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叫他去喝露水,吃砂土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能另想谋生之法了。
跟在张家园子的小二身后上了二楼,顺着沿途的花草回廊,足足行了小一刻钟的路,马三才立在一处雅间外头站定了。
引路的小二在外头敲了敲门之后,才把那一扇镂雕有秋菊图案的门给推开。
才跨得进去,马三便觉一股冰凉之意铺面而来,全身的燥热都被驱散了,而那黏糊糊的热汗仿佛也一瞬间就凉了下来。他转头一看,墙角处立着一大块比人还高的冰山,足有一尺厚,正往外发着白白的雾气。
好悬他没倒抽一口凉气。
不是没见过冰,却是没见过这般奢侈的冰。
夏日冰贵,寻常人家少有舍得用来摆的,不过去集市上买些冰雪凉水,雪泡梅花酒回家吃一吃,消个暑,大户人家倒是舍得摆,可最多也就是用个盆装一装,就差不离了。
看着这块冰,马三已经无心去瞧屋内其余摆设、布置,只在心中暗暗算着,摆了这样大的一块冰,包这一处雅间,得费多少银子。
一面想着,他脚下却是不停,直直往厅中走,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桌边喝茶,对方一张圆脸,身上看起来是带着些富贵的胖,穿的衣衫料子虽然上好,却不是那等极奢侈的。
他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笑道:“怎的是李员外亲自来了?”
按道理,生在京城,又于太常寺中当差,自是应当知晓“员外”二字并不是随意称呼的,可为着奉承,马三却是半点都没有犹豫。
都说商人位卑,可也要看什么样的商人。
这一位家中可是娶了两个县主媳妇,又有泼天富贵在身,私下里头,还有人传他曾经同三王一同出入过,同对方比起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胥吏,两人之间的关系同十几年前已是全然不一样了,还是客气点的好。
那“李员外”这才把嘴边的茶盏放下,露出一个笑来,和和气气的,不是那李家的李程韦又是谁。
李程韦笑着同马三寒暄了两句,却并不着人上菜,只吩咐小二看了茶,便把对方打发了出去。
马三立时就警醒过来。
这般的待遇,怎的可能只是为了接待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坐得正了些,也不待对方问,便径直答道:“李员外想要知道这太常寺中新任官人寻常都做些什么,倒是问对人了,只拿近日上任的这一位杜评事,他一赴得任,先便是找了往年太常寺中章程律令来看,看完之后,又问了些旧日规矩,接着便叫人把往年宗卷给调得出来好一一翻查。”
李程韦这才有了些兴趣的模样,开口道:“却是不知道这些个官人们,爱调什么品种的宗卷?”
马三便道:“多数就是刑狱宗卷。”
又把朝中的规矩简单说了一遍,复又笑道:“这一位杜评事,便是靠着翻案起家的,五年连跳两级,多少人都比不了他爬得快,寻常的案子,哪里饱得了他的胃口,只有刑狱案子,才能出得大功绩。”
又意有所指地道:“李员外且不用操心,多年前的事情了,又不是什么案子,连单独立卷都未有,只是录了个事而已,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却是没必要太过小心了。”
李程韦并不答话,只呵呵一笑,指着桌上的杯子,道:“尝一尝,南边送来的茶叶,我是吃不出什么好来。”
马三这便认认真真喝茶,又把杜檀之进得太常寺后,看了什么宗卷,做了什么事,一一道来,等到走的时候,随手拎了一盒子轻飘飘的茶叶出门。
第414章 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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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入李程韦所在的包房,到离开,马三总共只待了小半个时辰。
把平日里特意留意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回之后,他一刻都不多坐,很快打二楼回到了一楼,缀在七八个才会了钞的客人身后,一齐出了张家园子,眨眼间,便混入街上如织的人流之中。
御街的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马三在街上逛了半日,且行且停,时不时站在一旁的小摊上,站着问一回价,用余光瞄一回后头没什么人注意自己,方才慢悠悠地朝家中走去。
他赁的宅子在蔡河边上。
虽然一样是穿城而过,可蔡河却同汴河、金水河不同,即使也是活水,水质却极是浑浊,不能做饮用,最多只能拿来洗洗衣衫,还时时有运货的船只往来,晚间也好,白日也好,吵闹不休。
蔡河不经过内城,只在外城绕,便是想要坐客舟在京中出行,也是半点也不方便。
住在这样一条河边,夏日多蚊虫,冬日又冷,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当中,凭借马三的俸禄,此处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了。
回到家中已是接近子时,他拍了拍门,不多时,浑家便出得来应门,口中还问道:“当家的怎的今日这样迟才回得来?”
马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侧身闪了进去。
见丈夫手中提着一盒茶叶,那浑家把门关了,顺着伸出手来就要接。
仿佛给火星子燎到了一般,马三急急把那茶叶盒子背到身后,又拿眼睛瞪了妻子一下,斥道:“怎的恁多手!”
又吩咐道:“去厨下给我整点吃的来!”
话刚落音,他复又反悔道:“且慢,你先去得孙家酒楼里帮我打两角酒回来。”
那浑家“啊”了一声,道:“不若去街口那家,眼下都快子时了,顺便给你带几个小菜回来,快快走了,省得你要饿肚皮。”
孙家酒楼在朱雀楼瓦子里,从此处过去远得很,街口哪家却只要片刻便能打个来回,她本是好心,却不想马三听得,眉毛立时皱了起来,骂道:“一来一回,不过小半个时辰,我在外辛劳一天,就只要吃个酒,你哪那么多废话!”
马三平日在家中脾气惯来不小,那浑家一番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不算,还挨了骂,又被使唤得团团转,可却并无二话,摸一摸身上荷包,老老实实出门打酒去了。
却说这边马三支走了妻子,提着拿茶叶盒子回了厢房,先把门打里头插上了,又点了油灯,擎着灯仔细看了一回窗,见俱是关得紧紧的,这便一手托着灯,一手抱着茶叶盒子去了角落,先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怀里,才将那竖在墙边的大柜子挪开了。
这一处房屋的地面都是用的石板,又用泥浆封了石板之间的缝隙,柜子下头的那一小片地方,也一般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铺在一起,却是比起其余地面要松动许多。
马三连数也不用数,直接便熟稔地把其中的一块石板给翻了开来,伸出手去,在下头疏松的泥土里掏了掏。
很快,一封小小的油纸便被他摸了出来。
把油纸封放在地上,他将怀里的茶叶盒子取出,又掀开了盖,轻轻抖着盒子。不多时,里头一角淡黄色的纸张便露了出来。
是一张汇通票号的银票子,面值二百两。
大理寺中的吏员俸禄是京中各部司中最高的,可架不住大晋寡刻胥吏,若是只靠每月的俸禄,至少要不吃不喝十多年,他才能攒够这一张银票上的数额。
马三打开了那一封油纸,里面层层裹裹,包着三四张薄薄的纸,也一般是银票,张张数额不定,有大有小,大的有近五百两,小的则是一百两。
他将几张叠在一处,对着油灯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回,又算了算数,最后才将新得的那一张放在了最上面,又把油纸封好,重新埋回了地下。
等将石块再次放好,又挪回了柜子,将地方布置得同没有动过的时候一般,已是过了一刻钟还久。
马三举着手中油灯,细细观察了一遍地面,觉得再无破绽了,方才松了口气,坐回榻上,心中默默算着银子的数额。
其实凭着他手中的钱财,早不需住在这鬼地方,便是在内外城交界处买一间偏僻些的宅子也尽够了,可钱财得来不义,太常寺中又行得峻法,多少人盯着,别说官员,便是吏员也比起其余部司的要拘束百倍。
纵使手中有钱,他此时也不敢花,深恐被人发现了,不但钱财被追索,按着律法,自己少说也是一个发配沙门岛的下场,是以那些个银票子只能先放着,等到甚时自家离了太常寺,才能来好好享一回福。
马三在大理寺中做了二十余年的吏员,惯来是老老实实的那一个,也不出头,也不挑事,平日里头做事也许温吞些,在上峰官员们看来,却是个靠谱的。
他眼见着周围比自己资历深的、年龄大的自范大参上任后,一个又一个地被抓了出来,或因收贿赂,或因以权谋私,或仗着对规法流程的熟悉,偷偷帮着官司方行事,只有他一个,半点事情也没有沾过。
什么叫做聪明?
这便是聪明了!
那些个傻子,什么活计都敢接,也不想想自己坐的是什么位子!
范尧臣上得台后,便是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在外头给家中人摆个席吃个酒,都要被御史参一顿。他们虽然只是胥吏,可一般在大理寺中,真要从严办事了,覆巢之下,哪里又逃得掉。
第415章 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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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新来的大理寺官员将从前旧宗卷一挖,不但牵出不少前任官员,也一般牵出不少涉事其中的胥吏,此一时,便是想要改邪归正,也来不及了。
偏只有他马三,一根小辫子都没有,谁来问,他都敢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为的甚?
不过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已。
明知手中权大,便要小心寻租,不能轻易许人。
多少人曾经暗地里找过来,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打发了。
在马三看来,有钱也要有命花。只有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得的好处又足够丰富,耗的力气又少,才是值得出手的。
这样多年,他也只接过一桩而已,而这一桩,回报已是能顶得过其余人几十上百桩,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且不说这一处马三心中美滋滋地数着得手的银钱,却是不知道,自己前脚刚离开张家园子,未过多久,就有另一行人推门进得去。
而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上位的李程韦,则是早早便守在门边,恭恭敬敬地候着来人。
雅间中燃着四根小儿胳膊粗的蜡烛,蜡身乃是白色,据说是赣州特有的产出,燃出的光烛连火尖都跳得不厉害,更是一丝异味都没有,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马三喝过的茶杯早已被撤走,空荡荡的桌面也摆满了盘盏,盘子里头或装小食,或装果子,小食是时鲜菜,件件做得精致好看,果子更是南北鲜果皆有,绿果红果,皆带着柄叶,下头又用冰镇着,冒着丝丝凉雾,颜色鲜妍可爱。
更有一小壶玻璃器皿装着的雪泡梅子茶,颜色浅黄,斜插在冰中,瓶身上是冰激出的一大滴一大滴的水珠子,叫人一看,便心生清凉之意。
李程韦不过等了片刻,却似过了千年万年一般,好容易终于把来人候到了。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相貌英俊中又带着几分斯文,穿一身青布襕衫,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读书多年,尚未得官的举子。
那中年男子带着四五个随从,皆是相貌普通,看着十分不起眼,其中两个跟得进了门,却在门边站定了,并不往里边走,另几个则是在门外守着。
“三官人。”见得人来,李程韦对着地方行了一个大礼。
那中年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自己则是迈步朝里头行去。
雅间中并无伺候的小二,也无其余侍从,李程韦连忙几步上前,把上座的椅子拉了出来,请那三官人坐下了,自己才立在一旁。
“坐罢。”那男子神色平静,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
李程韦低头道:“小人站着便是,官人有什么话,尽管交代。”
一面手,一面去将那玻璃敞口瓶取了出来,另用银镊子在一旁的冰水盆中取了一只小瓷杯出来,亲自给对方倒了一杯雪泡梅子茶。
他无论是行动,还是言语,俱都毕恭毕敬,可那中年人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也不道谢,也不抬眼,只随手取了那瓷杯,喝了一口,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去了广南?”
明明雅间里头的冰山依旧冒着寒意,此处并不带半点夏日的暑气,反而有些凉意袭人,可李程韦的头上却是几乎立时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他喉咙里卡了一下,“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认错道:“是小人行事不当,思虑不周,本想大和尚只是随手而为,却未想到会有如此后果……”
事情发生那一日,李程韦当即便急急去寻了这一位在外头的人禀了话,又请对方帮着递了解释的书信,可毕竟错已铸成,如今也不好说他与智信大和尚究竟应当谁来担当大部分责任,况且书信毕竟只是书信,比不得当面说话。
李程韦多年行商,一张嘴极是厉害,说一声舌灿莲花也不为过,此时跪在地上,把当时的情形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又道:“小人本是想着借了智信大师的口,宣扬一番,只要同杜府攀上了关系,将来想要接近,确实更是容易,眼下大理寺中并不好安排人,也无人敢同外头人亲近,寻来寻去,也就是那杜檀之更为合适。”
“本来一应都安排好了,只要传言铺得开来,小人便有把握将与杜檀之攀上亲,只要做了亲,将来什么话都好说……”他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道,“那顾延章本是顺带而为,因想着那权知大理寺卿的董希颜看上了他,说不得将来有可能进大理寺,看着从前,又是个军前得用的,走得近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却是未曾料到,他竟那般手辣……”
言语之间,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他造出的是一张全心全意为三官人着想的脸,同杜檀之攀亲是为了帮三官人插人手进大理寺,扯上顾延章是为了给三官人铺平军中之路,本来样样都算得极好,却阴差阳错,导致了这个结果。
行事的是智信大和尚,拆台的是顾延章,本来事情就要成了,只可惜了他一番拳拳向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