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炯起兵造反,一说跟他来广源州的约莫三千人,一说超过五千人,都是按着从前广信军中编制来的。
因广信军常年在南边作战,当年打交趾,主力便是他们,对广源州地理也好,民情也好,十分熟悉。他们抢了吉州、抚州二州的军械库,又都是弓马娴熟的,按着两州呈上去的奏报,梁炯等人夺走的武器,至少能装备千人。
幸好两州俱在内地,从来平安少事,配备的武器数量不算太多,质量也只是寻常,如同神臂弓等物,更是寥寥,否则广信军又熟广南地理,又有神兵利器,再兼多半出身吉州,人人彪悍,真打起来,陈灏带着的这一支平叛军胜率未必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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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数千人整队完毕,排成整齐行伍,行走在邕州去广源州的路上。
才出城时还有勉强算得上好走的官道,越往东南行去,就越发泥泞难行。
今年广南的雨季格外长,明明已经快入秋了,依旧是下三日,停一日,北地来的保安军适应得十分辛苦,便是荆湖南路的厢军,也未必能扛得住雨中行走,尤其此地雨前雨后蚊虫愈多。
顾延章压在后阵,他双腿夹着马,手中却摊开了一张舆图,正仔细算着下一处落脚的点距离眼下还有多长距离,以目前兵士的脚力,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
难得今日停了雨,不趁着机会多走一些,等到暴雨一来,又要安营扎寨了。
陈灏乃是三军主帅,自然不可能亲自领兵上阵,在估算着距离广源州还有半日左右路程的时候,他便择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又派了张定崖、顾延章领了一千保安军、一千荆湖厢军打头阵,也算是去摸一摸梁炯的低。
顾延章骑在马上,又兼地面不平,行起路来多少有些颠簸,他心中还在估计着时间,前头去打探情况的斥候众已经有一个回来了,那小卒到了前头领队的张定崖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一同打回走,很快到了顾延章的面前。
“官人,小人探得消息,那贼子梁炯夺了广源州里头两家洞主的山头,又收了他们的田地、牲畜,听说已经称王,号有三万大军,其中乱贼首领为梁炯,另封了三个乱臣,皆号王爷,都是往日广信军中有名的军将,又有一个姓徐的被封了丞相,听说他为人有些智谋,此弃吉州、赣州来广源州,便是他出的主意。”
斥候一口邕州口音的官话,顾延章竖着耳朵,勉强听懂了。
第440章 扎营
三个被梁炯封为王爷的,都是从前广信军中有些资历的老人了,可那一个姓徐的,听名字却是陌生得很。
顾延章在延州时虽然曾经协理过三军转运,毕竟时间不长,便问张定崖道:“可曾识得广信军中有一个叫做徐茂?”
张定崖摇了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又皱着两条眉毛道:“我同梁炯当年有些交情,广信军中,但凡有些名头的,也都能叫得出来,姓徐的有,只没有听说过叫徐茂的。”
这毕竟只是个小插曲,两人虽然有些疑惑,却只记在心上,并未去纠结。
大军行得很快,次日早间,已是到了特磨洞附近,距离梁炯等人掠占的寨子仅剩下三个时辰不到的距离。
随军向导探查之后,寻了个地方,大军安营扎寨。
晚饭过后,张定崖同顾延章在中军同各军将商讨明日安排。
急行军这许多日,上下军士虽然有些疲惫,可士气却不算差,只有十来人因为水土不服,有些腹泻,被顾延章单独挪开了,其余并不碍事。
帐中军将们便提议先打一场,以打促降。
梁炯既然已经称帝,这便不是当日简单的动乱了,应当不会只略略劝说两句,便纳头而拜。他占了山头,手头有兵,有武器,有粮草,还有金矿,比起从前在吉州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晓得滋润了多少倍,又怎么会那样轻易放弃。
只是这第一场怎么打,又在哪里打,却是个问题。
梁炯帐下皆出于广信军,在广南扎营十来年,又已经在此处安顿了这样久,对广源州的地理可谓是熟之又熟,可官军却是新来,若是攻上峒中,着实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帐中虽然有广源州的地图,却已经是十多年前智缘上师绘制的了,当时是为了平交趾,广源州这一处,只是顺带而探而已,写得并非十分清楚,只能将就着用。
议事到后来,众人决定先暂缓一日,一来访一访周围地理,二则等等梁炯的反应。
今次出行号称两千兵士行军,去掉吃空饷的,实数一千五百三十一人,都是日行夜歇,并不避人,且不说梁炯本就是多年行伍出身,长于战事,便是他不是,也早该知道官军的行踪了,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
此时急急攻打,官军并无优势,倒不如先休整一日,再做打算,毕竟一旦初战不利,十分影响士气。
议事完毕,帐中军将各自散去,顾延章也与张定崖一同走出了军帐。
此时已是深夜,大军扎营的地方虽然平坦,却依旧是野外,不远处便是山林,听得蝉鸣此起彼伏,而斜插在帐门处的火把上方,团团绕绕飞着蚊虫群,看着令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远处火光隐隐约约的地方,偶尔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是壁虎还是虫蛇在爬动。
张定崖热得连衣服都不想穿了,一面把半湿的外衫袖子往上撩,一面抱怨道:“真是个鬼地方,也不晓得梁炯怎么想的,竟是跑来这里!”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虽是个鬼地方,可有吃有喝,有金有银,比起在吉州饿死,自是不如来这一处。”
他说完,望着西南的方向,半感慨地道:“从前这也是中原所辖之地。”
广源州并无边界可言,时人多认定东到形州,南至七源州,西抵思琅州,北止特磨洞,都属于广源州的范围,占地约莫百万顷,四处有崇山峻岭,地势峭拔险要。
都说广源州有各峒洞主七十二,其实细细算来,此地大大小小的寨、洞不可计数,哪里是七十二这个数字就能囊括得下的。
广源州中最小的峒中,老小人口加起来也许也就百十来人,而叫得些名号的,却能有数千壮丁劳力,几乎全是侬人、土人,世世代代居于此处。
这从前本是邕州下辖的一个羁縻州,后来前朝时觉得此处偏僻,当地人桀骜不服,冲突不断,又有瘴疠,朝廷管理起来,费力不讨好,便交付给其时的附属国交趾代管。
交趾赋敛无厌,每年都强要广源州上缴大量黄金、丹砂,州民苦不堪言,后来数百洞主联合起来,趁着交趾与大晋交战之时,转头去咬了交趾一口。
交趾当时已经被杨奎打得一败涂地,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过来,中间自然没有力气再去整治广源州,而大晋从来懒得管,倒叫他们得了一阵子松快的时候。
广源州中的侬人、土人,向来都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的典范。
从前中原统辖的时候,每年只象征性地让他们进献几两黄金、几两丹砂而已,就这样,都还年年要拖拖拉拉,被邕州三催四请,才慢吞吞地交些成色不足、缺斤少两的东西上去。
既是交了东西,洞主们便觉得甚是吃亏,挨个拉着手排成排,向朝廷哭穷,又要银,又要抚济,除此之外,还暗暗派侬人、土人时不时到边境之处劫掠一番,或抢或掳,或烧或夺。
一旦被邕州抓到了,就装着傻,说不关自己的事,不晓得是哪一处的乱民。
后来中原不堪其扰,每年不仅要拨付赈济银两,还要增加防卫,收的那几两黄金、丹砂,连炼几颗丹给天子养肾都未必够的,算来算去,当真是血亏的买卖,索性将广源州扔给了交趾去管束。
交趾自然是没有那么好说话,把广源州中的侬人、土人当做奴隶来用,因此地盛产黄金、丹砂,便每年规定了庞大数额,若是不交足,便要抢了牲畜、劳力去做抵。
广源州中哪里经过这些,想到从前依附中原时,几两黄金便能打发了,还可以讨要银钱,便又上表朝廷,说要重新依附回去。
此时正值晋太祖起事,上有北蛮,足有西戎,国中起义、乱民层出不穷,前朝着实无力理会,更担心自家一旦插手,交趾便能借着这个机会,掺和进来分一杯羹,届时四方面敌,哪里应付得过来,自然便是当做没有此事。
第441章 被动
见得中原如此,广源州中各洞主又要埋怨朝廷置他们于不顾。
数百年间,此地一直立在墙头,远远瞧见树上叶子翻一翻,有点风来了的影子,便要朝着叶子翻的方向倒一回,在中原与交趾中间,便似一个不倒翁似的,眼见哪一处不好了,就要重新弹立起来,往另一边倒。
张定崖自然不知道广源州有这样一番过去,听得顾延章说,倒也觉得开了眼界,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原本此起彼伏,正在鸣叫的蝉声停了下来。
眼下早已是深夜,营中一片寂静,只零星听得几声咳嗽,蝉鸣的起与停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顾延章同张定崖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起了一丝警惕。
会不会是夜袭?
张定崖对着不远处的亲卫唤道:“安排几个人,往那边去看看。”
一面指着西南的方向。
梁炯长于兵事,此处距离峒中不过三个多时辰的路程,官兵扎营在此,早已做好了夜间会有叛军来袭的准备,他此时觉出不对,却也没有慌张,反倒有些兴奋起来。
去探查的斥候很快回来禀道:“应当是叛军的探子,是个熟手,对地形熟悉得很,没有追到,已是跑了。”
张定崖忍不住转头看向顾延章,抱怨道:“梁炯这个人,明明已经反了,胆子却是比从前还小!官军才到此地,人疲马倦,此时不偷袭,更待何时!往日他可不是这等性子!”
顾延章摇头道:“他是不会夜袭的。”
张定崖奇道:“为何这般说?”
顾延章便道:“你既与他是旧识,他自然也与你是旧识,哪里会不清楚你的行事。”
陈灏带着大军南下桂州,又派人去广源州,这消息想瞒也瞒不住,梁炯只要派人稍微打听一下,便能知道南征的帅、将分别是谁,此时再安排探子监控一回,也只是做一个确定而已。
张定崖虽然性格爽直,年纪也不大,可带起兵来,却已经驾轻就熟,他惯爱行出其不意之法,然则无论进退,都是小心谨慎。
梁炯既然同张定崖一早便认识,自然也是知道他的能耐的,早知道今夜偷袭,对方必有准备,胜负不说五五,最多也就六四,又何必如此。
张定崖不由得叹道:“从前我同梁炯还一同喝过酒,谁曾想得,竟会有今日。”
顾延章也道:“世事难料,一失足成千古恨,待得见了面,再好好问他一回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也觉得有些感慨,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上黑云厚厚,连星星都瞧不见几颗。
***
梁炯夜间果然没有派兵突袭。
次日一早,张定崖便安排了斥候们出去探路。
官军派出去的人距离特磨洞还有几里路,就已经被梁炯安排在外头的守兵发现了,幸好他们都是邕州本地人,对丛林十分熟悉,跑起来也快。
同前一夜张定崖的斥候抓不到梁炯的探子一般,今日梁炯的守兵,也抓不住张定崖的人。
守兵们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跑回去回话。
梁炯与他才封的三个“王爷”。一个“丞相”坐在堂中。
他们如今所驻的屋舍乃是此处上一任洞主的私产。
杀了洞主,撵散了对方的手下,占了他的屋舍、田产之后,梁炯等人便选了这一处最宽敞的房舍作为“白虎堂”议事。
他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相貌端正,尤其有两条极黑的浓眉,令人看起来印象十分深刻。小时候,梁父在吉州城中寻了一位过路老道给他相命,对方见了这两条浓眉,说他将来如果当了大官,世上必定会要死很多人。
后来梁炯果然从了军,虽然没有当上大官,可也算得步步稳扎。
直到眼下,坐在这白虎堂中,不知为何他却忽然想起小时候那老道的话。
他这辈子确实当了“大官”,因为他当这一个大官,世上必定也会死很多的人。
他如今造了反,还稀里糊涂地称了帝,应当已经算得上是世上最大的官了,可不知为何,心中却一直有一种没有落在实地上的感觉。
实际上,从开始到现在,梁炯一直都没有打算叛乱。
他是广信军被裁的人当中军职最高的那一批,纵然也屈辱极了,可毕竟做军将许多年,攒下了不少银子,虽然未必大富大贵,可养活全家,并不存在半点问题。
梁炯去衙门讨银,是被部下请去的。
他威望最高,官职也最高,众人都愿意听他的,有什么事情,也总习惯性地去找他。
梁炯又怎么可能推辞。
许多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大家同袍相泽,在战场上同生共死,是共一辈子的交情。
只要上了战场,就会有死有伤,被裁的广信兵士,许多都是在延州阵前受了伤的。战场受伤,伤了手指已经是万幸,瘸了胳膊少了腿的,数量也不少。
而今立的军功被吞,赏银也好,赐绢也罢,都少了大半——这些全都忍了,可居然把抚恤银子也扣着,却不晓得眼下都等着米落锅吗?!
吉州才遭了蝗灾、旱灾,粮米价格本来就贵,一时半会,种田种菜也难有收成,梁炯实在不能忍受看着从前的手下饿肚子。
他带着人去州衙讨钱,谁晓得知州、通判尽皆避而不见,眼看着拖得越来越久,本该在外头等结果的兵士早被激起了火,那一日正正好被一个小吏嘟哝了几句,说什么“居然还没死绝,挡在这里连路都走不了。”,众人听得大气,冲上前去,就对着那小吏一通打。
这一处是衙门外,打得狠了,自是引得衙役前来抓捕,小吏见有了帮手,就叫嚣着要把他们全数送进大牢,将来个个有进无出。
都是本地人,谁又不知道胥吏的坏,更知道这一个当真做得出来那等事情的,一旦进了牢,在里头做点手脚,何其容易,当真是有命进,无命出。
既是如此,横竖都是一死,饿死也是死,冤死也是死,造反也是死,索性造反得了,这般反而尚存一线生机。
人多便要乱,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直接冲进州衙,把那小吏给杀了,又要去擒州官。
等到梁炯听得不对,跑了出来,一切木已成舟,再无回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