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问不出其余东西了,那书生才趁着夜色,混在人群当中,拦了小舟,顺着汴河而下,径直朝金梁桥街去了。
小舟一靠岸,他上得地,两条腿就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头,见后头无人,这才往里头走了,拍门进了一处院子,直直朝北边房舍去了。
他进了内院,熟门熟路地推开一间厢房,等到里头换了衣衫打扮,走得出来,一身簇新的服侍穿在身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是一个极干净的小厮——果然是眉清目秀的松香。
等他重新进了内院,等人通禀之后,捏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走了进去。
里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厮正坐在一个小几子上说着话。
“那中人说,李家如今已经不怎么做布料生意了,马匹生意也不像从前那般能做起来,却是开了票号,又放利钱,又得了酿酒权,还开着当铺子,她听说我识得几个字,就打算把我荐去那票号里头做学徒。”
“因我说老家没有票号,若是将来想要回去,怕是没有活可以找,只想去那布料、绸缎铺子当中学工,只要有一门手艺,以后回乡,也能自己开个铺子。”
“中人便劝我,说此时李家的绸缎、布料铺子里头无论掌柜的也好,老手的织工、绣娘、裁缝也好,原本那些个老人,俱都已经不在了,我便是去,也只能做个伙计,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去那票号里头,如今对外放利收息,李家不是小气的,只要好好做,若是得了主家赏识,将来何苦要回乡,便在京城立足,也不是不可能的……”
松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那小厮把话说完。
季清菱则是坐在上首,听那小厮将自己问得的事情一一交代了一遍,又问了许多问题,小一刻钟之后,先是夸了那小厮几句,叫人赏了他两吊钱,又给人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屋好好休息。
那小厮得了夸,又得了假,还得了赏钱,喜滋滋地发誓道:“夫人且放心,我虽然年纪小,却是个靠得住的,从前管事的教过,说主家交代的事情,就是亲爹亲娘来问,也不能对外说,如今多谢夫人赏,将来一定好好向松香哥哥、松节哥哥学,把差事办得又快又好,不叫主家操心半分!”
松香立在一旁,只觉得那小厮虽然话说得粗糙直白,却极是机灵,一时竟是暗自生出几分庆幸来。
此时倒回去想,从蓟县到京城,他自入得顾府,其实算起来不过七年而已,可府中发生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
主家从一个小小的学子,点了状元,任了亲民官,到得如今,入仕才短短两年,已经是朝官了。
其余且不论,单从这几年入府的丫头、小厮、管事、杂役来看,当真是一年比一年要挑人,若自己不是进府进得早,放到此时,极有可能连做个跑腿小厮的机会都没有,更毋论进得内院,跟在官人身边了。
而今府上这一堆子仆从,个个都成精了一般,想要在他们一群人当中出头,更是难上加难。
他一面想着,等那小厮捧着铜钱出了门,连忙收回了神,先将手头记下来的东西呈给了季清菱,才将这些日子听来的事情细细回禀了。
季清菱先听他说,其后才把他记下来的东西认真看了。
她撇开那些边边角角的东西不理会,只想着什么事情,会值得李程韦哪怕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一心要巴结拉拢杜檀之。
不是有大回报,就是有大恐惧。
若说有大回报,李家如今开着票号,又做着放利钱的生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又才得了酿酒权,而杜檀之早不是原本京都府衙的推官,虽说大理寺评事是升迁,可对于在京城里头做生意的李家来说,县官不如现管,与其花大力气去挨上杜檀之,倒不如多放点心思在京都府衙里头。
若说有大恐惧,如果只是寻常事情,李家泼天富贵,只要舍得撒钱,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除非无法可想的重罪。
此时遇赦不赦的重罪,无非就是那样几个。
造反先就撇到一边了,纵火也同他搭不上什么关系,其余皆也不沾边,数来数去,好似他倒是干干净净。
杜檀之查过宗卷,也说李家并无刑狱在身。
可此时看他家中情况,先是父死,再是母亡,从一个从慈幼局中抱回来的弃儿,摇身一变,成了李家唯一的继承人,以此为凭借,逐渐成了今日的气候,当真是上天眷顾。
第426章 回京
季清菱想了想,问道:“你在那保康门附近问话,可是知道那招赘的李氏,同那入赘的李父,向来身体如何?”
松香答道:“听说俱都是康健的。”
俱都康健,却是都走得这般早?
算起来,李程韦十三岁的时候,养父养母已是俱亡,两位走的时候,估计四十岁都未曾有。
她心中重新捋了一遍。
李父入赘之后,一直未能有后,他不肯纳妾,也不肯要通房,便抱了李程韦回来。
李程韦小时候,说一句混不吝已经算是给他面子,按着坊市间人的说法,十来岁就晓得出去吃喝嫖赌,便是冠一个五毒俱全的名头,也不为过。
儿子教成这样,纵然李家父母二人俱都有责任,可李程韦并不是亲生子,虽说生恩不如养恩,相处久了会有感情,可从他小时候的表现来看,养父养母未雨绸缪,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样一个儿子,将来如何继承家业,又到底会不会孝顺父母?
如果换一个人家,十有八九会再抱养一个回来,或是想想其他办法,总归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然而李家并没有。
更有意思的是,勉强压得住自己李父急病过世之后,李程韦竟是突然醒过神来,开始发奋向上了。
而再过了两年多,李氏也跟着去世了。
这个时间点,简直是太巧了。
妻守夫孝,要守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之后,李氏出孝,已经可以再行招赘了。
此时她父母俱已不在,如果不招赘,嫁人也未尝不可。
李氏当时年龄应当才三十多,又有偌大家财,只要放出话去要嫁人,媒人立时就能把李家的门槛给踏平。
偏偏死在这个时候。
而李氏死后,李程韦的做法也不通常理。
李家的布庄,不单卖绸缎布料,也帮人做成衣,老手的裁缝,手艺出挑的织工、绣娘,都是极难得的,可李程韦接受之后,竟是慢慢把人都打发走了。
他那时才刚刚开始做马匹生意,也并未有做得多好,放着布庄稳定的进项不要,把钱往外头送,岂不是怪事?
季清菱思忖了半日,只觉得不对头。
如今已是过得太久,找不回来当日的李家人,她也不好去找,可有一个办法,却是能做一个推测的。
她遣人去寻了柳沐禾,把事情简单同她说了一遍,请对方让杜檀之帮着从京都府衙的户曹司里头,找回旧日的宗卷,查一查当日李家名下的产业,李父入赘前如何,入赘后如何,李程韦接手前如何,接手后如何,李氏死前如何,死后又如何。
李家是商户,当时不像现在有两个县主媳妇,税费是半分都没得免的。
为了估算当时李家的收入,季清菱又请杜檀之帮着查了那些年李家纳的税费,并当日在李家做工的长雇、短雇人数。
杜檀之才从京都府衙里头升职,调个宗卷,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多时便把东西都给查出来了。
李家的布匹生意一惯做得很是不错,李父接手之后,无论是新开的铺面也好,原本的铺面也好,都是蒸蒸日上,可自从李家二老走后,收息却是一年不如一年。
饶是如此,凭着往年的积淀,那进账依旧非常丰厚。
可等到李程韦接手的时候,短短两年功夫,原本的收益只剩下一半不到。
此时,李程韦娶了妻,已经开始借着妻族的帮助,涉足起马匹生意。
头几年,马匹生意这一头上面的进项极少,而且并没有丝毫气色,全靠着李家原本的买卖在支撑着,可饶是这样,李程韦还是不断将以前李家布庄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往外打发。
不挣钱的买卖卖力去做,可以说是看到将来收益,可明明是躺着就能入袋的钱,却不肯收,若说其中无内情,又怎么可能。
再兼松香说的,坊市间人人都说,那李程韦长得同李父相像。
季清菱便着人去寻访了原本的李父出身的陈家。
陈家世代都是裁缝,原本一直在李家做工,可自李父入赘之后,自然就帮他们都放了籍,一家人回老家颍州去了。
季清菱只好让松香带着两个人去颍州探查情况。
颍州距离京城,一往一返,少说也要十天,加上寻访的时间,少说也要半旬。
她便在此处一面就着手里知道的去推敲李家的情况,一面等松香的消息。
等了小十天,松香那一处还没有消息,府上却是有另一桩事情。
杨义府自襄州回京诣阙候差,因此时已近中秋,给顾宅送了不少节礼过来。
***
阔别京城两年,杨义府去了襄州谷城县中任县令。
他头回得官,一心要做出一番大事来,正好襄州地动才罢,流民遍地,想着抚济流民的是一桩大功,他便建了流民营,又在各县张榜公示,引得灾民往谷城县而去。
可因准备不足,行事步骤,他差点激出了民变,总算岳丈给的幕僚得力,帮忙把事情压了下去,又有人在朝中帮着斡旋,头年考功,功过相抵,便得了一个中等。
等到第二年,因未出什么乱子,襄州又民生渐复,他那一处靠着水,光凭运送中转,便得了不少功绩,外有十来个幕僚帮着想办法,朝中又有范尧臣帮着打点,岁中考功终于评了中上,又靠着几项政绩,终于转官回京了。
这一番外任,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谷城县事情并不少,不仅才遭了灾,还常有盗贼,抚济流民已是麻烦透顶,还要想办法抓贼。除此之外,县令是亲民官,本身的杂务便极多,遇得灾年,更是事情不断,辛苦异常。
虽然刑狱之事可以扔给下头胥吏去办,钱谷、赋税、桑田之事又有许多幕僚在旁盯着,可杨义府还是越做越是恼火。
这哪里是当官!
如此辛苦,分明是做吏!
好容易回了京,他这一番,着实不想再外任了。
然而不想外任的话,却不能直接同岳山大人说,好歹自己也要有了谱,才方便提出来。
他想了想,在京中寻了一圈,听得顾延章去了广南,又听得对方许多事迹,心中自有一番复杂,再听得如今郑时修在御史台中甚得天子器重,更是酸溜溜的,先着人送了礼去顾延章府中,又让人下了帖子,请郑时修吃席。
第427章 伯乐
接到杨义府派人送来的帖子的时候,郑时修恰才下了署衙。
他自中举得官,只在附近州县中外放了半年,稍微攒了些资历,便被天子越次钦点进了御史台,一时之间,在同榜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同科举子当中,除却顾延章与一名叫做王瑞来的,当属郑时修官职最贵,官位最高,也最得天子看重。
王瑞来自不必说,榜眼出身,又有孙密作为岳丈,还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就是当面骂他,他也只笑笑而已。虽然众人眼红,但看着后头的孙首相,又遇到这种打他一巴掌,他只会转身摇摇头的人,只好背地里说两句,计较得多了,反被旁人觉得咄咄相逼。
顾延章更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于多数尚在选海沉沦的新进官员们看来,其人的升迁之路,着实无法照葫芦画瓢。
状元本来就与寻常的进士不同,不需要先做一回幕僚官,去得地方外放两任三任,考功过了,方才得转京官,而是另有一条捷径。
这捷径是规矩,是惯例,是祖宗之法,也是天下士子为之奋斗的目标,虽然招人眼红,却绝不会拿来说事。
而顾延章到得赣州任上之后,桩桩功劳,都仿若东升之旭日,叫人哪怕拿手遮着眼睛,那红光也会透过指缝,照得人想要装瞎也不得。
他升得快,可因为资历不足,许多功劳只能压着,比照的付出,反倒显得收获可怜了。
转官回京之后,明明刚得了进学士院修赦的差事,只要赦令修好,史书上又能记下一笔,可以说是送到手上的功劳,可这赦令的框架才堪堪搭好,他人竟又被点去了广南做随军转运。
随军转运本已是苦差,事情繁琐冗杂,一个不小心,就要酿出乱子来,更别说还是去的广南那个无人愿意沾上边的地方,这等要拼命还未必能有回报的差事,诸人看了,只有躲的,自然不会羡艳。
众人看在眼中,口中说一声“能者多劳”,心中却是幸灾乐祸。
可郑时修又不同了。
他出身贫寒,家中只有拖后腿的份,妻族虽然在蓟州算得上顶尖的家族,放在京城,当真排不上什么号。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酸起来,旁人别奢想能望其项背。
郑时修当日的殿试文章,确实有些空谈,还略带着戾气,自从被张榜贴得出来,已是给成百上千个落第秀才围在一处,从头到脚戳出无数个毛病来,有人甚至特意等着机会去找他,当面冷嘲热讽。
他气性强,哪里忍得这个,少不得出言讽刺回去,有一回竟直接同对方冲道:“你先得一个状元,再来同我说话!”
旁人为着面子,遇到同样的事,多少也要和缓氛围,少不得还要谦虚几句,独他一人,半分气也不肯受,非要将对方噎得无话可回才肯罢休。
这般行事,自然不仅讨不得好,还要引得各色人等的嫌恶。
偏他甚得天子看中,在御史台中短短两年,弹劾人、事五十余项,无论范尧臣、黄昭亮、杨奎、乃至孙密,几乎每个政事堂、枢密院中的重臣,都遭过他的发难。
寻常御史,也一般敢于弹劾宰辅,毕竟对于言官来说,得罪重臣,对他们是荣耀,是名声,是未来晋升的资本,也是借以得天子看中的途径。
可他们弹劾的时候,却一定是首先揣摩过天子的意图,又估量过当前形势,才敢做此举动,并且尽量不一次性得罪太多重臣,以免引火烧身。
虽说言官乃是制衡宰相的法宝,也是天子喉舌,可而今实相虚君,如果为了天子,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就太得不偿失了。
是以像郑时修一般,无论好歹,见天边有片云,就敢把满场的谷子都全数收了的,几乎从未有过。
他初出茅庐,横冲直撞,不怕得罪权臣,不怕触怒显宦,只要抓住机会,几乎都是往死里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