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计算
同窗为友,又同朝为臣,郑时修自然会对顾延章的事情多上心几分,更兼他如今在御史台任职,平日里做的就是风闻奏事,纠察百官。
吉州、抚州的乱民逃窜至广南西路,正巧交趾蠢蠢欲动,陈灏带着人领兵去平乱,正是要御史台下力关注的时候,是以杨义府一问,他立时就答道:“广源州的情况还不好说,若是顺利,估计过上三五个月,便能安定下来,若是不好,一年两年的,也许都要拖在那一处。”
杨义府听得这话,十分感慨的模样,道:“延章也是能者多劳,这一番去了广南,如果有功,回来升上三两级,怕也不是没有可能。”又道,“他如今虽是随军转运,可若是平了广源州的乱事,会不会被政事堂留在广南?”
郑时修只觉得好笑,道:“他是随军转运副使,又不是广西转运副使,等到仗打完了,自然就随军回京,怎的会留在那一处!”
杨义府呵呵一笑,举杯敬了郑时修一回,一饮而尽之后,一面给对方重新满上酒,一面道:“虽是随军转运副使,可若是做得好了,难说不会被留在广南西路,也算是青云直上,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郑时修向来直言,此时吃了四五分酒,说话越发地毫无顾忌,只皱着眉头道:“还是莫要再出此言了,一旦留在广南,想要回京,就难上加难了,那一处地方,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蛮夷之地,瘴疠遍地,哪怕是做的广西转运使,在郑时修看来,也比不上在北边做个普通的州官。
况且一旦在广南任职,按着从前朝中的惯例,往后几十年,所有任职,几乎都会绕着南边走,从广南西路到广南东路,从荆湖南路到滇、贵之地,听起来都叫人皱眉。
杨义府听得他如是说,只应和地笑了笑,道:“自有朝中的相公们安排差遣,哪里是我能置喙的,也只是同时修在一处时,私下论一论而已。”
又提起筷子,给郑时修指了指面前的一盘子菜,道:“这是楼里新出的玉板鲜鲊,我回来之后偶然来此,一试之下,着实是惊喜,特想把你邀来,也尝上一尝。”
便将此事略过不提,又与郑时修说些旁的事情。
杨义府说话行事,自小就极有一套,从来自负一旦自家装起相来,凭他是谁,都能对付过去,当着范尧臣那般阅人无数,老于世事的老狐狸,都能不出大纰漏,跟更何况如今遇上的是郑时修这一个自以为是狼,其实不过是只会龇牙的小奶狗。
一桌席吃下来,简直整场都被他带着走。
一面游刃有余地同郑时修说着话,杨义府心中却是早飘到了远方。
不晓得那顾延章如今在广源州如何了。
陈灏在保安军中多年,他虽比不上杨奎,也一般是老将,想要平广信军出身的乱民,说不定连刀枪都不用动几下,就能把人给劝降。
这简直就是去捡功劳的罢?
再说那陈灏,手下多少人可用,偏一个都不要,只把功劳送到顾延章手上。
也不晓得他只去了延州短短半年,听说只是被人陷害,去阵前服了夫役而已,是怎的攀上了当时的都钤辖陈灏,竟叫对方过了两年,还心心念念的。
不过如此看来,顾延章一个杨党是跑不脱了。
而今他与顾延章二人,一个头上写着“杨”字,一个脸上贴着“范”字,哪怕面上和谐,实际上也早各自两派。
顾延章是状元及第,这两年中功劳甚显,名声甚大,若是广南事情了了,他随军回到朝中,以诸多功劳铺地,爬起来,就更压不住了。
杨党有这样一支生力军,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既如此,与其被其他范党中人拿来对付,倒不如自己亲自出手,也捞得一点地位,免得被其他人捡了漏去。
转瞬之间,杨义府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
明日罢。
自家今日才吃了酒,去见岳山大人不太好,等明日晚间,带范氏回一趟娘家,也同岳父说一回。
顾延章既是杨党,最好就不要让他回京了。
就着功劳,或任转运使,或任邕州、桂州哪一处的知州,俱都不错。
二十岁不到的一路转运使,虽然是在广南西路那个鬼地方,可也算得上是空前了,并不算辱没了他。
就让顾延章在南边慢慢转悠吧。
等广南平定下来,估计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届时朝中的气氛当是会轻松一些,岳父想要安排什么事情,也更为简单。
拿阵前的陈灏、张定崖没有办法,难道还拿远居后方的顾延章没有办法吗?
又不是贬,而是给他连升几级。
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办法,只要稍微同岳父提一句,他应当马上就能知道其中的好处——借力使力,也算是给朝中看一看范党实力犹存,也不算动静太大,不至于引得杨党的强烈反击。
或许岳父其实早已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不过无论如何,自家提出这一个建议,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虽说是翁婿,可也要常常叫长辈知道自家是有本事的,也要在对方面前常常露面,不然岳父日理万机,身边又时时围着那样多的簇拥,遇上什么好处,若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那就是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天子那边。
虽然眼下看起来,那顾延章颇得天子看重,可只要人被打发得远远的,再多的器重,也会被消磨光的罢?
等到明岁,又有一榜新科进士出来,新人胜旧人,天子又哪里还记得在南边转来转去的顾延章。
即便记得,有了岳父大人在后头压着,只要名正言顺,只要理由得当,让人认定那一处只有顾延章最适合,离了他,谁也做不得那样好,届时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罢!
短短片刻功夫,杨义府已经把明日该如何同范尧臣说话,又该如何让对方不觉得自己是在构陷往日友人,全数都想了一遍。
第431章 逢源(给李茶茶.啊亲的加更)
话该如何切入,主意怎样出,如何显出自己的聪明,又不显出自己的狡猾。
一面在心中斟酌着用词,杨义府一面一心二用地给对面郑时修劝着酒,还能抽出半分心思,来自矜自喜一回。
顾延章再蹦跶得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自家在后头这般轻轻巧巧地一番拨弄,看起来好似只推了一下,可却能叫他至少数年之内,都无法回京。
官场之中的数年,已经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且不说他还能不能再回朝,便是回了朝,漏了这几年,想要再像此时一般顺风顺水,已是不再可能。
如此执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决定他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轻轻闭上了眼睛,杨义府陶醉地品着口中的美酒。
仁和酒楼中特制的琼浆液,一入口,便顺着喉管滑了进肚,又从肚子到舌头,熏出来一股再美不过的酒香。
比起往日里每一次喝的,都要更香,也更醇。
这便是夹杂着权势的味道罢!
虽然是借着岳父的势,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自己这般顺势而为?
这才是自家当做的事情啊!
而不是去到那穷乡僻野之地,管着一群刁民,浪费时间,做那等并无半点意义的县令。
***
两年未见,二人自是有一番契阔,直到一桌席吃到酉时,郑时修才要告辞回家。
杨义府笑道:“这样早?我这一处还着人预备了楼中出名的妓子,又着人请了封宜奴来弹唱,竟是不听了曲再走?”
郑时修听得妓子二字,连连摆手,道:“开不得这个玩笑,我身在御史台,若是自家狎妓,将来如何好意思起笔弹劾他人!”
杨义府哈哈一笑,把手中筷子一放,道:“当真不是因为家中嫂嫂管得严?”
郑时修连连摇头,道:“谢家女儿大方得很,不是拈酸吃醋的,怎的会在意这个!”又道,“我家孩儿已是满了周岁,义府,你那一处,又何时有消息?”
杨义府浑不以为意,只道:“前两年在谷城县,你也晓得那个鬼地方,才遭了地动,附近县乡还有疫情,因岳母怕小儿年幼,是以叫我们暂且缓一缓。”
郑时修听得发愣,道:“这还能缓的?”
“有什么不能。”杨义府听得好笑。
他正要解释,看着坐在对面的郑时修,不知为何,忽然心念一动,仿佛脑中被人拨了一下一般,手指头顿时发起抖来。
暗暗咽了口口水,杨义府一面压下心中狂跳,一面张口轻声道:“说实话,也是同时修兄在一处,我才好说这个话。”
“人人都说我娶的是宰相的女儿,借着岳家之力,又能少走多少弯路,更能平步青云,可当中的苦楚,又有谁能知晓……”
“老人总说高嫁低娶,我往日总以为这不过是戏言,可越是日久,越晓得其中的道理,我娶这一门妻,唉……”
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也渐渐阴沉了下来,杨义府拿余光看着郑时修的反应,又道:“时修兄当时同我不一样,纵然当日有什么不好,如今谢家同你,身份已是掉转过来,你同岳家相处,自然也是你高他低,却不似我……”
郑时修本就是极敏感的人,虽然同谢菀娘处得好,如今也官途极顺,可一旦对上岳家,他依旧十分不自在,那等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处,让他总忍不住会多想,此时听了杨义府的话,实在是诸多感慨,一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杨义府说这一番话,并不是来听对方共同抱怨的,他只摇了摇头,道:“罢了,本事家事,不当这般言说,今日吃多了酒,忍不住多言了两句……”
又道:“便不多坐了,方才我也是玩笑而已,也不看我家中娶的是谁,又怎的敢随意出门在外狎妓听曲。”
说得自家仿若委屈上了天一般。
郑时修看在眼中,欲言又止,把想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纵然他性子再耿直,也知道旁人的家事,不当为插手,听得说一两句,安抚一通,也就罢了。
两人坐着又喝了一回闷酒,便一齐出了门,在外头各自挥手作别。
杨义府站在仁和酒楼的大门处,直等到郑时修骑在马上,同一名随从转过了街角,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正在此时,随从自后头上得前来,禀道:“官人,已是会过钞了,酒楼当中说,虽是原本定的妓子同弹唱都没有上,可人已经是预备下了,那定钱是不能退了。”
杨义府点了点头,并不太放在心上。
又不是郑时修那般可怜的出身,一点银子,他还看不入眼。
加上前次殿试前后的那一回,这一回,已是自己第二次在郑时修面前透露与宰辅结亲的不好了。
先且等一等,看看范、杨二党之间究竟是怎样一个斗法。
如果范党当真失势了,也许自己今日这一着前手,还能帮着闯开一条路来。
左右自己只是娶了他家的女儿,一旦看着情况不对,只要和离了,切割起来也不太难。
从前多少站在墙头反捅原主一刀的人,后来依旧入院入堂,只要把准了天子的心思,抓准了机会,并不是全然做不到的。
如果当真和离了,又能有郑时修帮着举荐,凭着自家之能,只要得一个机会,哪里又赢不了天子的器重!
届时想要入御史台,也不是不可能罢?
如今不好进去,也正是因为这一个政事堂中的岳丈而已。
只要好好经营,何愁不能进可攻,退可守!
而今郑时修正得天子宠信,还是要同他走得近一点才好。
幸而这人也好打发,不似顾延章……
“一会你去遇仙楼定一只烤乳豚,再去得胜桥郑家定两吊芙蓉饼、蜂糖糕并一吊小花饼。”转过头,杨义府对着今日跟出来的下仆道,“就说明日过了未时,家中自有人去取。”
自家这一个岳山,乃是贫寒出身,自飞黄腾达之后,依旧爱吃肉,可岳母却不同,爱甜爱素。
虽然杨义府并没有未同范家人有过多少来往,可并不妨碍他去搜集他们的喜好。
范党尚未失势一天,自家后头的事情,就要做到位了,以免一脚踩空,那就太亏了!
第432章 私心
杨义府此番乃是回京转官候阙,他有范尧臣在后头站着,若是放在一个月前,自是各省各部无处不可去,能从满朝得空差遣中择最善者而擒。
可如今因杨奎死前这一份遗表,又有自辩书之事,便是范党当中有人敢于巴结党首,颠着屁股也要给他挑好去处,正站在风口浪尖的范大参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杨义府暂无差遣,每日只去三班院中应个卯就万事大吉,立时便能回家,空余时间,但逢休沐,便借着“晚辈”、“会友”、“结交”之名,将朝中各部实权之人,能攀得上关系的,一一都拜访了一遍。
他是范尧臣的女婿,仗着岳父的名头,旁人多少也要给几分面子,况且又是士族出身,杨家族中京官、朝官的并不少,单论各家的交情,也能同不少人攀扯上关系。
他从小就被精心教授,又是曾经的清鸣书院才子,十分拿得出手——若是拿不出手,从前也不会叫范尧臣相中他做女婿了。
杨义府无论进退、应酬、言行,从头到尾都可圈可点,又外放了两年,虽说自家未曾怎么做事,可没吃过猪肉,到底也看过猪跑,说起政事来,称不上头头是道,却也像模像样。
这般在京城当中四处一转,自然引得诸人赞声一片,都说范大参得了个风流倜傥的女婿,才貌皆上品,又说一句后生可畏。
他休沐之时在外访客,平日无事,白日里或与妻子范氏在家中作画吟诗,画眉涂唇,或夫妻二人一同回到范家做客,直到范尧臣回来,一家人吃过饭,才带着妻子回府。
几轮下来,已是把范母哄得服服帖帖,至于范氏,更是自嫁给他,就满足非常,只觉得这丈夫当真是从头到脚都寻不到不好,回到京城,少不得同往日闺中友人来往,说起家中事情,那眉眼间的笑意,简直是掩都掩不住。
因有小女儿家未曾择婿的,问起因果来,她就要劝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有那一个男子,看重你的心是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