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几十年行医,什么病人没见过,一见杜老太太这个模样,就晓得是才瘫了,不能接受,只风疾本来就是治不好,叫他保证什么时候能好,就是拿他的名声开玩笑,自是不肯应承,还要找得理由告辞而去,另荐了个知名大夫过来。
莫说杜檀之眼下只是一个京都府衙里头的推官,便是他如今已经成了大理寺卿,也一般不能擅自禁人辞去,只得好好将大夫送了走,又附上了诊金同谢礼。
第411章 刨根
送走了常用的大夫,少不得又请其余名医来看,十几日里头,进出杜府的大夫如同流水一般,却个个都摇头。
按道理,折腾这样久,杜老太太早该知晓自己是再难好起来了,可她一心自欺欺人,今日觉得脚趾头好像能动了,明日觉得小腿哪一处肉跳了,怎样都不肯死心。
杜檀之就在转官的关键之时,告了半个月的假之后,眼见祖母身体已经渐渐稳定下来,也不能总在家看着,便销假重新上衙去了,只把家中祖母托给妻子照看。
柳沐禾原心中还对杜老太太有点疙瘩,可见了她如今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再不去计较那样多,每日捧药送饭,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这一厢做一个好孙媳,可看在杜老太太眼中,却全不是那样一回事了。
智信的下场犹在眼前,顾延章从前的行事,从来都跟“良善”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下人出去打听,一则是确有其事,二则也得了人的暗示,自然也把他杀北蛮,死族叔,等事迹大说特说。
老太太一个乡野妇人,左耳听得害了一条命已是惶恐异常,还未缓得过来,右耳又听得杀了几百个蛮兵,简直是惊惧不已。总以为柳家收的弟子都是这般,那柳家本家教出来的女儿家,还不晓得当有多心狠手辣。
她本就是在病中,心中早有了成见,再做贼心虚,杯弓蛇影,见得柳沐禾,总疑心对方看自己不顺眼,又想起从前在乡间听旁人说什么媳妇毒死婆婆,虐待老人,在内总是使阴手段,在外却是装得一副孝顺样,叫人个个口夸的。
再一想之前姑子们在她耳边说的,最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会装相,不声不响做了坏事,叫家中婆婆吃了暗亏,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出去装自己多可怜,引得丈夫站在她那一边,去同婆婆打擂台。
眼下两相一对比,可不是真的!
自己家里头明明是这孙媳妇不能生,可转了一圈回来,竟只有她一个讨了好!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杜老太太却是不信的!
有了前车之鉴,她每每瞧见柳沐禾捧了药汤、茶饭过来,就不敢吃,生怕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同杜檀之说一说,只略略露了个口风,却听得对方对媳妇十分满意,大夸特夸的口气,只觉得这个孙儿也未必靠谱了。
果然有了媳妇,便忘了本!
老太太还指着这个孙儿养老,心中万分委屈,只得自己想尽办法,在夹缝中生存。她含着泪违心说一句孙媳妇辛苦,强要自己亲信的仆妇丫头去帮着煎药,才好叫孙媳妇好好养了身体,将来生个后代是正经,又怕厨房里头都是孙媳妇的人,连饭也不敢从那里拿了,只要另在在自家院子里头辟了一个小厨房,叫亲信下人去操持。
如果说柳沐禾原本还是个凡事不多想的小妇人,经了这样多事情,好歹也看懂了其中的意思,她便不再沾手,每日只按时去看一回老太太,乐得轻松。
这日候得季清菱来,她便把事情同一一说了,又道:“当真是阴差阳错,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时这般。”
季清菱见她虽然近些日子日夜侍疾,可精神倒是好了起来,说话行事都再无从前恍惚之态,终于放下心来。
虽然老太太瘫了可怜,可到底有人好生奉养着,而柳沐禾与杜檀之这一对小夫妻,只要没有上头这一位在指手画脚,两人之间自是不会有半点问题的。照顾病人多少有些辛苦,可这辛苦却不是很难熬,比起从前被强逼着同意兼祧、纳妾、通房,这简直什么都不算了。
杜老太太引出来的麻烦竟这般阴差阳错地解决了,简直出人意料。
此时几乎尘埃落定,季清菱为柳沐禾高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桩事情拿出来问。
“柳姐姐,不晓得你同杜三哥可是想过,为何李家要寻上你家?”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七万贯的脂粉钱,天波门的院子,滑县的五十顷地,不是我瞧不起杜三哥,说真的,这般的陪嫁,莫说是嫁给一个京都府衙的推官,便是想要嫁给大理寺的官人,也能寻到一两个愿意为财舍身的,何苦要来就此处一个兼祧?”
柳沐禾一愣。
她身在其中,自是觉得自己丈夫千好万好——确实也是好的——可此时听得季清菱把那些个嫁妆一一摆出来,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季清菱又道:“一嫁二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有财傍身,便是下一科榜下捉婿,状元未必能抢得到,可一甲二甲之中,却是能好好谈一谈的,可你看那李家,径直便冲着杜三哥来,连弯子都不带打一下,以财诱之不算,还要找大和尚传那等恶言,若说杜三哥是个节度使也好,翰林学士也好,都不奇怪,可他俱也不是,这又是图的什么?”
事有反常则为妖。
从前不去查这个,是因为柳沐禾自己的问题更要紧,如今麻烦的事情解决了,自然要看看后头到底闹的是个什么鬼。
柳沐禾并不蠢,听得季清菱这般说,很快便醒了过来,琢磨了一会,道:“同李家相比,三郎家中并无财可图……”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京都府衙里头推官、判官并不只杜三哥一个,纵然都有了家室,儿子总有几个罢?为了钱财,娶这样一个儿媳,谁会拒绝?若说是为了人品,当初便不会因为他考不中进士便要改门换姓,既是不为财,又不为人,还能为什么?”
她置身事外,看得更是清楚。
为了什么?
自然只能是为了权。
“我听说杜三哥就要转官了?”季清菱轻轻提了一句,又道,“不晓得转的哪一处,又是做什么的?”
柳沐禾的表情已经一点点地凝住,慢慢开口回道:“转的大理寺评事,若是不出意外,将要接管京中刑讼……”
若是按照往年的习惯,新上任的大理寺评事,到任的第一件事情,便要翻前任的旧案,来看其中是否有错判、误判了。
第412章 问底
自范尧臣得势,从严办法之后,大理寺中已是掀起了一股翻旧账的风潮。
杜檀之在京都府衙里虽然官位不算高,却是小有实权,也略有名气,算得上是新进中的佼佼者。
凡经他手审理的案件,无不证据详实,不偏不倚,更以细致著称。
几年前,杜檀之在蓬州任录事参军的时候,官府抓劫盗,捕获三人,经过刑讯之后,已是取了口供并得了画押,要决嫌犯死狱。其时知州催促定案,要拿政绩,杜檀之却认为其中证据不足,其中犹有疑点,坚决不肯署名。
三名嫌犯见此情景,连忙翻供不肯认罪。因杜檀之不肯签字,知州的判决书便不能生效,只得先把人按押在狱,没多久,州中另又捕获劫盗数名,才洗清了三人的冤屈——果然乃是被屈打成招,并非真正盗贼。
因得此桩功绩,短短数年功夫,杜檀之本官便得转了京官,后来在京都府衙中也一般地屡有建功,多次翻案,颇得上司器重。
柳伯山肯把孙女嫁给他,最主要便是看中了其人端方可靠、公忠体国的品性。
如果杜檀之去到大理评事的位子上,又当真给他去翻查往年积案,凭他之能,想要找出点什么问题来,并不是不可能的。
季清菱挪了挪位子,坐得靠柳沐禾近了些,小声道:“当日我出了二千贯钱,才见得智信,既是能花钱见到的人,必当是能用钱买通的,可他全然不为所动,本是一个绝顶聪明,又在相国寺中历练已久的和尚,哪里会不知道我既肯出二千贯钱见他一面,必能掏出更多来给他做香油,如果当真是无意为之,顺口澄清,一则能做功德,二来能挣香火,何乐而不为。”
她顿了顿,笃定道:“可他却是那般反应,那我也只能认定,他必是被人收买了。”
“智信大和尚其时连脸面都不变一下,对数千贯钱全然不放在心上,看来后头人给他的好处不仅是这以千计的,这般算来,李家投入在此桩婚事里头的代价何其多?李家可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百倍之偿,又何苦如此行事?”
柳沐禾原本再天真,好歹也是知事明理的出身,又经得这样多事,多多少少也长进了些,更何况季清菱点得这般清楚,她又怎会不晓得其中厉害。
当天夜晚,等到杜檀之回府,她便把事情细细说了,又道:“横竖三郎你也要去翻查旧日宗卷,不若便仔细看一看,有无涉及他家的。”
李家原本住在**坊,后来才搬到的浚仪桥街,浚仪桥街的刑狱案子乃是大理寺中另一名评事来管,可**坊因为在外城,并不隶属京都府衙,而是属于滑县管辖,正正是杜檀之接手的那一块区域。
李家当日给李萍娘榜前约婿,是早早就讲清楚了的,杜檀之自己未曾考中,后来婚事作废,他并不记恨,只觉得乃是自家能力不足,匹配不上。
如今他小有成就,开始杜老太太说李家人回头来寻,那李萍娘纵然是做兼祧妇也想要再嫁进来,虽说杜檀之并无此意,也不会接纳,可心中却忍不住的得意。
李家低声下气,许的陪嫁足,身子也放得矮,算得上是极大地满足了杜檀之的虚荣心,也肯定了他的成绩。
他总以为这是凭着自己的能干,才叫往日瞧不起自己的人重新刮目相看,可如今听得柳沐禾这般一说,简直是把整个都推翻了过去。
杜檀之不比柳沐禾,他身在其位,官场历练,原本是被虚荣心给蒙了眼睛,又因并不打算兼祧,是以压根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认真细思一回,立时便知道这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他寻人去探听了一下李萍娘头婚时带到前夫家中的嫁妆——当日李家乃是吹锣打鼓送嫁,把陪嫁都摊在明面上,并非什么秘密——不过此次许给他的二十之一而已。
杜檀之登时心中暗悚。
原本顾延章同他分析李家的时候,便说过这一门家事复杂,手腕多走偏门,他当时虽然听得进去,却并未怎么郑重以待。
而今当真挖出了下头埋的根,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却已经能隐隐约约察觉出下头定然别有所图。他一面佩服对方先见之明,一面又有些警惕。
此时错判乃是大罪,从前他寻出了那蓬州知州的“失入人罪”,已是叫对方被削籍为民,所有功名全部褫夺,幸好没有闹出人命,不然便是要充军流放的下场。
李家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走通他这一条路,究竟是为了从前犯下的案子,还是为了将来预备要得的好处?然而无论是哪一桩,定然俱是得要铤而走险。
杜檀之十年寒窗,费心费力爬到如今,虽然算不上功成名就,可也总算有了些出息,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吃糠咽菜,家无恒产,惶惶无依,如果李家怀有奸猾之心,想要算计他手中权力,借以牟利也好,借以脱罪也好,全是要将他拖下水的。
杜檀之少时父亲早亡,母亲先哄他自己至少三年后才会改嫁,再哄他什么除却自家嫁妆什么都不会带走,最后哄他就算带了些东西走,也只是为了面上好看,不用几日就会给回来。
他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事,只当真信了,后来与杜老太太同叔父吃得大苦,自此就有心结在,惯来恨人对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此时虽未知晓是否当真有被算计,却已经十分不恼火,一心要把背后事情给揪出来。
没几日交接完毕,就任新职之后,他便开始去翻往年滑县**坊的宗卷。
然则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同李家有关的案子。
杜檀之初到任上,自然有诸多着紧的事情要赶着办,他只好先暂时把这一桩事情搁置下来,打算等稍微喘过气来,再去细细翻查。
然而他却是未能料到,自己在太常寺中这一番动作,却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第413章 关心
时辰渐晚,天色渐黑,可京城的潘楼街上,却是萧鼓四起,彤窗绣柱,灯火鱼龙,亮如白昼。
盛夏之夜,人只要稍微走动一下,头上、脸上、身上的汗水便开始一层一层地往外渗。
马三一边抹着汗,一边朝着御街上头的张家园子走去。
纵然比不上豪华无匹的樊楼,可这张家园子位于御街之上,地势极好,远能眺望京城夜色,近能细观街上丰饶节物,更重要的是,这一处热闹非常,外头是行人拥挤的集市,里边有说书的、唱戏的各色人等,时时都有人进进出出,再往里头,才是雅间,在这地方见面,实在不容易引人注意。
作为太常寺中的吏员,在旁人看来是混得风生水起,权重而威,可马三却是有苦难言。
京都居,大不易。
大晋厚待官员,可对吏员,却是只能用苛刻二字来形容。
马三每个月领的那点俸禄,说句实在话,便是赁住在南熏外门,也剩不下多少铜板,其余衙门里头多少有些油水,可太常寺,却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
而今有两句话,一句叫做“三班吃香”,一句叫做“群牧吃粪”。
此时就算得了官,也未必能有差遣,是以每年都会有数百名得不到差遣的选人,在三班院等候差遣。他们每到正月十五,便要一齐筹集银钱给和尚布施饭食,进香油钱,当做替天子祝寿。
他们凑出来的钱,便称作“香钱”。
三班院借着职权之便,把这钱截留了大部分下来,收入囊中。这一份钱不但官人有份,下头办事的吏员自然也能吞吃一部分,便叫做“三班吃香”。
而后者则是指统领共内外各种作坊的群牧司,虽然管的蓄养战马,并没有多少经费可以使,可他们却有另一条发财门道,那便是卖马粪。
大晋未有明文规定卖马粪的钱入公账,而此时马粪很是值钱,每年群牧司的官员也好,胥吏也好,分到手的马粪钱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俸禄。
其他部门的官员眼红,便给群牧司冠了个“群牧吃粪”的名头。
而对于马三来说,无论是吃香也好,吃粪也好,同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倒是想吃,却苦于没有门路。
太常寺因为手握赦令,又掌判司,自太宗下令益其俸之后,也一般的峻其秩,平日里行事人人都盯着。官员们俸禄本身就丰厚,增益之后,纵然没有其余收入,也一般能过得很是滋润,可胥吏们却不一样了,本身就没几个钱,还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