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太太擦着眼泪道:“哪里不是负累了,不能帮着照管家里就算了,成日生病,还要你媳妇照看,她有了身孕,我也帮不上忙,一个好好的胎,坐到都成了形,还是没了……”
杜檀之更是难过,却又道:“我与沐禾都年轻,往后要再怀,实在容易得很,这也是天意,怎么能怪得到您头上来了?况且家中又不是没有下人,怎么就用得着您亲自来照管了?”
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半日,等见杜老太太慢慢缓了过来,也不叫下人,亲自去捧了装着水的铜盆过来,又拧了帕子,让她抹脸。
杜老太太拿着帕子擦了脸,又擤了鼻涕,才道:“今日我叫你过来,其实是有一桩事情想要同你商量。”
又指着旁边的椅子,让自家孙子坐下。
“我前一阵子同你媳妇说了,还特特叫她不要告诉你,如今咱们祖孙两也通一声气,免得她哪日敲着边鼓问起来,你不知道。”
杜老太太便道:“当日我同你媳妇说,你二叔走得早,而今你也有头有脸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趁我还在,能做得了主,便让你兼祧了他那一房,另给你娶一门亲,问你媳妇意见。”
杜檀之听得面色大变,道:“祖母,沐禾才坐了小月子,正是心中难受,怎的能此时同她说这个!”又道,“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不愿意,再说岳父那一处会怎的作想,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又待怎的看我?”
杜老太太见他这个模样,便皱着眉道:“此时不同她说,要甚时再说?你二人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如今一个孩儿也无,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旁的动作快的,孙子都有了。”
杜檀之十分无奈,回道:“不是一个孩儿也无,沐禾去岁才过门,没多久便怀上了,只是这一回没有坐稳才会没了,等她将养好了,再要一个,哪里又不是极容易的事?”
杜老太太哼道:“你也是个官身,同寻常人不一样,我听有人说,像你媳妇这样出身的大妇,自己怀了身孕时,许多都自己主动给丈夫安排通房,你二人从前感情好,她不愿意,我也不怪她,只如今孩子才没了,少说也要将养个一年半载,才好重新要。”
又道:“这第一胎坐不稳,难说第二胎会不会好,为子嗣计,就算没有兼祧此事,你也该先要个孩儿了,你媳妇大家出身,自是不会像那乡野村妇一般小心眼。”
杜檀之知道家中祖母自上了年纪,颇有些说不通道理,一方面是不愿意伤她的心,另一方面,也知道对方这的确是为自己好,只是方法有些不对,只好道:“最多也就是半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等的?您也晓得,我那岳丈如今给皇子做着先生,将来少不得一个帝师,我一个贫家子,当日结亲之前说得千好万好,这才结亲一年,便又是兼祧,又是要纳小的,被人知道了,在天子面前说一句‘品行不端’,将来哪还有好果子吃,祖母且莫再提这话了!”
杜老太太皱着两条眉毛道:“当日里也不是咱们求着要娶,是你那先生自己看中了你,我偏是不信,多少相公都是有庶子庶女,三房两房的,旁的人不去说他们‘品行不端’,偏要来说你‘品行不端’?”
又道:“三郎,你听我一句,你没经过事,不知道事情的难,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没见过,不说小娃儿能不能生出来,便是生出来了,也未必能养活,你从前有六个叔伯,最后成了人的,加上你爹,也只剩两个,你娘生了你们兄弟三人,活下来的也只有你,世上的孩子,哪里是那样容易养的,谁不是能多要就多要,你媳妇还不说话,你自己就跳出来说不了,怎么有这样傻的。”
第372章 陪嫁
杜檀之听完,面上少不得带了些为难的神色出来,杜老太太看在眼里,又道:“你也莫怪我多事,我如今就你一个依仗,凡事不帮你想,又能帮谁想?你媳妇娘家是做先生的,自然比我这样乡野里头的懂道理,便是不要我去教,也晓得为人妻子,最要紧是传宗接代,你且看我同她说了这样久,她也不敢吱个声,便知道我这话是再没错的。”
杜老太太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条条都压得住阵脚,待得说完,又把旁边那一幅衣服取了,平平托在两手之上,耸到孙子面前,道:“除却你自己,你也再帮你叔叔想一想,从前若是没有他,家里头莫说供养读书,便是吃饭,也未必常年有米下锅,如今你有了出息,就忍心见他在地下无着无落,连个供奉的人也无,只能做那孤魂野鬼?咱们杜家,可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子弟!”
又道:“管他是‘帝师’,还是‘帝干’,也总要讲道理的罢?你叔叔从前做的那些事情,比起你爹也只有更好,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在,也要想着他!”
杜檀之被自家祖母一句接一句,堵得连话也不好回,又因知道老人家身体多年不好,本是动不动就要生病卧床的,只怕自己说得哪一点不对,就要惹得她心口疼,想了好几息,才掂量着道:“祖母,如今总归还早,家中情形也与从前不同,已是衣食样样无忧了,养起小儿来,未必那样难活,等到沐禾好了,哪里又不能多生几个?”
他顿一顿,又道:“况且有一桩事情,您应当也是知道的罢——岳丈那一厢,家中从来是没有妾室的,我娶沐禾的时候,也已是同他家中说过,将来家中绝不不纳妾,如今再来反悔,以后莫说要往上爬,恐怕同僚之间,见了就要指点笑话,人无信则不立,大丈夫又怎能食言?为着名声,也不能做此行事。”
杜老太太竖起右手一根食指,恨铁不成钢地虚虚隔空指着孙儿点了两下,道:“你这孩子,竟是读书读得傻了!”
再道:“我哪里又说了让你纳妾?你只收几个通房,帮着生孩子罢了,等得了子女,自放去你媳妇名头下面,一般都是她的儿子女儿,都要叫她做娘,还不用自己生,一生下来她就自家带,只要带得好,哪个小孩儿不是知好歹的,将来自是个个都晓得孝顺她,这是何等便宜?如果怕你要有外心,就叫你媳妇亲手给你挑,要她自己带过来的也好,从外头买几个回来也好,只要人过了她的眼,你岳丈那边怕也没有二话。”
杜檀之听得脑壳都疼了。
杜老太太又道:“我也不叫你为难,你去说这个话,难说你媳妇会不会恼上你,我来说,让她恨就只恨我,我一个老婆子,索性也再没几年多活了,只要你能得了好,我也不怕来担这个骂名。”
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弓着背去到门口看了一圈,见只一两个仆从在外头守着,便自把门给关了,复又走回了桌边,压低声音对着孙子道:“你还记不记得李员外家的姑娘?”
杜老太太生于乡间,长于乡间,县里头有几个大钱的,她都会敬称一声“员外”,便是杜檀之得了官,她这称呼上的习惯,依旧也没能改过来。
杜檀之在京都府里头做推官,一年到头,不晓得多少个杜老太太口中的“李员外”要上来巴结,近几年更是忙于差事,早把从前那一场“榜前约婿”忘得一干二净,现下乍然一听,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杜老太太养了他几十年,见他这模样,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半点不记得了,只好提醒道:“便是从前说要同咱们家说亲的李员外,京城那一户,原来说是只要你得了进士,就把女儿嫁过来。”
如果说方才杜檀之还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的话,此时立时便反应过来,奇道:“同他们家又有什么关系?”
杜老太太便把李家那一个姑娘婚事不谐,如今已经和离的情况给说了。
“……前一阵她家里头有人过来找,许了七万贯的陪嫁,搭上京城外城里边天波门左近的一个院子,还有滑县的五十顷地……”杜老太太一面说,抓着儿子衣服的手都有些发起抖来,眼睛也又有些发红,这一回却不是难过,而是激动,“三郎,我已着人打听过了,她家许的地,那可都是上等的水浇地!”
然而听了杜老太太这话,杜檀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道:“祖母,李家许这样多的嫁妆,您可想过其中另有所图?”
杜老太太不以为然,只道:“世上谁不是另有所图?你没有这一个进士在身,没有这一个官身,难道你岳父佬便能看上你,你媳妇就能嫁过来?”
又道:“光靠你朝中那点俸禄,便是做到老,也未必能在京城里头有一处屋舍,此时天下掉下来的好处,坐着就有银钱点,还白得了一个媳妇,哪里又有不好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她看来,娶媳妇,又不是受贿赂,也不是贪赃枉法,纵然知道李家人估摸着是有什么目的,可若是成了一家人,不过分的事情,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能帮就装个傻,人都嫁进来了,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况且自己这边是官,那一边是商,当真闹起来,哪有商人斗得过官的!
再一说,无论是如今的孙媳妇也好,对方想要攀婚的李家小女儿也好,都是二婚,这头一回成亲,真有不好,还能大着胆气闹着和离,等第二回 ,若是还要回娘家去,便再没有那般容易了!
“我也不逼催你,你且回去仔细想想,也不是咱们一厢情愿,李家自己也同意把女儿嫁给你叔叔那一房,这样一来,岂不比你另生了孩儿抱过去更六角齐全?”
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兼祧、通房、田地、嫁妆等语。
第373章 妇人
杜檀之不好回得太硬,只得小心找个借口告退。
一出门,他便把照顾杜老太太的婶子给叫了过来。
对方是杜檀之寻过来的,又是杜檀之每月给例银,自然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家是哪一个,听得对方问,半点也不隐瞒,只把老人这一阵子的饮食起居,人际来往都说了。
原来杜老太太自搬进了京城,十分不得意。
杜檀之得了官之后,比起同科的进士,官途算得上是极顺利的,他虽然官品不高,权位倒是不小,外任两转之后,因为做得不错,便转了回来,没两年就在京都府衙里头立稳了。
杜老太太跟着孙子衣食无忧,只是平日里头没人说话。
在老家那一处,她已算是极有见识的妇人,可在京城,却是找不到能来往的人家。柳沐禾纵然是她孙媳妇,可对方同她难说到一处去,又是个低嫁的,想着孙儿将来说不得还要依靠对方的父亲,杜老太太也不敢十分使唤,家中仆役得了杜檀之吩咐管束,也个个安分得很,连个耍嘴皮子厉害的都没有。
杜老太太身体不好,常常卧床,偏又不是那等病得厉害的卧床,只是今日这里不舒服,明日那里不舒服,大夫来看,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吃了药静养。
她养来养去,整日里头无事可干,十分抓瞎,恰巧前一阵,京城里头有那些个常在官员后宅里头走动的尼姑寻了上门,又会奉承,又会说话,同她讲些乡野趣事,敬鬼敬神,因果报应,天理循环,叫她听得那叫一个高兴。
“好似就是有一日,那姑子同老太太说了个无人供奉,最后做孤魂野鬼的故事,老太太心里头想来还挂着,十分难过,抓着人问了许多回。”
那婶子把自己知道的全数老老实实地回了一遍,又道:“过了一两个月,那姑子就来问,说是自己去旁人家里头时无意提了一嘴,正巧京城里头那一个李员外家中,有一个大归了有一阵子的小女儿,想着要给她找人家,听得咱们府里头的情况,十分满意,有心要结这一门亲,便让她来问话。”
杜檀之又问了许多问题,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弄明白了,才将那婶子打发走。
他一时也有些无奈,因知道近一段时日妻子身体不好,都是一心将养着,便也不打算拿事情去烦她,索性唤了管事的来,吩咐从今往后,不要再让那等鬼鬼祟祟的人进出府中。
想到方才祖母说的话,他便回了房中,去寻柳沐禾。
没两日,柳沐禾便借口要求子,约上季清菱一并去了云台山。
***
云台山离京城并不远,山上有一处大佛寺,香火鼎盛,据说里头的菩萨十分灵验,无论求财求子,一应皆能照管。
季清菱乃是陪客,自己信不信是另一说,再说既不求财,孩子的事情也还早着,是以只跟着舍了些香油钱。
柳沐禾却是十分虔诚,跪在蒲团上拜了好几回。
两人各自拜完,柳沐禾又特去求了签。
因解签的大和尚暂时走开,她便把签子收在怀里,同季清菱去后头逛庙宇,等人回来。
此时接近正午,大佛寺中香客散了大半,倒是显出里头有几分清静,两人慢慢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把地方逛得七七八八了,寻了个僻静处坐着说话。
季清菱不想对方满心都是求子这等全看天意的事情,她总觉得有时候放松下来,反而更容易有好结果,便安慰道:“柳姐姐莫要太过担心,更是不要太着急,自家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等将养好了,咱们以后得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小宝宝,岂不比此时急急燥燥,慌慌张张来得好?”
柳沐禾此时的心情倒似十分不错的模样,转头对季清菱笑道:“是我原来沉不住气,倒是让你操心了。”
一面说着,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红晕,道:“前几日,三郎同我说了兼祧的事情,原来祖母已是同他说了,他责怪了我一通,说这等大事,我也不同他商量,明明才出小月子,自己还要一个人在后头瞎想,又说他娶了我,便是一心要夫妻之间相互敬爱,并无旁的心思,让我这几日先暂时出来避一避,他找机会,好好同祖母讲道理。”
柳沐禾抿着嘴巴,望着季清菱笑,道:“其实老太太那个性子,执拗得很,又是个老人了,难免有些古怪,可总归是一家人,我怎么会去计较这个!况且他一个大男人,能同老人家说得通什么道理,十有八九是没用的。”
她口中说着“十有八九是没用”,面上却是带着些甜蜜的烦恼的味道。
季清菱观她面色,又听她说话的口气,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笑着回道:“姐姐也太看轻杜官人了,他一个京都府衙里头的推官,若是连自己家里头也理不清,又如何处理旁的事情。”
柳沐禾嗔怪地看了季清菱一眼,道:“岂不闻‘清官难断家务事’?”又叹道,“其实说不说得通,我倒是不太在意,最要紧是他有那一颗心,若是他也有意兼祧纳小,便是没有老太太在,以后也总会起二心的,如果他一心一意,再来十个老太太,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