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劝服
杜檀之越听越觉得不对,忙把事情前因后果都问了一遍。
杜老太太自是添油加醋一通乱说,又瞪着眼睛道:“头年要娶这一个,我心中就打了个咯噔,照你说的,她祖父是给皇子讲学的大先生,如今还在教天子学问,这般厉害的人家,头一回成亲,怎的还和离了!原是生不得!”
又道:“此刻倒好,祸害了原本那一家不算,又要来祸害我们家了!”
杜檀之再听不下去,只得打断道:“祖母,莫要胡说,沐禾同王家和离,乃是另有原因,同她本人无关,她嫁进来这小一年,为人行事您还不晓得?挑不出一点错处,孝顺不说,桩桩都帮您想着,怎么能听得旁人几句诬陷之辞,便把原来的好都给抹杀了?”
再道:“门房那一处与她无干,是我下的吩咐,不许外头那些个尼姑和尚随意出入。”
杜檀之肃着脸道:“佛僧之事,岂能妄言,旁的人听一听也就罢了,可我官职特殊,并不好同这些人有来往,而今又要转官,许多人都盯着,将来被人参上一本,从前多少力气都白费了!”又道,“沐禾去找那智信和尚,也是糊涂!等回了府,我也要说她的!”
他寻常说话恭顺,可怎么也是时时审案办差的官人,在京都府衙里头历练了数年,一旦板着脸,身上气势就出来了三分,此刻又拿自己差事来说话,语气甚是严肃,听得杜老太太有些惴惴不安。
只她到底不清楚其中厉害,犹抱着几分侥幸之心,道:“那些个皇亲国戚也是一般地寻大和尚说话相面,却不见旁人去参……”
杜檀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无奈地道:“祖母,他们是什么出身?我又是什么出身?他们身上都是些闲职,俸禄只是拿来做耍,惹出了事情,了不得过上三五年,便能重新起复,只要不闹出大乱子来,爵位不丢,自是能衣食无忧一辈子,若是身份碍眼了,还恨不得把名声污得难听些,免得叫皇家惦记着。”
“我这一处,手上握的乃是实权,往日不说,是不想叫祖母忧心,此时却是再不能瞒着了。您可知晓,我这位子是何等危若累卵,我那上司,上回便是判错了一个家产案子,便要罚铜七斤,本就要转官了,却又再要磨勘三年,三年之后,还不晓得是个什景况。”
“两年前大理寺中右治狱的官人,因是一个命案没有复查出对错来,叫陇州错斩了犯人,那州中从上到下十几人,已是泰半已是发配去了岭南,便是知州也被贬到了雷州,大理寺贬的贬,罚的罚,而今重新启用的只有两个,还都是家中背景厉害的找了人,饶是如此,还时时被御史揪出来弹劾……”
杜老太太听得目瞪口呆,道:“没得这般要紧罢?又不是一心判错案的!”
杜檀之便把自家的差事细细道了一遍。
原来大晋于判案一道要求严苛,将诉讼分为极为细致的大类,不单对判案时限、刑狱方式,都有诸多的要求,对错案、谬案也有着相应惩罚举措。
若是官员错判了案子,罚铜不说,还要展磨勘,转官也要受影响。不小心判错了多几个案子,简直生生能把人在一个位子上给拖死,闹得严重的,贬官、外放偏远州县也是常事,被流放军中的,也不是没有。
范尧臣上任之后,认为光凭提点刑狱司的例行检查,同大理寺的疑狱奏谳,依旧不能保证从前的冤假错案全数得以纠正,便出了一个新令,鼓励新上任的司法官员们去翻查旧日案卷。
政令一出台,提刑司、大理寺的新员们便似打了鸡血一般,把宗卷库的案子都要翻烂了,几年前的陈案也要找出来捋一捋。
杜檀之自己便是判案的,少不得要被人盯着。
“上回我一个案子出了毛病,幸好翻出来的是岳公大人往日的学生,见我有几分渊源,私下同我说了,才能想方设法遮掩过去,我这位子,外头看着风光,里边多少危险,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人人都只恐不够谨慎小心的,只想着如何持身正,哪有自己去找乱的!”
杜檀之睁着眼睛说瞎话,把三分真里头掺进了七分假。
翻案是真,大理寺来查案的人里有柳伯山的学生也是真,可他判的案子却不曾有什么毛病。
然而想着顾延章当日所言,为着家中和睦,便是胡诌些话,也顾不得了。
“您只叫我兼祧,又催着要通房、子嗣,却也不想想前头会怎的参我!柳家是个什么人家?老岳公做了几十年的先生,学子遍布天下,真要发一句话,说我背信弃义,难道还会有好果子吃?”
“莫说那和尚是胡说,便是他不是胡说,我好歹也要等到十年八年过了,沐禾再无子嗣,才敢说纳小的事情。”
心中算着数,杜檀之信口开河。
儒臣一道,本就不信那等佛道之事,况且柳沐禾虽是第一胎没有留下来,可她坐小月子时,请的那些个名医,人人都说只要将养上一载,再行生育,便是半点不要紧的。
今岁祖母已是六十有余了,过上十年八年,哪里还管得动,届时家中妻子有了子息,孙子孙女在她膝下承欢,自是什么二话都没有了。
“至于兼祧之语,更是不用说了!”杜檀之低声道,“眼下天子还在位,过上十年二十年,谁晓得龙椅上坐着是哪一个,届时岳公大人便是妥妥的帝师,您叫我兼祧,还是兼祧个商户,是让我打他的脸吗?那个李家,家中买了几个偏枝远脉县主娶进门,家里头乌烟瘴气的,虽是有钱,俱是做的暴发户行径,从前没娶他家女儿,实是再好不过了。”
又道:“我已是叫人去打听过了,听说那李家娘子同前头的夫家和离,正是因得她那丈夫去岁犯了事,如今已被罢官去职,眼下嫁妆早全数带了回府,那夫家什么也没落得!”
第391章 提议
“世上又不是生了子嗣,便不会和离的……”杜檀之冷声道,“左右嫁妆和离了也能带走,那等人品的,进得家中,只会祸乱家门,再多钱又顶什么用!”
杜老太太听得杜檀之说了一通,早心惊胆战,唯恐一个不小心,当真便要害得孙子的官也做不成了,然则想着子嗣,再想着儿子,又想着那京城的房舍田产并许的银钱,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一时左右为难,急得眼眶都红了,只道:“旁人都是娶媳妇,怎的我家这变成娶祖宗了?!娶回来难道还要供起来不成?眼下生不出,竟还要过上十年八年?我的命怎的就这般苦!”
本想说不若这媳妇就不要了,倒不如当日另娶一个寻常能生的,然则一想着柳家那漫天的人脉,却又有些舍不得……
还在说着,却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一个小丫头凑头进来,道:“老太太,官人,岳家那一边的老安人同夫人一并回来了,约莫再小一刻钟便能到得府里头。”
杜老太太本是一肚子火气要去找柳沐禾算账,听得杜檀之说了半日,火熄了大半不说,心也跟着凉了半截,正蔫蔫的,浑不知如何是好。
她原本就对柳林氏有几分敬畏之心,每每见得对方,就全身都不自在,此刻听得人来了,想到当日娶亲前的承诺,又想到自己原先叫柳沐禾同意兼祧、通房等语,只觉得柳林氏这是来算账的,还未见得本尊,心口便是一疼,“哎呦”一声叫,捂着胸扶在桌上,道:“三郎……我胸闷!见不得人!快拿我的救心丸来!”
杜檀之连忙叫人去请拿药,把杜老太太扶到床边,又去请大夫。
杜老太太眯着半只眼睛叫唤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只躺一躺就好!”
又摸着胸“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一时吃了药,她就道:“我睡一觉,你同岳家老安人说,我这老不中用的身体不自在,见不得客,正在歇着,失了礼数,叫她千万别计较!”
长长一句话讲完,竟是气都没喘两下,又把眼睛一闭,做一副睡觉的样子。
耽搁这一阵,柳林氏已经到了。
杜檀之无可奈何,只得吩咐下头丫头好生伺候,自己匆匆去门口相迎,又把杜老太太的话转述了一遍。
柳林氏听得心知肚明,也不去计较,两边一同回了正厅。
待得下人上好茶,退了出去,柳林氏才指着柳沐禾道:“我家里头孙女没教养好,倒是带累了你。”
杜檀之听这话不像,连坐都不敢,连忙站了起来,道:“是孙婿的不是,叫沐禾吃了苦头,却累得老安人劳神。”
“是她行事不周全,人也犯了蠢。”当着杜檀之的面,柳林氏教训了几句孙女,方才对着孙女婿问道,“智信和尚的事情,你可是知道了?”
杜檀之忙道:“那僧人妖言惑众,不可相信,想来其中另有图谋。”又道,“孙婿必不会被那等胡言所迷,成亲前我便说过不纳妾、不进通房,只有沐禾一人,如今成了亲,我夫妻二人情投意合,齐眉举案,只有好好过日子的,虽是总会遇上事情,不过真金不怕火烧,老安人且放心。”
又上前几步,对着柳沐禾深深行了一礼,道:“夫人受委屈了。”
柳林氏便转过头对着柳沐禾训道:“看看檀之,再看看你自家!羞也不羞!”
柳沐禾连忙站起身来,给杜檀之回了一礼,道:“是我做得不好。”又道,“官人外头这般辛苦,回到家中,还要为这些事情伤脑,是妾身的不是。”
她被柳林氏又教又训,已是通了大半,此刻又得杜檀之一番承诺,更是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了地,脑子也渐渐转得开来,想到自家这一阵子的行事,越发羞愧,倒好似鬼打墙了一般。
杜檀之则是道:“宵小之辈,怕是冲着我来的,又怎的是你的不是了。”
柳林氏本是不放心才来,此时见孙女婿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坐,去隔着帘子看得一眼杜老太太,便回家帮着查一查那智信和尚后头究竟在搞什么鬼。
且不说这一头柳林氏自回府查事,另一头杜老太太躺在床上养病,心中还记挂着智信大和尚的话,她总觉得得道高僧,定是不会信口开河,其中必有来历缘由,可孙子拿着各色话来堵,自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来,只能唉声叹气,心中少不得怀念起那几个能说会道的姑子来。
不两日,京里忽然又有了一道传闻,说是智信大和尚在大佛寺讲经,有人去问他相面之事,又问听说智信上师才帮人相了面,听说那人子息缘薄,子女均不能养住,这等命格,又要如何才能改。
智信大和尚只念了一声佛,回道:一心向善,便是命中无子,也能有人送终。
那人那话,虽是一句都没有提及柳沐禾,可几乎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柳沐禾,而智信大和尚的话,即便未曾正面提及,却已是等于完全坐实了曾经的谣言。
柳家向来低调,杜檀之也只是一个京都府节察推官而已,众人本来也只偶尔传一句罢了,这件事情这般周折,短短三两日,一日比一日有枝节生出来,又沾上了智信大和尚,他本就是个一举一动都招人注意的,何况说的又是佛道面向这等坊市间津津乐道的话题,是以很快事情便传得开了。
***
听到智信大和尚那等言行的时候,季清菱正在给顾延章收拾行李。
她听得秋爽气呼呼地把外头传言说了一遍,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是图什么?
平白无故,去得罪一个将来帝师的女儿?还用这等恶心下作的理由?
实是讲不通道理。
她想了想,觉得这事情实在来得蹊跷,可如今的情况,想要堵住智信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正思索间,松节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夫人,官人刚刚从陈节度府中出来,说是两日后便要启程,不是去吉州。”
季清菱一愣,再无暇去想别的,忙问道:“怎的回事?不去吉州去哪里?”
松节道:“吉州、抚州粮少,前一阵子南边暴雨,急脚替的信没能送过来,据说乱民已是取道韶州,如今到了广源州,隐入山林了!”
季清菱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吉州抚州平叛,与去广源州平叛,完全是两码事。
这要怎么打?
此时过去,打起来正正好是夏日,岭南正值雨季,又多厉瘴,便是十成的兵力,到得地方也只剩下三四成了,更何况还要防着兵士水土不服。
简直是个要人命的地方!
她连忙吩咐秋月等人重新去配防厉瘴的药丸,并各色防蚊虫蛇蚁的药包,又重新打理行李。
收拾到一半,顾延章方才回得来,一进屋便同季清菱道:“清菱,我午间不在家中吃饭,一会便要进宫议事。”
季清菱急急让秋露给顾延章翻公服出来,又问道:“五哥,你们去广源州,是不是会遇上土人?”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土人不算,离交趾也近,不晓得会不会遇得交趾兵,若是遇上了,少不得也要打。”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原来看邸报,说广源州的土人、交趾的蛮人都信佛……”
顾延章正在穿衣服的动作忽然慢了两分。
季清菱又道:“五哥,要不要提议陈节度,叫他请僧录司派两个僧官过去,同原来智缘大师一般?咱们便荐那智信大和尚罢?”
第392章 苦差
顾延章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只把衣服搭在身上,也不穿了,上前两步捏了捏季清菱的脸颊肉,笑道:“谁教你使这等小坏招?”
季清菱眨了眨眼睛,道:“自是同五哥学的……”
又道:“智信大和尚自家说的,智缘上师去交趾传道——‘此乃义举,正合佛理,我佛子弟,人人心向往之’,既是他这般心向往之,那我帮他一把,他合该感谢我,五哥怎的说是坏招?你可见过我这般好的人?”
再叹道:“也是遇得我们,智信和尚才能求仁得仁,遇得其他人,想要去,说不得还要经过僧录司的重重筛选,未必能呐!都是为国为朝,我也不计较那样多了,只盼他好生在交趾立功,将来回得来,也好得一件紫色袈裟,方才不负他这一路辛苦,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
她开始还正着脸色,到得后来,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