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做和尚的,哪一个不是通晓人情世故,自是知道将来去得阵前,无人护着,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而今南下的大军,陈灏是将帅,张定崖是领兵,顾延章是后勤转运,前两个和尚巴结不得,后一个好不容易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如何会放过。
智信大和尚日日躲着养伤养病,不肯见人,本来就极为惹眼,不少兵士都爱问两嘴,两个大和尚压根不用自己亲自出马,只吩咐了下头随行的行者几句,才到潭州没几日,保安军上下就都知道了。
顾延章两年多前曾在保安军转运司中办差,不少人都对他有所耳闻,这一回南下,因他居中转运,无论粮秣、辎重,还是行路,比起从前,都要顺畅许多。
如果放在寻常的厢军,也许察觉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不得觉得这一回样样都衔接得快。
可看在保安军这三千行军依旧的精锐眼中,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行伍中的兵卒,其实极容易满足,到江边时有船,上岸时有营地,休息时有水喝,有饭吃,病时有药,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太多的行军后勤转运都是不顺畅的。
从陆路转水路时,岸边要等上一天两天去征发舟船;
水路转陆路时,则是得在营地当中等着当地衙门征发徭役、帮着运送辎重粮秣;
入营休息时,常常要忍饥挨饿等上大半个时辰,方才能有饭吃;
至于其余,更是太多太多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可遇上就要让人恼火得很的细节。
同其余转运司官员不同,顾延章掌管后勤,胜在一个“巧”字。
只要是他在军中,永远能叫事情一件衔接着一件,不在中间耗费多余的时间,而做到同样的事情,需要的民伕也好,兵力也好,也往往少得可怜。
人人都会对比,保安军中这许多兵士,去潭州时是一种待遇,下广南时又是另一种待遇,一前一后,比较着实强烈,自然看得出其中差距。
不需要太长时间,顾延章便在军中立起了自己的名声。
这名声不同于张定崖,也不同于陈灏,却一般地叫兵士心生好感。
而今听得那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智信和尚,得罪了讨人喜欢的顾勾院,士卒们虽不至于做些什么不好的行事,可态度上头,自然会差上许多。
小沙弥日日在外头同众人接触,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上师有多遭人嫌弃。
如果不是必要,他也不愿意出去请兵卒们帮忙传话,毕竟每去得一回,虽不会遭训斥,却要挨着那等不冷不热的眼神同态度。
他不愿再跑,生怕智信大和尚再要自己去细问,于是自己加加减减,混着听来的话,编了几句,直接答道:“顾勾院说了,眼下桂州雨水太多,您在此处反而不容易痊愈,又兼大军南下,城中有名的大夫,许多都被征发,更无人帮着看病,倒不如随军而行,等到得邕州,雨季也过了,身体也养好了……”
小沙弥左一句“顾勾院”,右一句“顾勾院”,几乎句句都塞进了智信的嗓子眼里头。
他毕竟是智信身边伺候的人,别的或许不行,可猜智信可能会问的话,却是一猜一个准,此时由他来填补,梗得智信要说的话都被全数堵了回去,只好脸色铁青地瞪着眼睛,两只拳头捏得死紧。
小沙弥见势不妙,看了看时辰,忙道:“上师,我去瞧瞧竹架担过来没!”
因见智信大和尚没有说不,一溜烟便往外跑了。
智信却是没空管他。
不能留在桂州,当真要去广源州吗?当真要去交趾?
这一阵子,好似一直在一个噩梦中一般。
多希望哪一日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此时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家如今还依旧躺在大相国寺那等舒适软和的床榻之上,宽敞漂亮的禅房之中,吃的是精心烹制的饭菜,喝的是冰浸过的饮子。
没有蜈蚣,没有蜘蛛,没有蚊……
想到那一个“蚊”字,智信蓦地一惊,连忙把手掌张开。
右手掌心处,那一只混着他血蚊尸,此时已经被他捏得稀烂,内脏糊在手上,叫他险些一个作呕。
***
顾延章自是没有空去管智信这等莫名的要求,他随军而行,一路从头打点到尾,终于带着大军,在十日之内日夜兼程,抵达了邕州。
邕州知州吴益、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已是在城外迎接。
陈灏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了低头,此时顾不得其他,只略问了两句对方姓名、官身,立时就自报了家门,又问道:“广源州可是有消息了?那等乱民此时有无消息?”
刘平还未说话,邕州知州吴益已是急急道:“这一阵子邕州多雨,去广源州的路上泥泞不堪,行不得人,上一次从广源州回来的斥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其时听说那夺了一洞的田地,又抢了一处金矿……”
他说到此处,又补了一句,道:“交趾已是三次上表,愿替朝廷平灭此叛。”
顾延章立在后头,听得眉头大皱。
第438章 代伐
自当年杨奎平了侬人叛乱,将侬智高那自立的“大历国”打散,并击溃了交趾,交趾便重新向大晋称臣。
眼下梁炯带着叛军进了广源州这一个三不管地带,还未立稳脚跟,交趾郡王李善政便上表,请求大晋同意其出兵两万,讨伐梁炯叛部。
朝中开始并没有理会,可后来见其坚持不懈,赵芮也有些犹豫。
交趾请求朝中拨缗钱两万作为助军费,让其派兵两万,直入广源州,以助讨伐叛民,待贼灭后再赏赐缗钱三万,另做食粮安排。
赵芮着政事堂并户部一并计算了一回,若是大晋带兵出征,其余皆不论,单是三千广信军、数千荆南厢军平日里所需的粮秣、军需,花费都至少是这五万缗钱十倍以上,更何况还要征发沿途无数徭役。
两相对比,还是让交趾代为平叛来得划算。
对于这个观点,范尧臣也是赞同的。
在他看来,广南本来就是荒僻之地,出息少、赋税也不多,而今朝中更是国库空虚,多的是地方需要用银子,与其浪费精力、银钱在此,还要大动干戈,倒不如交给交趾去帮忙平叛,一则俭省,二则便宜,三则交趾近年来十分地不老实,倒不如叫叛军同交趾兵狗咬狗,既能消减对方实力,又能消弭祸端。
况且交趾本是善意,若是拒绝,倒把他们推到梁炯一方,两边联合起来,再加上广源州那数十洞主,数万少民,倒过头打邕州,那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杨奎却是万分不同意。
即便当时已经病重,他依旧联合枢密院中数位重臣上书天子,详细说明了同意交趾代为平叛的坏处。
范尧臣毕竟不同于杨奎,也不同于枢密院中诸位老于兵事的将臣,对于广南战事,并没有太大的发言权,几经争执之后,最终以杨奎的胜利而告终。
其时陈灏、顾延章等人已经领兵在外,自然对朝中的动向,做不到像在京城时一般掌握得清楚。
实际上,京城到广南,便是走急脚替,也要走上接近一个月,朝中消息同命令热乎乎地传过来,到得此地,这样的夏日自然是不会凉,却早已发霉了。
在桂州时,因为行程仓促,众人只简单了解了些要紧情况,并未问得太细,此时听得邕州知州吴益的说法,人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灏问道:“何时上的表?”
吴益答道:“最晚一道是十多日前送去的,更早的,是那梁炯一来,交趾便上了表。”
此时毕竟尚在城外,还带着数千兵士,陈灏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跟着吴益等人进了城。
张定崖落后了几步,等着顾延章,与他并肩而行,轻声问道:“朝中相公们不会同意那交趾郡王的上表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三军已发,纵然有人糊涂,杨平章也会据理力争,何况枢密院中也有许多人自有远见。”
交趾向来不老实,这两年来叩边已经有好几回了,但都是小股兵力,没有逮到,邕州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旦给了他们机会派两万大军到得广源州,那顺势北上,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谁又能保证交趾会不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再一说,假兵于外而伐内,本也非正道。
他便把而今朝堂之上的各项势力一一解释了一遍,又分析了一回为何天子不会同意交趾郡王的“好意”。
张定崖吃亏在长于武艺,善于领兵,却少有在朝,自然对朝中形势了解得不是很清楚。
况且以他的性子,对这些事情,虽说知道极为重要,却实在是太不擅长。
你罚他去校场跑个二十圈也好,拉弓拉个数百下也罢,甚至从早到晚练剑,他是撅着屁股乐颠颠地就去了。
你让他排军布阵也好,整理地理山川之事也罢,甚至把敌国、敌兵行军的意图拿出来,讨论上一天一夜,他也是不会腻烦,甚至精神奕奕,半点也不觉得累。
可若是你叫他把朝中政事堂、枢密院、杨党、范党之间面对同一桩事时微妙的立场区别给弄懂了——别说分析,就是给张纸贴在他面前,让背下来,估计他当场就要白着一张脸讨饶。
此时顾延章在一旁缓缓道来,张定崖一面听,一面竟是有点走神。
他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左边的小人称赞:延章的脑子好生明白!好生厉害!
右边的小人却是懵懂着一张脸:明白是明白,我应当也是听懂了,可为什么又总觉得好像不太懂?
左边的小人纠结:此时是否应当赞许一番,多多夸两句话,叫他晓得,我也不是蠢的,只要他轻轻一拨,自然就一点而通。
右边的小人摇头:我怎么能多说话,夸人最是难了,要是夸不到点子上,听起来同外头那些僵着手硬拍马屁的,又有什么区别?怕还不如别人夸得好听!可要夸到点子上,至少要听得懂了,才好夸罢?万一我夸到了反处,自家却不晓得,偏生延章那般聪明,自是一听就听出来了,届时当要有多丢脸!
左边的小人便骂:那你就这般傻呆呆地听着??
右边的小人自然辩解:延章又不会嫌弃我!
这左、右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互相嫌弃一回,又争执一回,到得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旁边的顾延章却是说了半日,未听到有答话,便转过头去看了张定崖一眼。
两人相交已深,他早把对方的性子摸得透了,此刻一看过去,便晓得这一位并没有怎么听懂。
看着张定崖那故作深沉的表情,顾延章原还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半日,现下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只道:“罢了,你只晓得朝中八成不会同意交趾之请便足够了。”
张定崖听得他如是说,哪里还有空去管脑子里头那两个话多的,忙把他们两巴掌拍到一边,急急解释道:“延章讲得极好,又明白又易懂,我也听得……”
第439章 探路
张定崖想要后头接话,却不晓得该接什么好,一时觉得若是听得“如痴如醉”,着实有些太夸张,若是听得“十分清楚”,却是实在骗人,若是拿来对付旁人倒是罢了,可在这一位面前,实在说不出口。
他卡了一下,突然福至心灵,竟是想出了一个词,忙道:“我也听得十分入神!”
张定崖一片纯朴稚子之心,顾延章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欣赏,见前后人隔得俱不算近,便直言道:“你也不用理会这些——凭你之能,只要阵前得立下功劳,自有他人去帮忙考量,你只管做你擅长的,莫要把功夫花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头,免得分了心,浪费了你一身的本事。”
同顾延章不同,张定崖一入兵营就跟着杨奎,身上早有了杨党的印记。他自有本事,正得器重,又因官职不高不低,还轮不到去操心党争的,杨奎、陈灏等人只要在一日,便会好好护着他。
退一万步,如果杨党党争失利,便是他看得再清楚,也是无用,自会被范党打压。
然而张定崖毕竟是一员虎将,无论个人武艺,还是领兵之才,均是早已简在帝心。
赵芮虽然能力寻常,可爱才之心,却是人人俱知,只要将来一有机会,应当便会启用。
寻常人需要慌忙站队,望风倒戈,可像张定崖这般的,又遇得赵芮这样的天子,实在没有必要多费力气在分析朝政上头。
真正有本事的人,当能力到了一定的程度上,只要踏实做事,便不会被埋没。
顾延章觉得身旁这一位有这样的能力,是以他一点都不担忧。
张定崖却是听得有些陶陶然,方才半日的纠结,此时俱都烟消云散,心中只想着:贤弟实在太会安慰人了,明明只说了几句话,里头只顺带小小夸了一下,可怎的听得我这般美滋滋的。哎呀,“凭我之能”,我有多大的能耐?听他这样说着说着,我竟是全信了……
他当真是觉得我“一身的本事”吗?
也不晓得是面子话——不对,以我二人之交情,他又哪里需要说什么面子话,想来是当真觉得我是个有才的!
他一时回想了这几年在保安军中的各项功劳,只觉得比起旁人,自家确实也是个有才的,一时又对比了一下顾延章,顿觉自己这个才,实在折扣打得又有些大。
幸好张定崖一惯心胸开阔,比了一回,觉得比不过,索性这一个厉害的也是自己人,倒是又觉得自家运气好,眼光好,才交了这样一个兄弟。
被有本事的人夸,这人本就是自己服气的,他实在是有些偷乐,因此时前后俱是人,也不好多说,便把头偏到一边,嘿嘿偷笑了两下。
一行人只在邕州城内稍事修整了一日,次日一早,大军便开拔前往广源州。
作为随军转运副使,顾延章本要留守邕州,居中转运,可因陈灏想着乱民当中除却兵士,还有不少原本的当地勇武也一并起事了,另有些乱民的家眷亲人,其中应当不乏当日受了灾,在赣州城内停留过的。
顾延章在流民当中声望甚高,若是随大军而行,等到劝降之时,说不得能有些作用。
此时广西转运使同转运副使俱在邕州,又有知州、通判等人,有他们负责后方之事,短期之间,应当问题不大。
哪怕能增加一点点劝降的可能性,陈灏也不会放过,他权衡之后,便着着顾延章随军而行。
越离得近,得到的消息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