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争执
听得官军距离此处已是只有半天不到的路程,堂中各人神色不一。
“军将,张都监这回不会是来劝降的罢?”
一名“王爷”道。
他说的明明是一个问句,可无论谁来听,都觉得其人想要表达的,是一个肯定的意思。
梁炯还未回话,一旁已是另有一个补道:“那赣州的顾通判也在官军之中……”
纵然梁炯已经称了王,可部属也好,家人也罢,对他依旧是用着从前的称呼。
而在座头上顶着“王爷”称号的三人,也一点都没有自己已经是王爷的自觉,反而俱都面色复杂。
此回朝中带兵来广南的人为谁,广源州中早在数日前就已经有了风声。
将帅乃是陈灏。
他虽然不比杨奎,可直到如今,近百家峒寨中的洞主听得他的名字,都还有些忐忑,至于梁炯等人,更是他麾下多年的旧部。
领军的是张定崖,数月之前,众人还是同席吃饭,同桌喝酒的袍泽。
居中转运的是曾经的赣州通判顾延章。
想到这三个名字,梁炯实在有些说不出话来。
掀了州衙自是因为忍无可忍,又是因为无路可走,可等到冷静下来,若说没有后悔,都是骗人的。
然而覆水难收,已然反了,再说旁的,全是马后炮。
堂中一时有些沉默。
坐在上首的是梁炯,他下头左右又各有三张大交椅,左边俱是身材精壮,高高大大的武人,右边却是个膘肥体大男子。
那男子三十余岁,单独坐在右边的一张交椅上,一面拿巾子擦着脸上大滴大滴的汗水,一面道:“军将莫急,虽说是张都监带兵,毕竟不是陈节度亲来,这一回只有两千人手,又是急急从邕州赶路过来,哪里有时间停下来休整,又哪里有力气打仗——昨夜听得他们到了,我便想叫军将遣兵夜袭,只可惜……”
他话说到一半,轻飘飘瞄了一眼坐在左手边的几个“王爷”,眼神闪烁,却没有继续把那一句话说完,而是道:“白白浪费了这机会……”
“你懂个屁!那张定崖乃是保安军中数得着的用兵能手,他会不晓得防备夜袭??”
一个“王爷”瞪着眼睛道。
那男子呵呵一笑,道:“小人却是没有说过他不懂防备,只是赶了许多天的路,昨日才到得地头,便是防备也无力气打仗,依我说,昨夜便当起寨中兵力,赶着两洞的壮丁,联络上西山洞中的蛮军,一起打过去,五六千对他两千,便是披了铜皮铁骨,也一般给他捶得稀烂。”
他顿一顿,又眯着眼睛望着对面三人,道:“怕不是怕打,是有些人还想着回去投降罢!”
夜袭之事,众人昨日便已经讨论了半日,左边的三个“王爷”都不同意发兵,只有右边那一个胖子一直叫着要突袭,最终是梁炯拍的板,决定还是按兵不动,先看一看官兵的情况。
此时胖子旧事重提,立时就引来了对面人的反弹。
“我怕你这是在做梦罢!”坐在左边的又一个“王爷”冷哼道,“那可是保安军中的精锐!我们行兵打仗这么多年,打不打,还用得了你来教!”
“徐某虽然比不得在座诸位皆是多年的将军,可却是一心一意为了军将好,更是一心一意为了在座诸位好,眼下不趁着他们才到广源州,什么都不熟,又什么都不懂,一鼓作气,把人给灭了,等到他们缓过气来,谁死谁活,却是不晓得!”
“到时候,有些人投了朝廷,说不定会做点什么恶事,好要功过相抵,只可惜军将却是想要脱罪而不得!白白为了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人做这样多!”
胖子讥诮的话一出口,对面三人登时面色为之一变,其中一人再忍不住,几个大步迈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冲着胖子的左脸扇了下去,只听“啪”的重重一声,那胖子躲也躲不及,被打得一个右倒,左半边脸立时就肿了起来。
那人大骂道:“徐茂!滚你的蛋去!老子跟着军将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吃屎!哪个狗**里钻出来的蛆,来挑拨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凭你也配!”
一面说,一面又用脚去踹。
原来那胖子就是梁炯封的“丞相”徐茂。
徐茂长得人高马大,又膘肥体壮,他开始是没防备,再兼对方手脚实在是快,一个没挡住,被打得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不要面子了,直接滚在地上,恰好把那一脚给躲开,又顺势伸脚去勾对方的腿。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住手!”坐在上首的梁炯连忙拦道,又斥骂另外两人,道,“都愣着干嘛!快去把人拦住了!”
被点到名的两个“王爷”应得倒是挺快,几步上前,一个压着徐茂,一个拖着“老三”,可压着徐茂的手脚下得又重又狠,拖着“老三”的,却是一副拉不住的模样,叫那老三狠狠踢实了好几下。
这一厢还在打着,外头却是进来了一个亲兵,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的模样。
梁炯恼火极了,扬高了声音,终于把场面压制住了,才叫那亲兵进来。
小卒禀道:“军将,南边又来人了,正在门口求见。”
场中本来火药味极浓,听得那小卒说话,却是俱安静了下来,一齐看向梁炯,等着他说话。
梁炯犹豫了一会,才道:“带人进来罢。”
坐在左手边的三人几乎是立时就叫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道:“军将,使不得!”
梁炯沉着脸,道:“我自有分寸。”
其中一人却是道:“军将,当初兄弟们仗打成什么样子?死的死,伤的伤,十个来,五个回去,如今才过了多久,怎的就忘了当日的仇??”
梁炯还未回话,那徐茂就捂着流着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当日为甚死人,还不是因为帮朝廷打仗,而今朝廷都要把你往死里逼了,别人都不计较你,你还去计较这个!人都已是到了广源州,还当自己是从前的军头!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人却是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徐茂,老子兄弟几个说话,你他娘的给我滚一边去!”
第443章 停留
闹到最后,梁炯还是让小卒把人给带了进来。
老三气得不行,把桌子一拍,气冲冲地往外走了。
梁炯叫了一声,没有叫住,只得对下头一人道:“老四,你去看看他。”
被称为老四的人面色也有点难看,却是没有拒绝,而是站起身来,跟着往外追去了。
他到得门口,正正与小卒带进来的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黑瘦矮小,一张南蛮人的脸,而跟在后头的却是个汉人。
老四木着一张脸,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直接越了过去,远远听得后头有人问话。
他在广南打了几年的仗,后来又戍守在此,旁的不提,交趾话却是十分熟稔,此刻一听,立刻就辨认了出来,那人说的是“方才那两个是谁?”
虽然厌恶交趾人,可在这种情况下,老四也不知道自己当如何是好,索性不去理会,而是听从梁炯的安排,去寻了刚刚走掉的老三。
才踏进后头的一处房舍内,他便听得里头有人在说话。
是一道妇人苍老的声音,听来十分熟悉。
那妇人问道:“三儿,我昨日听得他们说,这一回赣州的顾通判要过来了?”
老四便听得他的三哥道:“不关事,娘,你好好在这一处养病,莫要出去同旁人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那妇人便叹一口气,道:“你叫我怎的不管,当日若不是我病得厉害,将屋里那点存下来的银钱都花光了,你也不至于同他们跑去衙门讨粮饷,如今好好的,哪里又会造了反……”
哪怕隔着一重帘子,老四都能听出对方声音里头的难过。
那老妇人确实伤心得很,却又不晓得当要怎么说。
他们家里头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却是从来清清白白,谁能料到,仅仅是眨眼之间,一家人便从老老实实的百姓,变成了人人讨伐的反贼。
而这个,竟是因为自己得了病。
怎么能造反呢?!
可儿子是为了给自己治病……
当日还在吉州的时候,听说儿子同从前跟着的军将一起反了,又是因为去州衙讨饷,老夫人便已经惶恐惊骇。
后来梁炯带着士卒南下,少不得要将家眷一并上,老妇人一面跟着南迁,一面见得打仗,更是心惊胆战。
等到了广南,又是水土不服,在广源州中更是难找大夫,心中忐忑难安,坐卧不宁的,自然病得越发厉害。
老四又听得里头三哥安抚了几句。
那妇人又道:“旁的我也不管了,只当日你不在家里头,吉州遭灾,我跟着你媳妇去赣州,那一时若不是有顾通判设了流民营,如今你也见不到这个娘了,不是病死、就是饿死,世上没有得了别人的恩,还要恩将仇报的道理,我一个老妇人,别的也说不动什么,只报恩之事,要同你说一回……”
老四再听不下去,只好转头出了屋子。
去岁吉州蝗旱之灾闹得严重,可以说得上是十室九空,人人都去避难了。
吉州的流民当中,多半都留在赣州,在流民营里头混口饭吃。
等到回来之后,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个个都没口子地夸赞那赣州通判顾延章,说起他来,只有好话,没有坏话,夸得同天上星宿一般,都道多亏了这一个官,这一次才能活这样多人命。
老四常年在外行军,回到家乡,灾情已是过了,没有经历过流民营,自然也不能理解父老乡亲的想法。
他从前并不当回事,可此刻见得三哥的娘这样反应,心中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跟着梁炯来广南的,除了广信军中的旧部,还有不少各人的家眷、亲族,只要去过赣州的,几乎都受过顾延章恩惠,连三哥的娘都要这样说,那其他兵士回到家中,会听得什么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这一回朝中派的人选,实在是朝着他们的七寸来的。
对着旧日的将帅,对着曾经的袍泽,对着不久前的恩人,当真打起来,又如何下得了手?
听说张都监领了保安军与部分广信军,另有荆湖南路的厢军南下,到时候见了面,刀一竖,发现从前在一个桌上吃过酒,说不得还在同一个营房中住过……
这要怎么打……
老四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头上那一丛一丛森绿的树,听得不远处的蛙叫,心中烦躁不已。
是条汉子,做了错事也得认,绝不怂,可有一说一,当时是真的没有想过会闹得这样大。
还有那徐茂,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冒出来的小人,去到广信军中都不到一年,竟是哄得不少人觉得他厉害,却是镇日都唯恐天下不乱。
当日在吉州怂恿去抢兵器库的是他,带头联络抚州,怂恿那一处联合举事的是他,提议要来广南的是他,眼下要他们同交趾人坐下来谈一谈的,也是他。
老四在军中多年,如果不是看这徐茂当真长得一张汉人脸,平日里头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简直要怀疑这是哪一处敌国派来的奸细。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他才重新进了屋,打算同老三好好说一下,无论怎样,都不能随意跑出来。
大哥本就是被他们几个拖累的,而今还要给气受,也有些太过分了。
况且两人就这般出得来,也不晓得那交趾的信使过来是说些什么的,如果是想要同他们联合起来打大晋,那他们二人留在堂中,还能一起跟那徐茂打打擂台,省得只有一人在里头势单力薄,大哥一个不小心,被哄得脑子发了烧,当真同意了。
想到这里,老四又有些恨恨。
怎的能把交趾人给放进来!
当日他们不晓得屠杀了多少晋人,杨平章来之前,邕州被屠了一回,死了八万余人,他们费尽心力,拼了那样多的同袍,才把交趾人给打败了。
如今刀口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就当那一桩事情从未发生过了吗?
怎么能忍!
***
且不说这一厢老四再一次撩起帘子,进了老三的屋舍,白虎堂中,那一个交趾人,一个汉人同那梁炯说完事,也不着急回去,却是就在峒中择了一处房舍,竟是住在此处了!
第444章 把柄
天色渐晚,夜幕犹如一副巨大的黑色纱幕,将山峒整个罩了起来。
梁炯站在房屋门口,远远望着高低起伏的一座座山峦,便似一只只蛰伏的黑色巨兽一般,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跳出来咬你一口。
晚间的山峒中除却虫鸣、蛙叫,并没有什么其余的声音,如果爬到高处,还能见到各处竹屋当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看着是乡野间寻常的生活,好似是安稳了,可对比起大晋,莫说京畿之地,便是寻常的州城,也当真只能说一句荒凉无比。
吉州乃是上州,虽然遭了蝗旱,可州城却一直是繁华的,梁炯自离了广信军,便一直在吉州住着,眼下看着这毫无人烟的地方,心中实在是堵得慌。
他转身朝着里屋走去,还未推开门,便听到里头一阵阵熟悉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是儿子在背书。
梁炯不通文墨,自然不知道儿子背的是《礼记》中的大学篇,更不知道这其中探讨的是大丈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却不妨碍他听出读书声中儿子的向学之意。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走进去。
自家这个儿子,自小聪颖过人,数百字的文章,只要读上七八遍,便能背得滚瓜烂熟。夫子说过,若是好生读书,将来说不定能想一想进士。
梁炯本来还打算想想法子把儿子送去州学当中,哪怕自己这枪林箭雨之中靠着血肉攒出来的积蓄,就要全数砸将进去,只要能攻出一个官身来,也算是老梁家改了命。
然而眼下出了这个事情,莫说进士、官身,便是想要再回大晋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