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智信大和尚便道:“你且上前来。”
那人便走上前去。
智信大和尚仔细看了他的面相一回,又看了他的手相,道:“你只知你此生少荤少腥,却不知你前生乃是一个屠户,杀羊宰驴不算,还总在生灵死前极尽折磨之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你前生害的生灵怨力,此生便纠缠于你,才使你今生穷困不堪。”
他一低头,看着那人的袖口、腰间都沾着锅底灰,又见那人眼睛通红,讲话时一股的燥热之气,牙齿黄而稀疏,舌头上厚厚的白苔,人站得近了,还闻得有一阵若隐若现的药味,便又道,“你此生无妻子子嗣,正是因果前定!”
一时那人惊讶不已,道:“上师怎知我无妻子子嗣!”又道,“果然上师佛法无匹,知过去未来!”
又羞愧道:“小人此生定当好生行善,莫叫下辈子再如同今世一般!”
便退得下去。
登时殿中一阵鼓噪,人人交头接耳,看向台上的眼神都尽是佩服之色。
智信见得众人言语表情,心中甚是得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又道:“贫僧此番开坛讲经,便是不忍见你等沉沦于世,造下孽业而不自知。”
殿中人人听得甚是感激,口念佛陀不停。
智信大和尚见场中气氛十分合适,正是时候,便又开口道:“多年前我曾去北地讲经,蛮人奉我为上宾,我在时好歹压着,勉力叫他们安安分分,可当我走后,北蛮却是恶心又起,竟屠延州城,此等恶魑,终被斩杀,便是其恶太甚,当即便报之果!”
又叹道:“可惜当时我急于回京,未能免此一场祸事!”
十分后悔的模样。
离得近的一个穿着棕黄色缎松竹梅图锦裙,一看便是个富商妇模样的人便道:“上师慈悲心肠!若是当时上师尚在延州,便能教边境少有战乱,可惜阴差阳错,莫不然,上师早已紫裟加身!”
一时人人附和,你夸一句“上师不畏艰难”,我夸一句“上师大慈悲心”,他说一句“正是佛家舍身喂狮之意,乃是大功大德”。
智信简直听得飘飘然,然而面上却犹露谦逊之色,正要说两句话,不想门口突然一阵骚动,不多时,几名官差打扮的人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大相国寺的两名行者在前头带着开道,到得智信面前,连忙道:“智信上师,此乃僧录司的官人。”
第395章 乍悟
智信口念弥陀,单手立在胸前,算是行了一个礼,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他这回进京时日虽然不长,僧录司的人却是见过好几回了,好似是说近日在点选高僧排序好赠紫裟。
算算日子,也当时这一阵子就要出结果了,难道是选中了自己,特来通报自己去领取紫色袈裟,参与仪式的?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当着许多信众的面,架子越要摆好了,这一副佛法高深、不为名利的壳子才能做得越漂亮。
智信面上带着微笑,挺直了背,等着僧录司的官人发话,一面还不忘看向被拦在七八步开外的众多信众们,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众人几乎立时就安静下来。
智信看在眼中,恍惚之间,竟好似体会到了种当年佛祖拈花一笑的感觉。
人生便是如此了罢?
紫色袈裟加身、万千信众在侧、金银珠宝在怀,这等妙处,此时又有哪一个僧人能比得上自己?
便是智缘,他得紫裟的时候也已经快五十岁了!
可自己才过三十没几年呢!
短短的几息功夫,智信大和尚心中已是转过无数念头,竟是有几分陶醉起来。
——难得有这般叫僧录司当着善男信女们宣诏令的时候,此番紫色袈裟一来,自己的名声,当又再上一层楼,在场人出得外头之后,少不得帮着宣扬,又能省下一番自己令人外出传言的功夫!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桩桩件件都备齐了!
正是佛祖眷顾自己!
智信的心里美滋滋的,端着架子等着僧录司的人宣布诏令。
而就在他对面,立着的僧录司的官人也一般的面上带着微笑,只那笑虽没有透到眼中,却是把底下怜悯的味道给压住了。
见殿内信众们已是被驱隔开来一段距离之后,想着后头还要去另一所寺庙通知另一位僧人,那官人也不再挑剔地方不妥当,连忙便把手中诏令双手递给了智信,道:“上师,此乃中书下的令,召上师去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少兴兵戈之事,共享太平。”
智信大和尚恰才伸出的手,堪堪捏在那一份诏令上,便听得那一句话,其中“广源州”、“交趾”、“传扬佛法”、“劝服蛮藩”等语,更是如同有人拿了锣鼓在他耳边大敲特敲,一个词便如同一下,这一下接一下,震得他耳朵都要聋了。
仿佛那诏令上带着刺,又仿佛那诏令上喂着毒药,他再拿不稳,“啪嗒”一声,诏书掉到了地上。
而他面上那十分慈悲、包容的微笑,也顿时像被碗口大的冰雹接连砸了地上的小白花一般,原本丰润饱满的花瓣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萎靡下去,被一番雨打风吹、霜欺冰裂蹂躏得一塌糊涂。
再维持不住端着的架子,智信失声叫道:“怎么回事?!为何要我去广源州??”
此时此刻,他已是顾不得自家在信众面前的形象,连自称都忘了要叫“贫僧”。
不能接!
这可是要命的诏令!
他智信便是未有名气的时候,纵然四海挂单,也未曾去得那等荒山野岭!凭着十分口才,八分相貌,去到哪一处,不是被人供为上宾?!自前几年偶然遇得哪一户人家,同那人一番运作之后,平日里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睡的是软罗铺的床,住的是宽敞的房,能穿鲜丽的法衣,可戴红底金边的僧帽,可谓衣食住行,无一样不精致。
这样的他,怎么能去广源州那个鬼地方!
瘴疠、蚊虫、愚民!
智缘还才去过,把交趾皇族都得罪光了!
去广南已是嫌活得命长了,还要去广源州同交趾?
这不是叫自己去送死吗?!
咽了口口水,智信干巴巴地道:“贫僧未曾去过南边,对该地也是不熟,恐怕做不得大用,莫若再选一二得力之人过去罢!”
他口气一时软了下来,叫人听起来,竟好似从中品砸出了几分可怜。
僧录司的官人见他这副样子,也有些同情,一时心软,嘴上便露了几分口风出来,道:“何必在此自谦,上师佛法精深,上下俱知,听说今日在殿上,自顾勾院特出头举荐之后,说是‘智信大和尚口才出众、善相人面,当是首推之选’,出征的将帅齐齐赞同,天子也甚是满意,亲自下的令,着我们立时拟了诏。”
说完这话,他还不忘叮嘱道:“明日便要启程了,上师不若快些准备罢!此一番去,回得来,一身紫衣,早是妥妥的!”
信口说着从旁人那一处听来的传言,僧录司的这一位话里话外都只透着一个意思:上师,您莫要想太多了,而今乃是天子钦定瞧中了,是八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啊!挂在天子心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吗?躲也躲不掉了,求谁也无用,哪怕是死,您也得死在广南啊!
说完这话,那官人也不再多留,匆匆拱一拱手,这便告退了。
智信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旁那躁动的信众,后头几个目瞪口呆的行者,扶着自家的两个小沙弥,眼下都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顾勾院是谁?
他从来没有听过啊!
为甚会“举荐”自己去广南?
甚时自家曾经得罪过这样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在小沙弥的连连提醒之下,智信才找回了神智,听力也慢慢回了来。
不远处几个不知事的信众们犹在高兴道:“果然是上师!竟得了天子钦点!去得广源州,正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好叫世间少有战事兵戈!”
然而不少穿着华贵的人面色已是有些不对劲了,那一名穿着锦裙的富商妇,更是偷个空档,悄悄溜出了人群。
智信也无心再管这些,忙吩咐人把殿中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自己则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捡起那一份诏令,看了半日,才把其中意思看清楚。
他再爬不起来,只觉得头脸都冒着冷汗,牙齿打着颤,半点动弹不得。
这一时,早早见势不妙,已是出去打听情况的小沙弥正巧满脸煞白地推门进来,喘着气蹲在地上道:“上师,已是使银子给那僧录司的跟班打听得清楚了,今日在殿上举荐您的是上回的状元,唤作顾延章的……”
智信心跳得难受,勉强捡回来了脑子,问道:“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一面说,他忽的脑浆子被什么利器刮了一下一般,“啊”的叫了一声,呼道:“莫不是!莫不是上回那一个?!”
第396章 禅杖
智信是记得前次过来的那一个“顾夫人”的。
事实上,只要是自家亲手经办过的事与相关的人,无论事前还是事后,他都会做仔细的查核,并不是草率行事。
大晋通晓佛法的和尚并不少,能传经讲教、翻译佛经的,泰半都汇集在了京城,不少还是僧录司的僧官,同他们比起来,智信自知并没有什么优势。
可若要论口才,论眼力,论装神弄鬼的能耐,要想找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智信觉得,那人还没能打娘胎里生出来呢!
京都府节察推官杜檀之家的那一桩委托,智信并未多做犹豫,便接了下来。
且不说李家与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渊源,若没有对方,若没有对方后头那一位,自己也不可能像今日这般混得风生水起,便是李家不给银钱,看在往日的情分,看在对方帮那一位做事的份上,他也会帮着想一想办法。
况且李程韦是真有钱,也真舍得花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于情于理,他都得出一份力。
柳家虽然有个在资善堂充侍讲的老头子,可毕竟没有什么实权,原本致仕前最高也就是个国子监大司业,日前回了京,也就是给天子讲讲学,给小皇子教教书而已,他几个儿子尽管都在各地做学官的做学官,做京官的做京官,连朝官都没混出一个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大能耐。
再一说,智信也有知道不少皇家内幕。
今上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听说最近一阵子,常常夜不能眠,同在大相国寺住着的智缘上师连着好几天都被召入宫中,给天子看病,今年才过一半,今上辍朝就有五六回了。
天子向来身体不太好,旁的人也会未必多想,毕竟从前也偶尔有因病辍朝的时候,皇子未曾出世前,还发生过今上为了给大晋留种,一夜一龙二凤,结果连烧了好几日,被御史、重臣骂得狗血淋头的事情。见得又辍朝,胆大的人不过是感慨一二声,心中叹一句姓赵的命不长罢了。
可智信不一样。
比起寻常的臣子,他还有其他更为准确与隐秘的消息途径,自然也知道天子近些日子的病情不同往日,甚至他这一回火急火燎赶回京城,泰半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小皇子自小体弱人怯,长到七岁了,还只有普通小孩的五六岁那样高,殿中声音大一点,晚上便要惊悸,只要稍微出点事情,养不住是情理之中的。
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资善堂里头那些个老头,总归是要夹起尾巴度日的。
最多也就是这半年一年,就要有分晓,先不说柳家会不会为了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大动干戈,就是想动,也奈何不了自己。
一个俗家、一个僧家,他又没有出去乱说话,只是隐约提了两句面相之事而已,若是柳家的闹出来,反倒显得他们家自己没理,还把那柳沐禾给亮了出来,本来不知道的,都要知晓了,聪明的,最好学那王八,缩起头,老老实实挨过去,不聪明的,实是来自讨苦吃。
越是那等身家清白,世代诗书的人家,越是看重名声,家中女儿不能生育,还不叫夫家兼祧收房,一旦传扬出去,就要遭人耻笑,给人指指点点,他们是最受不得的。
这种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还要瞒着。
分析透了其中干系,智信当真是半点也不怕。
柳伯山确实有不少学生,此时也有些有出息的,可他会把家中这般丑事拿出去给学生说,请他们帮忙吗?
后宅之事,他哪里好意思插手!也不怕被人指着鼻子笑!
当真叫人帮了忙,只要谁敢对自己罗织罪名,构陷缉拿,他智信行得正,坐得端,嘴巴都不吃素,手段更不可能吃素!
是以当那顾夫人过来的时候,他应付起来,是丝毫不怵。
怕个屁啊!
便是她那夫君来了,自家都敢昂首以对。
纵然是状元郎,纵然从前听说在赣州有过一番手段,可眼下已是回了京,便要老实按照京城的规矩来!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一个小小的户部勾院,而今可怜见的在学士院里埋头修赦令,能耐他何?!
便是这一个姓赵的看重,等到新皇即了位,那一个姓赵的坐在上头了,难道还会看得重他?难道不会护着自家?
智信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正好整以暇,从容相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突然出现这一桩事!
吉州、抚州叛乱他是知晓的,可什么时候,叛军竟是转到了广南西路,还去了广源州??
这还罢了,为什么那顾延章会使这般狠毒的招,竟把自己的名字说与天子,叫自己半点应对之术都无法可想!
他便不怕死后下那阿鼻地狱吗?!
还有那顾氏!自家不过是当面拒绝了她而已,她竟这般眦睚必报,恶毒心肠,致使那姓顾的行此辣招!
一面想着其中厉害,智信颓然地瘫在地上,好容易才渐渐醒过神来。
僧录司要选人去广南,想都不用想,必当无人回应,世间像智缘那样的傻子毕竟还是少,到得最后,定是又要强行指派。
可这指派,无论如何都不能指派到他智信头上!
不能去!
叫其他人去!
广南那个地方,去了焉还有命在!
况且自家身上还背着要紧事情没有来得及做,又不是李程韦,年年都帮那一位赚得金山银山,凭着这一点,说话也能多几分脸面,若是叫那一位晓得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才惹出的事情,便是将来万幸回得来,估计也难有什么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