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只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几页纸,回问道:“我怎的不知道,延州有一处卖的炊饼,‘大如人面,形肖五哥之脸’?”
季清菱登时上前几步,去抢那纸,却被顾延章抽了回去。
她只得挨得近了,矮下身子,自上而下地环着顾延章的胸,难得乖巧地求情道:“五哥,我写着玩的。”
顾延章把头偏到一边去,道:“一句写着玩的就打发了?”
季清菱只好道:“那要怎的才行?”
一面说,一面趁着顾延章不备,将其捏在手里头的文稿一把抢了过来。
季清菱还未来得及得意,便被整个环着腰抱了起来,她双脚离地,心中一惊,只叫了一声,已是给直直举抱着走了一路,放平压到了床上。
“胆子倒是养肥了!”顾延章做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低下头去,张嘴去轻轻咬她的耳垂,又伸手去挠下头的腰。
季清菱一面躲一面笑,被闹得直痒痒,求饶了半日。
两人笑闹了一阵,季清菱把文稿收了,又去换了衣衫,复又重新躺回床上。
“五哥饿不饿的,要不要吃一点?”季清菱轻声问道,“今日觐见,想必十分耗脑伤神。”
她犹记得长兄头几回面圣的时候,次次回来都要同她抱怨,说什么觐见皇帝,又要担心自己礼仪不够得当,又要担心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或太小,还要担心说错了什么,或是哪一点明明是知道的,却因为太过紧张,说得不够出彩,倒比去校场跑上十圈还要累。
第381章 旁敲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今日有些费神,肚子里头倒是没什么感觉,回来见你不在,吃了些糕点,也就对付过去了。”
此时没胃口也是正常,季清菱便不再多说,只道:“虽是午间,五哥也早些睡,好歹补一觉。”
两人果然小憩了半个时辰,下午各自办事不提。
次日休沐,因早得了杜檀之回复,过了午时,顾延章只带着松香,径自去了松鹤楼。
杜檀之到得比他还早,已是坐在包房里等候。
两人见了面,寒暄了片刻。
杜檀之笑道:“听说昨日延章入内奏对良久,多有进言,直到午间才罢,倒叫后头觐见的诸位官人们许多只露了个面,便被打发了。”
一个是柳伯山的孙女婿,一个是柳伯山的亲传弟子,有了这一重关系,两人天然便亲近了几分。
杜檀之性格稳重,能力自是不弱,能短短数年便在京都府衙里头任推官,为人处世上,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此时寥寥数语说来,分寸拿得不远不近,让人听来十分舒服。
顾延章微微一笑,道:“赣州去岁至今抚流民十数万,天子忧心百姓疾苦,自然问得多了些。”
两人正说着话,小二已是将菜一一上齐了。
“杜兄身在左厅任职,属位特殊,未免旁人多有议论,今日便不饮酒了。”指了指桌上的五六个菜碟,顾延章解释道,“难免简薄了些。”
“此举才是正道。”杜檀之看着桌上简单的菜肴,半点不以为忤,反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任着京都府衙的推官,平日里头负责的是司法判案。
朝廷对司法官员管得很多,其余官员宴饮享乐,只要不违法纪,便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若是坐到了大理寺官自卿、少卿、司直、评事,便是休沐、假日都不能外出玩乐、与会宾客,在外饮酒更是大忌。
杜檀之虽然不在大理寺,又兼如今官职尚低,可京都府衙也一样是被众人盯着的地方,他很快又到了要转官的时候,差遣早已是定下来了,只等时间到了,便要交接。
今日出来同顾延章吃一席菜,纵使不至于太过战战兢兢,可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
两人一面闲聊着,一面饮茶吃饭,说起了大晋刑统。
杜檀之在律令一面算得上是专有所长,顾延章更是在曾经良山、清鸣两院学考试法官时几乎全中,只有一题答案待斟酌的人,二者都翻阅过无数宗卷,也有过不少判案经验,此刻寻了几个案子来一一探讨,说得十分起劲,几碟子菜吃了半日,还剩下大半是原封不动的。
“延章正该入大理寺才对。”眼见话题告一段落,杜檀之却是忽然感慨般地道,“在其余部衙任官,实是太过浪费了。”
果然又力劝起他去考试法官,做相应职务。
顾延章有些失笑,却是摆了摆手,谦虚了几句,并不放在心上。
世上值得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桩桩件件都要掺和,只会贪多嚼不烂。
他此次出来,除了有些刑统上的问题想要问询,还有一样极重要的。
一面同对方说着话,细细想了想,觉得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顾延章提起茶壶,给杜檀之添了点茶水,问道:“说起刑律,不知杜兄是否还记得神宗皇帝时的‘登州阿云案’?”
聊了这样久,又都是论刑统、案件,半点不涉及其余,杜檀之早已没有了半点防备,此刻听得顾延章问,想都不想,直接道:“自是记得的。”
“不知杜兄如何看,阿云当绞还是当流放?”
杜檀之答道:“自是应当流放。”
顾延章便道:“愿闻其详。”
“若是依照律令,‘杀人以伤者绞’,阿云当是绞刑,可她当即自首,伤者不死,却又情有可原,以法理论,当死,以情论,当减刑,流放正适量。”
“这事情归根到底,罪魁乃是恶叔,律法只能判案,不能判人,其余全要靠教化之力,也是可惜。”口中感慨着,杜檀之把筷子放下,一时竟连菜都无心再吃了,过了好一会,才道,“倒叫那恶叔逃过一劫,只那阿云可怜。”
顾延章便点一点头,道:“当日在书院之中,先生与我们说起此案,同窗之间莫衷一是,却都觉得那叔父甚恶。”
所谓登州阿云案,指的是在熙宁元年时的一桩大案。
登州某村有一个叫做韦大的老光棍,相貌丑恶,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不但穷,还爱醺酒,平日里头又好吃懒做,这样的条件,平日里自然不管同村还是邻近之处,都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某天夜晚,韦大吃了糟酒,正睡得得香,却忽然觉得有人在袭击自己,等到一睁眼,只见一道黑影立在床前,手执柴刀,对自己砍来。
韦大忙中只晓得抬手去挡,结果却将手指迎了个正着,一阵剧痛,叫他嚎叫出声,倒把那黑影给吓跑了。
村民们听得此处有事,连忙来看,又有人报了官,很快县尉便感到了现场。
县尉勘察之后,发现韦大虽然貌丑人穷,又懒又馋,却并不偷鸡摸狗,也没有什么仇人,而从门外田间的脚印与韦大身上的刀口力道来看,凶手应该是个气力小的少女。
一番盘问之后,县尉终于锁定了嫌疑人。
邻村一名叫做阿云的少女。
将阿云传讯到县衙之后,连讯问都不必,对方便全数自己招供了。
原来阿云父母双亡,家中只剩十几亩田产并几间房舍,叔叔不想养侄女,又想要占据兄嫂的产业,便在收了几担粮食作为聘礼之后,把阿云许配给了隔村的韦大。
韦大的名声,阿云自是知晓,她走投无路之下,索性鱼死网破,趁着天黑,抓了柴刀,去与韦大“同归于尽”。
依照彼时的大晋刑统,县衙认定阿云家中已是收了韦大聘礼,两边文书已过,算是成了亲家,阿云此举属于杀夫,乃是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死。
第382章 侧击
人命所悬,自然不是区区一个县衙便能决定的,需要逐级上报,由大理寺批核之后,才能行刑。
然而县里判书送到州中之后,登州知州却认定阿云罪不当死。
一则阿云母孝未满,孝期婚约乃是违法,并不从能生效,阿云并非韦大之妻,并非杀夫;
二则阿云到堂便自首,认罪良好,韦大除却断了一根手指头,并有身上一些浅浅刀伤,伤势甚轻,并未死亡。
知州改判了阿云流放。
结果判决书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时,两处又认定“杀人者以伤人绞”,即便阿云不是韦大的妻子,杀人未遂但伤人,一般也要死罪,只是不需斩立决,改判了绞刑。
知州知悉之后,上诉刑部称,其时天子曾经下过一道敇书,其中说过“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若是按照敇书所言,那阿云只需服刑数十年而已。
然而刑部却是维持审刑院和大理寺的判决,认定阿云该判绞刑。
正当此时,登州知州得了升迁,任了大理寺卿,他以职务之便,又对此案做了改判。
判决之后,御史台便以此为由,攻讦新任大理寺卿枉法,要求其引咎辞职。
其时正当变法之时,新党支持新任大理寺卿,认定该轻判,旧党支持审刑院和大理寺,认定当重判,案子闹到最后,已经不单是关乎一个小小的阿云,而是杀夫逆伦,不能容忍,同样也是新党与旧党、律法与皇权的纷争。
针对究竟天子的赦书究竟能不能作为比《刑统》更为权威的存在,皇权是否能凌越于律法之上,当时产生了旷日持久的争执。
到了最后,事情以神宗皇帝下诏书赦免了阿云的死罪为结果。
直到如今,这个案子还经常被人拿出来讨论。
顾延章提及此案,自然是有意图的。
他要看的并不是杜檀之对皇权、律法的态度,而是对方对阿云的态度。
席间说了半日的话,前半段是看杜檀之本人于职务上的能力,对今后的安排,后半段便是要看他对事物的看法。
两人又说了一会,顾延章便道:“上回宋詹年的案子,好似是大理寺判的?”
杜檀之点了点头,道:“也是家宅不宁,以致有此结果。”
顾延章便道:“若无河中府追查,这一位算是白死了,剩下一家老小,着实可怜。”
两人说的是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命案,河中府录事参军宋詹年宴客之后,当夜身亡,本已发丧回乡,偏生被其长官察觉出不对,将棺椁召回,重新验尸,发觉其人九窍流血、眼枯舌烂,全身漆黑,乃是中了剧毒之状。
详加审讯之后,众人才发现乃是府衙之中的小吏与宋詹年的小妾二人通奸,将其人毒杀。
杜檀之听得顾延章如是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方才道:“那宋詹年妾室也不晓得如何想的,难道她还能嫁给那小吏做妻?通奸又伙同奸夫杀夫,简直是自寻死路。”
顾延章便道:“恶人行事,你去同她说道理,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又道,“说起这一桩,还是家中仆役要管束得当了,若是规矩森严,也不至于叫人随意摸进屋中下了毒。”
杜檀之深以为然,想到先前家中那些个姑子进出,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自是不可能将家中隐私同顾延章说,却是不由得道:“我见你家中仆从进退得当,甚有规矩章法,倒是我这一处,却是内子嫁来之后,才慢慢整治起来。”
杜檀之出身贫寒,却是半点不避讳,又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得了进士之后,原先乡中许多邻居亲友来投,彼时年轻不懂事,悉数尽收,闹得家中乱糟糟的,几番过后才觉出不对来,偏是人都收下了,却不好撵走,还不少沾亲带故的。”
说到此处,杜檀之越发心中不是滋味起来。
收下那些人,自然不是他的主意,只是杜老太太听了旁人奉承,又碍于面子,才把人都留了下来,后来自己花了好大力气才打发走。
子不言母丑,杜檀之知道若是没有祖母养育,他绝不可能有今日,心中自有感恩,自然不会去责怪。
可杜老太太毕竟是个生于乡间、长于乡间的妇人,年龄也大了,还时常生病,许多事情不能交给她办不说,还要好生照看。
是以自出了那事,杜檀之不仅要在外办差,一样要管着内务,京都府衙的推官哪里是那样好做的,简直分身乏术,幸而后来娶了柳沐禾,才把家中大小事情都脱手出去,整个人如同卸下重担一般。
想到这里,杜檀之越发地感谢起妻子来。
顾延章却是笑道:“我哪里会笑话你,我同你也是半斤八两,内务之事半点不通,全数交给内子打理,幸好我家中那一位得力,不需我费心思。”
又道:“大柳先生家中的教养自是更不必说,你娶了他家的女儿,如今想来日子倒是松快了。”
杜檀之忍不住轻笑道:“也是全看缘分。”
十分高兴的模样。
顾延章又道:“我上回听内子说,你当日娶柳家姑娘,同先生说过,绝不纳妾?”
杜檀之道:“确有此事,你看大柳先生同厚斋先生,一人不纳妾室,一人家中妾室众多,家风对比何其鲜明?”
又道:“若说不爱新鲜颜色,那是假的,只是一旦有了妾室,家中便再无宁日,便是同一母所出的兄弟之间,都还有偏心之说,更何况有了妻妾之分,朝中为官,本就要小心行事,若是家宅不宁,每日应付家中都不够了,哪里还有功夫办差。”
他道:“我家中据说从前还有几分薄财,可自我只记事起,就已是过着苦日子了,说句老实话,当真是苦怕了,好容易现在有了起色,再不愿折腾,实是折腾不起。”
“再说早先已是做了诺言,人无信则不立,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今后也不用立足了。”
这等从“利益”出发的话语,反倒显得更诚实。
顾延章今日与他聊了这许久,观其人品,看其言行,心知这是个靠谱的,有心要帮一把,便道:“既如此,我也不怕多一句嘴了,前几日你我家中那两位去了大佛寺,回到之后,内子便来问我,若是将来她无子嗣,我当如何,又问我纳妾、通房等事,我当时并不知晓,此刻倒是悟了,怕不是你这一厢的事情?”
杜檀之苦笑着点一点头,道:“虽是家丑,延章乃是君子,也不怕与你知晓。”
便把杜老太太兼祧等语略略说了,又道:“已是同内子交代清楚了,本以为再无此事,谁想女子心思细腻,竟是依旧挂念着。”
顾延章摇头道:“杜兄此举治表不治里,你哄了老太太,偏生老太太也不是傻的,难不成你拦了姑子,她便不想要重孙子了?况且拦得了人进门,难道还拦得了人出门?老太太要外出,你可挡得住?叔父的子嗣不解决,老太太终归时时要挂念着,你家那一位正是看得透,才看不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