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芮打开才看了两眼,登时眼前好似一瞬间黑了一下一般,脑子里乱哄哄的。
是孙相公府的长子递上来的奏表。
——大晋的首相,曾经中流砥柱,力主朝堂,无论品行还是操守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孙密,薨逝了。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几年以来,孙密一直身体不好,本来早已自请外出,是赵芮强求之下,才不得已回了相位。饶是如此,他也是半个月里头难得上一回朝,时不时便要病休在家。
然而赵芮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
他呆坐了半日。
孙密死了,他要去哪里寻这样一块压舱石,来镇住朝中那些个吵闹不休的臣子……
杨奎最近在养病,陈灏又被自己派去了广南,剩余的杨党没有领头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了,幸好范党因为范尧臣的罢相,暂时收敛了两分,双方实力虽有参差,却还不至于太过悬殊。
此时又有黄昭亮回京,孙卞回朝,几足鼎立,尚在混乱当中,正需要孙密坐镇……
如今孙密这一走,当真出了什么大事,赵芮连底气都弱了三分。
除却平衡朝堂,情感上,他也极是伤心。
赵芮登位时年龄尚小,其时张太后垂帘,政事堂、枢密院中几位老臣辅佐。
太后性格强悍,先皇在位时时常生病,她协助先皇理过事,政务娴熟。
赵家几个孩子天资都不高,然而即便是在矮子里头选高子,赵芮的资质,也只能排得了中间。
人心总有偏颇,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一碗水完全端得平。
赵芮能感觉得到,纵然自己靠着排序侥幸坐上了皇位,可在太后心中,比起爱惹事却活泼的五弟,能说会道的三弟,他的地位也许也只比没什么存在感的四弟高一点而已。
而这个情况在他登基之后,更为明显了。
一个资质寻常的小儿,乍登大宝之下,能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几十年过去,赵芮已经不太记得做皇帝的头几年是怎么度过的,可他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在那一段时间当中,自己同母后相处时提心吊胆的感觉。
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一般。
一个小二,突然便要负担起亿兆子民,今日军中有人叛乱,明日有外敌犯边,一年四季,月月都有天灾,时时有祸事,昨日东边才因蝗灾饿死数百人,今日西边就又闹了水患,淹死百姓不计其数。
言官们说,这是由于天子德政不修,上天才来示警。
赵芮彼时年幼,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套话,什么是真话,天天听得旁人把责任归于自己,当真便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许多次,他做事挨了张太后训斥之后,都会忍不住想,自家究竟适不适合做这一个皇帝,如果天下苍生之命系于他一身,他做不好,会不会拖累百姓。
其时孙密兼着崇政殿说书,借史说今,将历朝历代明君昏君之事一一道来,表面讲学,未尝也不存着一丝开导之意。
数十年来,孙密而对他一直是既持君臣之礼,又有师徒之情。
等赵芮年岁渐长,张太后的势力越厚,也是孙密联合宰辅重臣,逼得太后撤帘,将他真正拱上了龙椅。
再往后,孙密在朝中便如同那一根定海神针,无论风浪再大,只要有他在,朝中便不会乱套。
早年赵芮还有些担忧,害怕孙密权柄根深,后来对方病体缠绵,时时请病之后,那最后的一丝隐忧也不再有了。
从此开始真正的君臣相得。
而今……
赵芮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眼眶已然微红。
朝会之后,便是崇政殿议事,此时诸位重臣皆已候在殿外,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吩咐道:“传诸位卿家进来罢。”
未几,两府重臣按次而入。
赵芮面色依旧沉郁,他将孙密去世的消息说了一遍,点了一名翰林学士,令他起草诏书,宣布明日起辍朝三日,举朝为孙相公致哀。
孙密历任三代天子,为两朝元老,本是有资格上遗表,举荐子嗣得官的,可他一个名额都没有用,只详细安排了自己手头的事务,又推荐了几名新进之臣,最后再三答谢圣恩。
赵芮看着遗表中推荐的臣子,俱是同孙密往来不多,有些甚至也许同他只见过寥寥数面,资历深的,不过得官七八载,资历浅的,更是只有才授官两年的,可孙密在表中的评价,却都是基于实事,极为中肯。
看着这一封遗表,赵芮心中大恸。
多少庸官恶吏不死,怎的就死了这一个!
他攥着那一份遗表,又对着那翰林学士补道:“赐相公家银二千五百两,绢二千五百匹。”
想到孙密的家乡在相州,其子孙少不得要扶柩回乡,可孙家上下,无论儿子还是孙子,虽然俱是安分守己,可拿得出手的也数不出两个,赵芮索性特指派了官员去主持丧葬之事,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明明没有做什么事情,可吩咐完这些,赵芮已是满身大汗,只觉得身子虚得不行。
今日朝中还有不少要务得处理,他正要打点精神,却不想外头又进得来一个黄门传话。
那黄门手中也一般地捧着一份折子进来,行到前处,躬身对赵芮禀道:“陛下,杨平章府上送来的奏表。”
赵芮听得奏表二字,早全身发冷,等到把那奏表接过,只粗粗看了一遍,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基本的礼仪,连坐都要坐不稳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一下。
殿中的重臣们见得天子神色,俱是不敢出言。
赵芮张了张嘴,道:“就在早间,杨奎……去了。”
第419章 遗表
杨奎乃是宿将,几十年来南征北战,战功累累,打过交趾,平过北蛮,无论哪一处出了事,只要他在,赵芮夜间便能安寝。
自延州回来后,杨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时常告假,最近更是连着好长一段时日不曾上朝了,为此,赵芮还亲自去探视过一回,又每三日一次,命御医带着药材前去诊治。
当时御医回来回话,说杨平章身上问题最严重的是双膝、脚踝,因患风湿,几乎不能行路,除此之外,“自腠理至骨髓,外有伤,内有病,近无一康健处”。
说白了,是多年行军打仗落下来的毛病。
甚至不用细问,单听御医简单说一回病情,赵芮便能猜出几处大伤自何来。
杨奎年轻时用兵勇武,性喜身先士卒,从来都是头一个出阵的。
那背部的旧伤应是打河湟藩部,肩膀的箭伤是擒反贼时落下的,还有更多,可能杨奎自己都不记得是哪一场仗落下来的毛病了。
后来他身居将帅之位,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以身犯险,只是先有广源、交趾犯边,再有延州被屠,南边瘴疠之地,潮湿之所,杨奎带兵前去平叛,兵士倒大都是荆湖、广南人,不太要紧,他一个北人,水土不服实是正常,数年下来,已是埋下了风湿的病根。
再打后去得延州,风干地冷,黄沙遍天,气候也并非怡人。
既是打仗,哪里又有那样多条件好挑。
而今好容易回得来,许是全身为之一松,从前硬压下去的病便冒了头。
赵芮听得御医回话,亲自下了手谕,其中多有安抚之语,只叫杨奎好生休养,本以为养个一两年,总该有所起色。
前几日,领了圣谕去杨府探视的朱保石,还上折说平章已能进食米饭两碗,精神也好了许多,听得天子派人垂询,他感激涕零,自云一旦病情有所缓和,便会回朝。
谁料到,缓和到今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日之内,居然走了两位肱骨重臣,这两个接连的噩耗,连个缓冲的空隙都没有给赵芮留下,直接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赵芮的高烧才退,暑温也还拖着个尾巴,昨日好容易才通得的鼻子,此时竟是立刻又堵上了,叫他连呼吸都不能,只好张大了嘴,用口喉来通气。
他正要把那奏表合上,却不想手一抖,竟把下头另一份奏章给落了开来——原来除却杨家的上表,杨奎的遗表也放在后头。
与孙密的遗表有相同,也有不同,杨奎这一份,举荐了族中、家中子弟四五人,却大多都是闲职,另又特意点了几个名字,又在后头写了籍贯,请天子赐官。
这一份遗表想来是杨奎弥留之际才写就的,字迹甚是潦草,缺字少划,想到哪一处,便写到哪一处,并没有什么太清晰的逻辑可言,自然也没有解释这几个人的来历。
赵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
一个名字都不识得。
他用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指点着遗表上头那几个名字,吩咐立在一旁的郑莱道:“去看看这几个人是谁。”
郑莱连忙上得前来,认真记了一遍,很快领命而去。
赵芮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遗表。
殿内的重臣们一个都没有开口,俱是看向了站在列前与列中的几个人。
孙密不在,政事堂中黄昭亮立于首位,打他往后数,第四个是面无表情的范尧臣,再往后一个,是才丁忧回朝,就任回了参知政事的孙卞。
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范尧臣更是将头微微侧开。
这个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能说。
无论说什么,都容易叫人误会。
范党同杨奎针锋相对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以来,都是他这边占上风的时候多。
杨奎毕竟常年在外领兵,许多时候,便是有办法,也未必能来得及应对。
然而撇却政见,撇开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对于杨奎本人,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范尧臣都是认同的。
不过这话此时说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人已经走了。
原本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接手杨党的,应当是陈灏。只是对方如今正在南征,想来应当无暇他顾。
如今朝堂当中还有黄昭亮同孙卞,孙密走了,杨奎也走了,不晓得天子会怎么安排……
不过不管如何安排,想要扶起另一派来同自己相抗,必然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得了这一回喘息的机会,自家应当能趁势好好整一整手里的人与事了。
心中盘算着朝堂局势的范尧臣,并没有抬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上头天子的面色。
赵芮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手正微微打着颤。
杨奎的这一封遗表应当是仓促中写就的,是以有些混乱,在给几个不知来历的人请了官之后,他没有像孙密一般举荐人才,也没有评价麾下将士,却是夹了一份奏文在后头,那奏文当中逐个分析了大晋那些个不安分邻国的国力、情况,并此时军中积弊所在。
后头这一份奏文的字迹整齐,只在力道上有几分弱,墨痕也或深或浅,想来是杨奎平日病中陆续所书。
赵芮草草过了一遍,虽是囫囵吞枣,却已是认同不已。
没有人能比戎马一生的杨奎更明白大晋同外敌的兵力对比,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中的弊端,这一份奏文并没有用什么文采,写得十分朴实,然而却把重点全部都点了出来。
孙密、杨奎本就是大晋的砥柱之臣,他们不但有如此的见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都不忘社稷安危,让赵芮一面看着,一面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心中着实难过极了。
两个老臣都死在任上,并没有一个享过致仕后的清福,还俱都是病死,说一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当得起。
新进的官员中,又有哪一个比得上他们?
赵芮抬起头,扫了一眼下头的众人,复又收回了目光。
还是莫要再想这些了。
他把那奏文继续往后翻。
按道理,其后的内容便应当是谢恩了,可出乎赵芮意料的是,手中纸张依旧还有不薄的一叠。
——是长长的自辩书。
第420章 自辩(给moshuyan亲的加更)
这一年多以来,杨奎被攻讦、弹劾的次数并不少,相反,已经多到让人麻木了。
暂把御史台的台谏官们放在一边,年前延州通判郑霖回京述职的时候,就曾经当殿弹劾过杨奎,说他有二十余桩大罪。
先指杨奎在延州插手茶、马、布市,擅动矿山,收受贿赂,把朝中军将当做私兵;又说他好大喜功,贪功冒进,致使厢军援军死伤大半,民伕百姓怨声载道。
后来被裁回到吉州的兵士叛乱之后,更有官员弹劾杨奎赏罚不公,任人唯亲。
前者并无证据,只是空口而言。
其时杨奎正病在家中,陈灏却在殿上,已是逐条逐句地反驳了回去。
不过二人都是打口水仗,俱无凭证。郑霖不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陈灏也无法证实对方说的是假。
这件事情后来引得杨党跳出来弹劾范尧臣,两边彼此撕咬,最后是被赣州回来回禀流民下落的许继宗给打断,就不了了之了。
而后一回,则是范尧臣请彻查延州阵前赏罚不均之事,因当时急于调兵平叛,被赵芮强行按了下来。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而在后头,赵芮收到的有关杨奎的弹章,更是数都数不清。
然而俱都被他留中不发了。
某些时候,赵芮是个心软又心善的皇帝。
如果杨奎顺利回朝,赵芮也许会权衡一下他的势力,来决定要不要用言官们的弹章来平衡一下朝堂形势,可他一回京便请病回了府,又本是功臣,于情于理,都不好在此时做下此事。
虽然弹章众多,可杨奎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理会,赵芮便以为对方早已看得开了,并不在意,可直到见了这一封自辩书,他才发现,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不以为意”。
自辩书中,杨奎针对当日郑霖数出来的二十余条罪状,逐一做了解释,引了人证,引了物证,列得明明白白。
而针对吉州民乱之事,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在延州阵前的赏罚理由,又列了数个实例作为佐证,请天子居中裁度。
从纸张上的字迹,就能看出来杨奎在写这一份自辩书时,心情应当十分激动,也能看出,他真的气力不剩多少了,散字、脱字甚多,有些地方说的话都已经前后接不上。
赵芮越看越是难过。
等翻到最后,杨奎请天子将此自辩书公布于朝,叫弹劾者举证自证,以免污了他一世清名。
如果是平时的赵芮,应当会清醒一些、理智一些,或许在见到这一份自辩书的时候,能更为中立地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