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兵士本该是有一笔抚恤银子,应是逐月下发,只不知为何,吉州连着好几个月没能发出,兵士们本就一肚子火,谁晓得上衙门讨钱不成,吉州知州、通判尽皆避而不见,挨了十多天,一怒之下,索性揭竿而起,直接把州衙给掀了。
驻守州城的都是自己人,连力都没费,便把城给占了,这还不算,干脆联络旧日同袍,把隔壁抚州也给打了下来。
抚州知州唤作吕复简,是个蠢材,通判叫陈刻辞,是永安公主的驸马,更是只晓得吃软饭的,被人攻到城下,又见城内军士哗变,连动都不敢动,全数投降了。
“朕已是点了陈灏去吉州、抚州平叛,因想着你曾在赣州抚流民,其中多有吉、抚二州之民,陈灏便荐了你一同南下,你意下如何?”
口中虽是问着“意下如何”,可赵芮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
且不说这一处突发民变,再说杜檀之回到家中,因是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着急,一心等着机会,好同杜老太太说清楚。
他这一厢只是多等了几日,却是不知,京城里头已是影影绰绰,传开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自杜檀之吩咐了下人,姑子自是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随意进门,可杜老太太虽然身体不太好,脚却没断,自然可以出门,她闲了几日,甚觉无聊,便自去惯去的坊间听戏,谁晓得竟在那一处遇到了往日常上门来同她说话的静贤师太。
两边自然少不得打一通招呼,坐在一处说话。
杜老太太正觉得近日少见对方过来说话解闷,正要问,却见那师太一脸同情之色地看着自己,口中念一句佛号,问道:“老夫人近日想是心中着急罢?”
“着急什么?”杜老太太奇道,心中已是生出了几分不妙。
静贤师太诧道:“老太太竟是不知道?你家中媳妇去大佛寺烧香,正正遇上智信大师,得他帮着相了面,又解了签。”
这几个月以来,杜老太太也算是听过不少经法,更是听静贤师太等人说过不少大师们的故事,哪里会不晓得智信是谁,更晓得这一位如今已是甚少出山,连忙口中念一声佛,道:“好大造化!”
静贤师太见她这个反应,面上同情之色愈浓,又道:“虽是如此,大师却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不甚好听,总归也叫家里头能早做准备,老夫人如今得了这信,不晓得是个什么打算?”
杜老太太听得十分莫名,问道:“究竟是个什么信?”
静贤师太惊讶道:“老夫人竟是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师太莫要瞒着老婆子了。”杜老太太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得近了些,道,“到底是怎的回事?”
静贤师太叹一口气,做一副惋惜的模样,道:“好似是被过路人听到了,说是智信大师给您家中媳妇相了面,说她这一辈子是子嗣艰难的命格,叫她多多行善,看是否能改一改命。”
杜老太太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敲得眼毛金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静贤师太还要加一棍子,又道:“说是当有一子一女,却是俱不能养住……”说着看着杜老太太,小声道,“如今不少人都知道,咱们这个圈子里头四处都传开了,我原是以为你知道了,心中不乐意见外人,才让人把门给堵了。”
杜老太太哪里还能说话,只抓着静贤师太的手,道:“此话当真?”
静贤师太不躲不闪,只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你若说有假,不如早些回府问你媳妇,莫要叫这谣言乱传。”
杜老太太再无心听戏,脑子里头嗡嗡作响,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又问道:“我甚时不见客了?”
静贤师太奇道:“我前几回上门,你家中仆妇说你这一阵子有事,再不见客的。”又问,“你家这门上的事情是谁管着?”
她这话问得居心叵测,杜老太太一听,不要多久,就想得歪了,只觉得这当时柳沐禾不愿意叫她听得外头这般话语,心中火气登时腾地就冒了起来。
这个毒妇!
仗着管门上事,竟敢隔开外头的话,不叫她这个做长辈的知晓,这是笃定了自己孙儿一个大男人,不会去关注这等事情,便由她一个人独瞒了罢?
自己不能生,还不叫丈夫生!
难道要杜家跟她一并断子绝孙么?!
这般想着,杜老太太再坐不住,立时回了家。
柳沐禾却是不在家中。
坊间传闻并非虚言,可不管什么流言,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柳沐禾便是今日才从一名长辈口中知道了这事,因杜檀之正在衙门里头办差,她又不愿意让祖母为此劳神,焦灼之下,无法可想,只得去寻了季清菱。
第386章 善财
季清菱既不爱吃酒,也不爱听戏,又兼才同顾延章回京,来往的人家更是极少,是以压根没有听说这回事,如今见了柳沐禾,只粗略听了个大概,便忍不住心中暗叫不好。
谣言自然是可恨又可怕,针对头婚未有子嗣,二婚又才没了一个孩子的柳沐禾,在外散播她以后再不能生育,可以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了。
从古自今,对寻常人来说,血脉子嗣便是头等大事,看得开的人自然是有,可看不开的,却更占了大多数。
流言能杀人。如今外头会怎么传,虽然没有亲耳听到,季清菱却是已经能猜到一二。
然而这却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一点,是柳沐禾。
她已近乎六神无主了。
柳沐禾本来就性情柔顺,她不仅在父母膝下是幺女,在整个柳府的排行里头,也是最小的那一个。柳家家风清白,从柳伯山开始,几个儿子、孙子都不纳妾,家中从上到下都和和气气的。
柳沐禾的父母相敬如宾,难得拌两句嘴,都要背着几个小孩,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人又生得好,又懂事,无论家人、外人见了,都只有夸的。
她长到十六岁,才貌双全,出身良好,早早也把婚事说定了,未婚夫是世交之后,对方不是长子,不用支应门户,性情也好,家风也好,书读得也好,嫁过去连庶务都不用管,只把自己小日子过好便足够了。
可以说,嫁人之前的柳沐禾,几乎没有什么忧愁,自家渍的桂花糖够不够甜、腌青梅酸不酸已经是头等要紧的事情。
然而嫁给王琐之后,这一段意料之外的失败亲事,以及生活当中,对方那冷漠、嫌恶的态度,都给了她极大的打击。
柳沐禾性格单纯,几乎没有经过事,同王琐和离,纵然得了家人百般抚慰,受到的伤害却没有办法立时痊愈,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
她复又嫁给了杜檀之,对方人品靠得主,也稳重,谁晓得好容易得来的孩子又意外没了,从前那等本就是勉强压下去的念头,复又忍不住翻了起来——
为何家里头旁人都顺顺当当的,出事的只有自己,莫不是问题当真在自家身上?
杜檀之公务繁忙,为人沉稳可靠,却并非温柔多情,自然做不到事事体贴,而柳沐禾的父母外任做官,柳林氏也不可能日日在她身边照管,她一个人坐小月子,本就容易胡思乱想,还要听得杜老太太在耳边念叨,终于后来渐渐好了,谁晓得去大佛寺求个签,就闻得那等不吉利的说法。
智信大和尚的名声很大,从前帮着人相面,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是极准的,柳沐禾自小家教不近佛道,但听得对方那般言之凿凿,难免将信将疑,更是心中难过,回到家中,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外头的风言风语砸得不知所措。
此刻她坐在季清菱房中,面色惨白,双手攥着帕子,哭也哭不出来,只把事情杂乱无章地说了一遍。
季清菱听得头疼,勉强将经过拼凑出来,略略安慰了两句,便让秋月去抱了盆热水过来,让柳沐禾拧了帕子擦一擦脸。
她陪着坐了片刻,等瞧着对方清醒些了,才问道:“柳姐姐,你当日同那智信说话,里头还有谁在?”
柳沐禾想了半日,终于答道:“好似后头还有两个小沙弥。”又道,“我也带着两个丫头。”
季清菱那日也在,自然知道那两个丫头是打小跟着柳沐禾长大的家生子,并不可能乱传话。
如此这般,话只能智信和尚那一头传出去的了。
事已至此,瞒着再无作用,迟迟早早,柳林氏那一边也会知道,季清菱便吩咐下头人套车,又同柳沐禾道:“姐姐先回去寻师娘,把事情同她说了,这话既是能传到你耳中,自然也能传到她耳中,还有杜官人、杜家老太太,个个都会知晓,你不同师娘说,若是他们找上门了,又叫师娘如何应对?”
柳沐禾默不作声,然则听得季清菱说柳林氏,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发生这等事情,她自是难过的,却更觉得对不住家里人,叫家中同自己一并丢脸,又觉得对不住杜檀之,对方高高兴兴娶妻,却接二连三地出幺蛾子。
季清菱眼下没空开导她,半拉半劝地把柳沐禾送回了柳府。
柳林氏正在前头见客人,后头却有几个老成的婆子在,都是看着柳沐禾长大的,季清菱同柳家熟悉,自然也知道,她把柳沐禾交给那几个婆子,叮嘱她们定要小心伺候,又将秋月留了下来,命小丫头一边照顾柳沐禾,一边等柳林氏回来解释事情经过。
季清菱径直出了柳府。
松香已是候在门口,见家中马车驶了出来,方才上前说了自己打听到的话。
智信大和尚如今已是不在大佛寺,却是在大相国寺。
季清菱立时叫人转去大相国寺。
到了地方,她先是命人去寻知客。
知客听了季清菱的来意,面上有些为难,只道:“不是小僧不帮忙,只是智松大和尚乃是挂单在此,不归寺中所管,早说了不见外客,如今好似正在禅房禅修。”
季清菱知道顾延章如今在学士院中修赦令,乃是户部勾院、左正言,不算什么高官,也并无实权,名帖不管用,而她手里虽然有柳伯山的帖子,可如今却不能用,索性懒得借名。
她原卖了白蜡,又经营着产业,虽买了房舍,手头却依旧有不少银钱,宽裕得很,便道:“我前一阵听闻大相国寺要扩修禅院,想来若是众生有向善之心,必是不会拒绝罢?”
又道:“我同我家夫君,愿意舍财一千贯,为大相国寺修禅院出一份力。”
那知客面色一变,喉咙里头咕噜了半日,竟是没能答话。
季清菱又道:“听说大相国寺中,大雄宝殿内日夜点善灯,并不熄灭,我同我家夫君,愿舍善财一千贯,做香油之添。”
第387章 狡辩
那知客已是不敢再拿话敷衍,连忙念了声佛号,告了个罪,匆匆往后头去了。
小一刻钟之后,他才回得来,礼道:“想来夫人有要事,小僧怎敢相拦,这边请罢。”
一面说,一面在前头带路。
等季清菱到得地方,智信大和尚早在里头等候,见得她来,也不奇怪,只念一声佛,道:“不想又得见了女施主,不知有何指教?”
季清菱行了一礼,道:“正是有事来寻智信上师。”
她并不绕来绕去,只把柳沐禾的事情说了,又道:“那日殿中只有区区数人,却是不晓得那等谣言是何人传出?”
智信大和尚面露惊讶之色,道:“小僧倒是从不曾有此耳闻!”
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可能造此口业!”
一面转过头,问后头两个小沙弥,道:“可是你二人出去胡言乱语?”
小沙弥各自喊冤,又赌咒发誓不提。
智信大和尚便道:“女施主为友人着急,此乃真情善心,小僧自是体谅,只出家人,必是不会做此恶事,当日殿中尚有两个女小施主,乃是那一位施主随身之人,不妨问问她们。”
又道:“大佛寺中人多手杂,前殿后殿都是通的,若是有一二人路过,在门口听得,倒也是有可能……”
季清菱本就没指望对方能承认,更不是来把事情闹大的,便道:“既如此,不知大师方不方便帮着澄清一二?”
智信大和尚面色不变,却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小僧能帮着那一位女施主消减谣言,自是愿意,只这澄清,又该如何?”
季清菱便道:“我早听说大师每每自开法坛,宣讲佛法,若是讲法完毕,有妇人上前请大师相面,又问及子嗣之事,您只需举此为例,再行否认,自陈不曾说过此语,全是外人谬传,传言者将阿鼻地狱,便全妥了。”
智信大和尚的面色微微沉了下去,迟了一息,才道:“女施主……不是小僧不愿帮忙,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般说话,佛祖岂能饶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知女施主可有其他方法?只不要叫小僧妄语乱言,不违法令,不负佛祖,其余尽皆可行。”
季清菱听得智信口中所言,气极反笑,问道:“上师此言又是何意?”
智信大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再念一声佛号,道:“当日我与那一位施主所言,不知被何人听了,传到外头,虽有添油加醋,可有些话,确是小僧说的,如何又能矢口否认?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小僧自陈不曾说过此语,又与骗人有何区别?”
再道:“还请顾夫人不要为难小僧了,旁人来问,小僧自可闭口不言,可这否认之话,又说阿鼻地狱,与造口业又有何异?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能有如此戾气!”
季清菱越听越觉得不对,皱着眉头问道:“上师此言何意?莫不是说如果有人来问此事,您便闭口不言?”
智信大和尚道:“也只能如此了。”
季清菱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
旁人来问柳沐禾的事情,智信大和尚沉默不语,这与他亲口承认自己说过柳沐禾不能生育,并无半点不同,简直是旁人要烧人致死,他去帮着点火。
“上师此举,便似递刀杀人。”季清菱一字一顿地道。
智信大和尚口念佛号,道:“女施主此时心急难以自抑,说话行事难免拿捏不当,小僧自不计较。”
季清菱把心中怒火压下,道:“我曾听闻大相国寺有一位智缘大师,去往交趾宣授佛法,感化藩人,为我朝平乱出得大力,后得朝中赐紫袈裟,有人问他,因得其相助,我朝方能绘制交趾地图,灭交趾兵十万,夺其城池,灭其恶兵,交趾人也是人,他此举是否有违佛法,智缘大师只说交趾作恶多端,若不斩杀此恶,才是助纣为虐,有违佛法,当时当刻,杀魔便是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