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自不用说,甚至于像如今御史台的郑时修,纵然他觉得对方有时候一门认死理,行事有些偏激,可却十分欣赏那等一心为公的性格。
而换做杨义府……
当日去襄州谷城县的时候,他给了对方好几个用得惯的幕僚,均是长于理事,精于刑名的,只要好好用了,不随意乱折腾,既是无法立得大功,至少也能平平顺顺把那一任过了。
偏这一个女婿着急立功,反倒惹出事来。
流民暴动的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可回京之后,自家派去跟着女婿的老人们回得来,评论起这一个新主,也只有寥寥几句夸赞,夸他才学,夸他进退。
都是自己惯用的老人,范尧臣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着实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夸奖的了,才把这些东西拿来说。如果当真在能力上、在治事上有什么出挑的,又怎么会只拿那些无关痛痒的来夸赞,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二人乃是翁婿关系,不想在中间做那一个得罪人的而已。
范尧臣想了想,还是决心要好好点醒这一个女婿。
“朝中党争权斗,此时尚不需要你来费心。”他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茶,提点道,“你得官方才两年,真是要稳打稳扎,好好做事的时候,唯有将州县中事一一参详透了,将来入京为官,才能升得快、升得稳,遇上事情,也不至于束手无措。”
“你同他人不同,趁着我如今还在位子上头,只要你有本事,必不会被埋没,虽未必扶摇直上,可只要攒够了功劳、攒够了资历,等到过上二三十年,我自请郡,谁还有理由来压你们?”
第435章 请留
无路可走的时候,自然只能弄权弄术,可明明起点也高,条件也好,可以走最好的一条道,为甚要去行那旁门左道呢?
范尧臣苦口婆心地同女婿分析了半个晚上。
杨义府却是好容易才压下心中的失望。
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来自家这一回是走错了棋。
可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毕竟范尧臣一路走来,当真算得上步步越级,旁人磨勘三年,他至多一年,旁人三转,他时常两转,有时甚至一转,可谓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的典范。
是以叫杨义府抓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一位会觉得自己的心思投机取巧,旁门左道。
便好似做贼的被贼祖宗嫌弃手脚不干净,那贼又怎么可能会猜得到。
他满腹狐疑地同岳山大人告了退。
而范尧臣坐在椅子上,却是没有动弹,而是在心中慢慢想着朝中形势。
纵然不喜欢女婿把心思放在这等党争弄权之上,可作为领派之首,该做的事情,他还是得要做。
杨义府说的没有错,顾延章回京,对范党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旦广源州民乱得歇,那顾延章现在虽然还只是个小小的勾院,可从广南回来之后,就是又做过亲民官,又在阵后管过军务转运,不用三五年,本官便能升得上去,又有陈灏再后头帮着运作,煌煌功绩在上头摆着,便是自己想压也寻不到除了“幸进”、“资历”之外的理由。
重新回朝,果然是杨党的一支生力军。
趁着眼下还是一只蚂蚁的时候,不想办法捏死,若是等到将来成了大象,想要对付,就没那么容易了。
范尧臣一面想着,一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是要把他留在广南。
如果功劳大,倒是可以想办法,给他升做转运使。
二十岁出头的转运使,换做是旁人,想都不敢想,也莫要说自己欺负新人了!
至于广南瘴疠、蚊虫、水土不服,却不在范尧臣的考虑之内了。
越远越好,越偏越好,最好这辈子,都莫要回来了,生做那广南人,死做那广南鬼,不要在京中碍手碍脚。
***
远在广南的顾延章,却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京城中的翁婿二人一前一后,给定了“一辈子留在广南管制土人”的官途。
眼下,他堪堪从船上跃下平地。
自潭州出发,他同张定崖带着三千保安军打前阵,而陈灏则是领着荆湖南路的厢军押后,一路沿着灵渠,泛漓江而下,终于到得了桂州。
此处去邕州,行水路已经比不过行陆路,在桂州休整之后,他们仍有十余天的路程要走。
自进了广西,广源州中吉州、抚州乱民的消息也渐渐多了起来。
最新的探报,起事的贼首名唤梁炯,原是广信军中的一名军将,职位不高也不低,在军中却颇有威望,他投军已经二十余年了,立过不少战功,本不当被裁。
可这回因为杨奎病重,主持裁军之人并不太熟悉其中情况,随意裁处之下,便把他一并裁掉了。
梁炯从前跟着杨奎打过交趾,从军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南边,他最大的一桩功绩,便是在广源州中生擒了三个洞的寨主,等杨奎回朝复命之后,他作为戍守的兵将,在邕州又留了七八年,对广南的地理、人文可谓是熟之又熟。
顾延章在延州阵前待过数月,自然知道这意味什么。
说不定陈灏都比不上梁炯熟悉广南的情况,而他放弃了吉州、抚州径直去了广源州,已经不是简单的劝降就能落定的了。
如果当真有降意,当初就不该南下,应当等着大军到了,好好同陈灏讲条件。
可如今不但弃了吉州、抚州而成,径直来了广源州,沿途还一路抢掠。
乱民数千人,又大都是兵士出身,广信军只是同永安、镇戎军比起来有些次,可同其余州县的厢军比起来,却是厉害了何止一大截。
刚开始在吉州、抚州到韶州的时候,韶州知州以为此乃“功绩送上门了”,派人领着城中厢军去“平民乱”,谁晓得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自他出过头,后面州县官员有了前车之鉴,除却零零星星一丁点小抵抗,便再无人敢同韶州知州一般去送死,而是各自紧闭城门,做那缩头乌龟,等着乱民席卷而过。
幸好梁炯通晓兵事,知道凭借自己如今的兵力,想要攻城,无疑以卵击石,是以只抢了几个容易攻打的县城中的粮仓,绕着州城走。
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是说那梁炯同广源州中三十二家洞主中的几人结拜做了兄弟,寻了一块地,竟当真要在那一处做土大王的架势。
顾延章并不认得梁炯,自然也分析不出来对方的意图,可陈灏却对这一个人印象深刻,据他说,此人有勇有谋,并不是什么平庸之卒。
在船上行了半个月的水路,好容易踩到平地上,顾延章终于松了口气。
纵然已经快入秋了,可桂州的天气依旧是一样地热,而且同延州、蓟县、京城俱是不同,此处空气当中,好似灌满了水一般,挥起手来,都有种莫名迟滞的感觉,整个人都黏答答的,又湿又热,让人全身都不舒服。
一般行船抵达的三千军士,俱是保安军中人,全是北人,其中有两三成晕船,剩下的七八成,被又这广南的水土一逼,又病倒了一小部分。
兵还未到阵前,就已经失了三成打上的战斗力了。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最好陈灏能将梁炯此人劝降,不然当真打起来,拖得越久,他们的兵力就越吃亏。
正计算着什么时候出发去桂州的时间,顾延章忽然听得后头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他转过头,却是一个小校。
“顾官人,那一个智信和尚说他腹泻了十天有余,又兼发烧,眼下又行不得船,吐了一路,正头晕目眩,动弹不得,营中的医官诊治不得,他请留在桂州城内医治,待得病愈,再去邕州。”
第436章 鄙夷
此时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舱当中。
雨季的漓江水一向浑浊不堪,更兼这几日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江面上飘荡着腐草、枯枝,偶尔还能见着些破衣烂麻、鸟虫尸首顺流而下。
空气里头热乎乎,湿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挂浆的浆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肤跟贴身的衣衫粘得死紧。
透过船上右边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阴沉,夏日炎热的太阳,已经被厚厚的云层给遮得严严实实。可这南边蛮夷之地,湿热之气,却是比京城午时三刻,烈日高悬之时,还要叫人难受。
因为一路都闷在船舱里,僧衣给汗水渍腌久了,早发出一股子汗馊味,用手在皮肤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舱中嗡嗡直响,是蚊虫扇翅发出的声音,吵得智信心烦意乱,正要坐起身来,却忽然觉得颈边微微一麻。
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近些日子以来,无论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时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声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摊到面前,只见掌心牢牢贴着一只死蚊,黑黑的肚尾处溅出一小滩鲜红的血迹。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只脚细细的,展开来全都足有寸长,花白相间,乃是广南特产。
进入广南西路才小半个月,纵然大半时间都在船上,可智信见到的蜈蚣蜘蛛、蛇虫鼠蚁,已是比上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至于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几只,然而即便如此,此时见了那蚊尸混着血迹、内脏,他还是几欲作呕。
自有了名声,智信便一贯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个,看得实在是恶心极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却又觉得脏,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听得舱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连忙又躺了回去,张着嘴,闭着眼睛,又把眉头皱起,做出一副病体沉重的模样。
“上师!”
听到熟悉的声音,智信这才把眼睛睁开,见得不远处只有一个伺候自己的小沙弥,外头并没有生人跟进来,这才赶忙坐起身来,急急问道:“那顾勾院怎的说?”
这广南,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虽还未有到得阵前,可智信已经半点都受不住了。
想到将来自己要孤身深入广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传说中食虫蚁、饮生血的不毛交趾传经,他几乎是坐卧不宁。
当日他自伤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对,又被几个兵士强押着进了营,养到现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军中有大夫,又俱是陈灏、顾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伤未愈来作借口,也不会有人信。
如今已经快要秋日了,还有小半年,本就该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谁料到却被迫来了广南,还不晓得那一位会怎的想。
饶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对方会等着自己。
十有八九,是另行推扶他人。
这叫他怎么能忍!?
一时半会,他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暂时缓一缓自己到广源州的进程。
留在桂州,说不得还能有一线回京的生机,可一旦随大军南下邕州,去得广源州,当真就要去同那等蛮夷茹毛饮血,同苦共酸了。
自进了广南境内,三千兵士当中,便有不少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从腹泻到发烧,再到暑热,十分常见,他便借了这个借口,叫下头小沙弥去寻顾延章。
——我都病得爬不起来了,又吐又烧,还腹泻,连路也走不动,还怎么能弘扬佛法?
智信问得急,听得那小沙弥也有些着慌起来,他咽了口口水,回道:“上师,那顾勾院……听得说您这一厢得了病,又是水土不服,再听说行不得船,便叫人来回,说此去邕州,多是行路,少有行舟,因只有小半能走船,不少地方还是逆流,是以晕船之事,大可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
智信听得本来不晕,如今也晕了,忙又问道:“你没同他说,我如今行不动了——莫说行路,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小沙弥心中暗暗叫苦。
他不过一个伺候大和尚的小角色,顾延章却是掌管三军后勤转运的转运副使,而今大军开拔,哪一桩事情不比自家这一个多事的师父要来得重要,本来平日里就不是想见便能见的,此时更难了。
自家好歹蹭着“智信上师”的名字,把事情转给了一个小校帮忙通传,至于对方是怎么说的,又传了什么话,他又怎么敢多问。
此时听得智信发问,小沙弥只得将从那小校口中听来的简单两句话,重新增增补补了一遍,勉强道:“顾勾院说了,您行不动路不要紧,随军的有骡车,届时您在车上躺着养病便好,若是嫌车厢里头颠,便叫两个兵士给您抬个竹架子过去——横竖这桂州处处都是竹子,半路随手就能做一个。”
这一段话,前几句多少还沾点边,可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了——只想着讲得越细,估计就越不容易叫上师觉得自己没当好差,也越容易叫上师觉得得顾勾院重视。
然而智信却宁愿他不要讲得这般细致。
他听得气血翻腾,胸腔当中堵着一口气,着实难受极了。
“我是烧得厉害,又有水土不服,还兼又吐又泄,要在此地休养!邕州地偏,哪里有什么好大夫!他不想我活命了吗?!”
智信口中叫嚣着,可却自觉地把声音给压了下去,以免让船舱外虽是可能路过的兵士听到自己的话。
他因心中有鬼,开始为着养伤,后来为了装病,每日不是在车厢,就是在船舱里头。
与他相反,跟着他南下伺候的两个小沙弥,却是常常在外头跑来跑去,自是能看出来,如今军中无论上下,对自家这个上师,其实都不是很重视。
说一句不重视,其实已经是给面子了,讲透些,其实是鄙夷。
第437章 积极
沙弥年纪不大,可从小见多了世情,倒也能猜到几分。
同样随军南下的还有两个僧录司点的大和尚,别人都是平日里头跟兵士一起赶路,一起吃睡,只有自家这一个上师,自打进了营,不是伤,就是病,几乎连面都没有露过两回。
虽说上师自己有自己的考量,可看在兵士眼中,又会如何作想?
而与之同时,智信大师父曾经污了女子名声,偏那女子还是顾勾院的长辈之女这一桩事情,早已在上上下下传得开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智信是顾延章举荐的,此事人人都知晓,而柳沐禾虽然是女眷,又远在京城,可莫要忘了,随军的还有另外两个大和尚。
像当年智缘上师一般自愿来广南弘扬佛法的,一百年间能出得了一个已经是难得了。这两位被僧录司强点了随军,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偏生又躲不开,哪怕心中骂娘,也得等回了京城再骂,眼下还得老老实实装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