延章见孟凌并没有出头的意思,便上前几步,带起路来。
“……按州、县、村为划分住处,熟人挨着熟人住,约合一百人中选出一个保长,每十个保长中有一个卫长,层层管束,一旦营中哪一处出了什么异常,必须保证在一刻钟内,能找到对应的保长,把源头找出来。”
“赣州春夏之时多雨,水患成灾,大年淹房,小年也能淹人,下官有一位叫做孙霖的幕僚,其人机缘凑巧之下,请到了朝中已是告老的几位钦天监中旧人,来赣州探访之后,建议此处可以修渠。”
“按着他们的指点与图纸,正巧如今赣州流民甚多,便从中选取相应人等,入城修渠,每日按着工时给付粮米住宿。”
“除却壮年人,也有老者,妇孺,皆有差事……”
他一路走,一路介绍着营中的情况,语气不徐不疾,讲解不厌其烦。
“那是什么?”
张待指着不远处并排着的大大的水桶,问道。
顾延章循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道:“那是营中妇人、老者做的木桶,其中储水,用以防火。”
“赣州春夏至极雨水甚足,冬日却少雨,一旦着火,营中流民住得密集,极易出事,是以每五处营房当中便要摆放贮满水的木桶四处,用以灭火,每晚也有兵丁带着流民巡视,一则防走水,二则防祸端。”
第321章 唱难
“那一处是什么地方?”
许继宗也指着一处营房问道。
一路走来,只那一处营房灯火通明,其余地方都只点着火焰如豆大小般的油灯。
顾延章看了一眼,道:“那是营内的医馆。”
他见诸人都有些吃惊的模样,便解释道:“流民之中老人、小孩甚多,此时才由冬转春日,极易生病,营中住得紧,一旦有一人生了不好的病,便容易惹出疫情,下官便在此置了医馆,由赣州州衙拨银,流民自付,两处八二对开,负担医药之资。”
张待好奇地问道:“若是发现有人患了疫病,又待要如何处置?一旦其家人隐瞒,惹来大祸,又待如何?”
顾延章指了指远处,道:“距此八里地,设了一个大院,其中乃是患了疫病的病人,先要隔开,由专人看护,待得确定康复,才能从中出来,若是家人隐瞒病情,保内全数责罚。”
说到此处,顾延章又道:“一则营中医馆治病并不贵,流民不至于负担不起,二则一旦有人得了病,他便是想要隐瞒,同保之中也会有人着力劝说,况且也有保长会看顾,当真出了事情,便不是简单能应对过去的了。”
营地很大,张待跟许继宗二人却半点没有停步的意思,从酉时走到戌时,才走了一半多。
孟凌一面肚子饿,一面心中着急州衙大堂中那几桌席面,更兼一处尊臀,先是跟着骑马去看山上看白蜡虫,因为匆匆出发,府中来不及准备,马鞍只能用州衙之中的,那硬邦邦的皮,连块软棉都舍不得垫,一来一回,磨得他大腿根、屁股墩都要破了。
再是那一双脚,爬了许久的山路,上上下下,此时又走了两个时辰,简直都不是孟凌自己的脚,仿佛是动一动,就要抽一抽,里头的筋都要被扯断了。
孟凌心中叫苦连天,偏生眼前两个人都是毫无所觉,好几次他欲要开口提起州衙中的席面,又想要请两人坐下来说话,偏暗示了好几次,并没有一个人理会。
“这一处为何单独隔出来?”
走到一个角落,见着一排小小的房舍被隔开来,偏偏门还开在后面,张待忍不住问道。
顾延章便道:“再走近门口一些,舍人便知端底。”
几人果然绕过去了门口。
所有房舍的门都是关着的,外头稀稀落落地排着几个人,正当此时,一扇门打开,一个老头提着裤腰带走了出来,终于从大开的门里头飘出来一阵淡淡的五谷轮回之味。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
张待同孟凌后退了几步,许继宗却领着一个小黄门,举着火把,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他才重新出来,面色有些复杂地望着顾延章,道:“这营房之中的茅房布置,也跟旁的地方不太一样啊,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粪溺乃是脏污之物,自然要离人住的地方远一些,单独隔开来,这营房之中的茅房乃是特设,为了容易收拾,也为了干净,营中粪溺已是由州城之中的商户包了。”
不待许继宗再行发问,顾延章又道:“营房中的粪溺外承,已是行了‘买扑’手续,如今一应文书都在州衙之中。”
听到这里,无论是张待,还是许继宗,都是有些叹为观止之意。
便溺居然能卖钱。
转念一想,便溺却是能卖钱,京城之中便有专收便溺的行会,然而匆忙之中,谁又会想到把这流民的便溺也利用起来呢?
而许继宗心中却更是佩服极了。
一路走来,营房之内,几乎处处都显露着这一个年轻人的用心。
许继宗就在天子身侧,数十年中,见过太多的官吏了。
有治政之才的臣子不少,却也绝对不多,能当真沉下心去,切切实实为民办事的臣子,则是更少。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新得任的官员,这顾延章居然能做到如此小心谨慎。
许继宗见过不少刚就任的新官,他们自以为只要认真做事,便能出头,这些人往往注重成效,总认定只要出了成绩,就能证明一切。
殊不知默默无闻时也许无人关注,可一旦冒了头,多的是人盯着你不放。
太多的新人,一颗拳拳之心,做出了成就之后,被盯着弹劾几回,吃过亏,受过苦,撞过南墙,最后变成了油盐不进的老油条。
而眼前这一个……
许继宗看了看对面。
顾延章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番镇定自若的气度,侧着头,不亢不卑地回答着张待的问话。
——与其说是聪明圆滑,不如说是狡猾了。
这才入官多久?
建一个流民营,将其中流民的粪溺外承给赣州城中的商户,对于一州通判来说,不过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情,可他竟然还记得特意设了“买扑”,叫城中的商户竞标。
这其实并不是一定要“买扑”的事情,哪怕将来被人单独提出来,也不会有人把这个当回事。
可他偏生宁可麻烦一些,也要一一按着最规矩的做法来做,不叫人捉到半点小辫子,行事简直是滑不留手。
这个通判,当真才入官一年多吗?难道他平日里头,没事就去琢磨朝中那些个章程规法?
这一夜,足足走到接近亥时,张待、许继宗二人才把营地视探完毕,其中有太多太多令他们点头的地方。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到底结束。
次日一早,跟着顾延章去巡检暗渠的两人,看着那长达十里的沟渠,面上的震惊之色,连基本的掩饰都做不到。
石头奠基的沟体,青砖砌筑的沟璧与拱券已经粗略成型,流民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按部就班地干着活。
“这便是流民修的暗渠?!”
许继宗失声问道。
他以为只是随意挖几条暗沟而已。
谁晓得,居然是这样庞大又繁复的一个工程。
顾延章点了点头,笑道:“岁前曾经向朝中请银修渠,当时并未得批,如今赣州安顿四万流民,这日夜耗粮,着实是一笔骇人的大数目,延章前一阵子已是再发奏折向朝中请银讨粮,许都知亲眼得见,当是心中最为清楚,此番回京,若是陛下问起,还请帮着唱一唱难才好。”
第322章 唬人
顾延章同许继宗说完话,却是又转过头,微笑着望了一眼张待。
无论是“向朝中请银讨粮”,还是“唱难”,这些话,他一半是说给许继宗听的,还有一半,则是说给张待听的。
赣州的知州由孟凌换成张待,对于顾延章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孟凌任知州,是州衙里头着了火,他也能安睡不起的,其人对州中的事情可以说全不关心。
然而这人虽然平日里丝毫忙都帮不上,却有一桩好,那便是绝不会拖后腿。
顾延章在赣州任了一年有余的通判,自从拿唐奉贤立了威,又用何六娘的案子在州中树了名之后,他再整顿了一回州衙官吏,自此,从上到下,几乎都成了他的一言堂。
赣州百姓对他是信服有加,州衙官吏对他是畏威恐权,流民对他则是感激涕零。
靠着这些,顾延章才能指挥得动这一州,安抚下数万流民,统筹壮丁兴修起如此庞大的沟渠。
可一旦孟凌换成了张待,后者却并不是这一个出身敏感的三王的大舅子,从来只想把自己缩起来,不让旁人瞧见,混吃等死便是平生最要紧的愿望。
从张待以往的履历来看,这人是有想法,有志向的。
顾延章在延州时,听过不少张待的事迹,虽然没有与之相处过,可他却心中多少有些概念,知道这是一个凡事总爱插手,喜欢出头做事的人。
可一山难容二虎,虽说知州与通判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可碍于张待那一个太后亲伯父的身份,一旦他要管事,无论是谁,都得小心让着些。
从前在延州,哪怕是杨奎这样位高权重的宿将,也只能把他扔回州衙,便是怕张待在阵前要乱指手画脚,自家难以应对。
顾延章与杨奎相比,无论是地位,还是威望,都要差上十万八千里,自然不可能像对方一样行事。
他能做的,只剩下尽量避免与张待的冲突。
处得来最好,如果处不来,对方能把事情做好的话,他也不介意退让,可若是做不好,大家便各凭本事罢。
真要有了什么分歧,只要自己有理,大家一个是皇亲,一个是朝臣,闹上朝中,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御史台可不是吃素的!
只是张太后那边,多少会脸色难看而已。
如果自己如今已经四五十岁,也许会多忌惮几分,可作为一个不到二十,便已经绿袍加身,进入京官序列的状元来说,顾延章却是半点也不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