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须弥普普
时间:2019-05-29 09:23:03

  广信军虽然比不上镇戎、保安二军,可也是杨奎亲自整顿过的,战力也许参差不齐,可无论军纪再差,架子总在,只要在当中待上数年,便不当是这般行事。
  面前这一个徐茂,并不像是广信军中多年从军的兵士,反倒有点像一个只讲江湖口子,不讲军纪的绿林好汉一般,同旁边站得近的几个兵士放在一处看着,只要仔细分辨一会,便会令人觉得风格迥异。
  顾延章扫了一眼堂中表情不一的人,最后重新把目光放回了徐茂身上,道:“这位军校,入广信军中的时间并不长罢?”
  徐茂从鼻子里头重重地“哼”出一声,完全不做正面回答,而是讽刺地道:“我在问顾通判话,通判倒是个好官,却也不敢答,这是自知理亏,也晓得朝廷犯了大错,却不敢承认,只好做敷衍吗?!”
  又大声道:“好官都这般了,那寻常的官又当如何?连话都不敢答,连道理也不敢承认,官员如此,朝廷又当如何!如此的朝廷,还想要来与我们劝降,顾通判,你也开得出口!莫不是今日劝降了我们,说的话全是不作数,来日又要翻脸不认人罢!”
  广南天气湿热,王弥远一面听着,一面觉得手心里头直冒冷汗,湿黏黏的,好似捏着一把鼻涕,叫他浑身都不舒服。
  这其实是惯例了。
  大晋的兵变并不少,刚开始的时候,被劝降的人还挺多,可降了之后,十个里头有十个都没有善终,前去劝降的人当场承诺的东西,极少有兑现的,或者短期兑现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朝廷寻由头重新发落。
  其实想想也能知道,已经叛过一回的兵士,谁又能不提防呢?只要一有可能,自然是趁着那老虎被关进笼子的时候,想办法给掐死了为好。
  王弥远这一回来劝降,其实心中也已经做好了空口说白话的准备,更是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就算承诺了,将来也做不到,可听得被对面那人一一点破出来,还是觉得心虚不已。
  顾延章却是浑不在意,仿佛被当面讽刺的不是他自己一般,只摇了摇头,回道:“我问你入广信军多久,只因实在不识得你,却是识得场中不少人。”
  又道:“我也曾在延州阵前效力,其时不过是保安军转运司中一个小小的役夫而已,可在座的诸位,当时却俱已是有品有级的军将、军校,阵前奋勇杀敌,保家卫国自不必说,三军之中,若无广信军,当无今日之延州。”
  他把在场的诸人轻轻捧了一捧,堂中的氛围才稍微和缓了两分。
  徐茂冷嗤道:“既是知道广信军奋勇杀敌,却还拿我们来开刀,顾通判,你这是耍着人玩呢!”
  顾延章没有理会,而是自顾自往下说道:“我只想说,今次广信军落到如此地步,吉州自是有官员要担责,可范军将同在座诸位,却不能说半点责任也无。”
  没有给众人反驳的时间,他又继续道:“寻常人造反,往往是走投无路,可诸位当真是走投无路吗?”
 
 
第447章 质问
  王弥远越听越是不对。
  顾勾院,这当真是来劝降的吗?
  如此说话,此刻又有一个明显就不怀好意的人在当中拨火,虽然劝降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若是一个不好,激怒了堂中的人,万一走不出去,又找谁说理去?
  果然,顾延章话刚说完,堂中的大多数人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徐茂已是抓紧机会,不失时机地马上叫道:“敢问通判,无米下锅还不叫走投无路,要饿死了才叫吗?!”
  顾延章只当做没有听见,又道:“都说官逼民反,寻常的‘民’反,自是无法可选,可诸位当真是无路可走吗?旁的不说,范军将在广信军中二十年,朝中大小官员,难道一个都不识得吗?且不说杨平章,便是陈节度,他从前在京中,若是诸位一封书信送得过去,难道他竟是不知其中厉害,会将诸位置于不顾?”
  “更有其余镇戎军、保安军中的同袍,难道诸位去通一声气,其余人当真会置之不理?”
  “便是实在不愿意,吉州的州衙的鸣冤鼓就立在公堂外头,诸位每日分三十人,轮流去敲击鼓鸣冤,州城里头的转运使、皇城司,难道会全然眼瞎,半点不懂得知会京城之中?”
  “再若是这一桩也行不通,吉州到京城,若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不过半个月功夫而已,等到入得京,而今京都府衙外头那一张鼓,难道诸位竟是敲不动不成?”
  顾延章的问话一句连着一句,从头到尾,刚开始只是寻常的音量,可每说到下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到得说到京都府衙外那一张鼓时,不但语气变得更为严厉,声音也变得高了许多,同时抬起头,一个一个朝着堂中众人看过去,与叛将们的眼睛一一对视。
  他眼神锐利,理气皆足,同方才进门时的温和全然不同,此时仿佛撕下了身上披的一层皮,盯着人看时,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竟把不少人看得把眼睛别开,不敢与之对视。
  “我听说诸位将士乃是足有数月未曾拿到抚恤银粮,才行此蠢事,我只问,若是早早便启程去往京城,陈节度也好、杨平章也好,沈枢密也好,朝中多少武将,多少朝官,都是诸位旧日上峰,熟识同僚,难道一个都见不到?说不得,如今抚恤粮饷早已下发,又如何会叫诸位落到这般田地?!”
  “从前不得已才来的广南打了那样多年的仗,又驻守此处许多年,好容易有了机会回乡,你们便这般想在此处住上一辈子?!自家便算了,好端端的父母妻儿,也要叫他们背井离乡,在此处耽搁一辈子?!再一说……”
  他说话义正辞严,眼神堂堂正正,说的法子也是切实可行,听得堂中众人皆是忍不住骚动起来。
  徐茂眼见不好,连忙大声打断道:“顾通判好厉害的口才!好歪的道理!难道被逼到了绝路,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顾延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朝中自有法度在,官员乃是人为,难道人便不会做错事?吉州知州、通判并其余官员,但凡涉及此事的,皆已去职押解入京,正待吏部会同刑部查清后再行处分,届时如何获罪,自有章法,为了几个罪臣,倒把自己拖累到如此田地,你还在洋洋自得,莫不是蠢的?”
  徐茂的面色沉了下去,正待要说话,却听得顾延章又道:“我只问,从前吉州遭灾,无论蝗、旱,州城里头可有施粥,可有赈灾,可有治民?”
  徐茂并不是吉州人,又如何晓得。
  顾延章再道:“吉州并非上下皆是恶官恶吏,若是当真如此,州中十数万灾民早已揭竿而起,正因州衙开仓赈灾,救济灾民,才未有闹出乱事。然则能力有优劣,凡事有内情,诸位遇上事情,不想法子解决,反而以玉撞瓦,本来是清白之身,偏要自入泥淖,却又何苦?”
  他看了一眼场中人的表情,又道:“诸位只要把自家所受不平一一呈往朝中,何愁不能讨回公道,作甚要毁掉身家性命、前程事业?”
  他见堂中人人都是惊疑不定,话锋一转,又道:“虽说如此,究竟诸位所行之处,只劫库房,未劫百姓,在那吉州、抚州城内亦是秋毫无犯,无论城中屋舍也好、铺面也好,均是原原本本,想来大家心中义气未消,既如此,为何不早早出降,求得一个赦免……”
  顾延章话未说话,徐茂已是又插道:“话说得倒是好听,如何赦免?今日赦免了,明日又把我们流放去沙门岛,不用过两年,全数命丧,便同此时杀了我们,又有什么差别!再一说,旁的人能赦免,难道也能叫范军将得一个赦免吗?!”
  徐茂话说得直白,只差没有直接地将那意思道出口——难道范炯这个造反的头目,也能得免一死吗?
  他不待旁人接话,已是嚷了起来,道:“范军将全是为了咱们才反的,否则哪里又会落到如此地步!如今叫我们得了赦免,偏让军将一人受死,那何苦还要降,倒不如大家死在一处!脑袋掉了……”
  徐茂正待要继续表一番忠心,煽动起堂中人的情绪,却不料嘴巴一张,却正迎上了一道茶水,直直泼在了他的脸上,茶水中那劣质的茶叶更是糊的他满脸都是,叫他一句话堵在口中,方才要张嘴,茶叶同茶水便湿漉漉地滑进了口中。
  顾延章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桌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从容地扫了一眼场中叛军们惊愕的表情,转头对着范炯道:“我已是同陈节度请过,若是诸位降了,请派发前往延州开边,虽然依旧是边境,也一般荒僻,可比起广南、琼州,想来还是要好上许多。正想要问,范军将因何自立为王,若无此时,本当能免大罪。”
  又冷声问道:“这一位军校既是赣州人,当日广信军裁兵,自当回赣州领银领饷,为何会去吉州同诸位举事,敢问你究竟姓甚名谁,还请解释一番罢!”
 
 
第448章 不通
  顾延章与梁炯并不熟,此回之所以会一同过来劝降,不过是为了给分量不够的王弥远压阵而已。
  虽然才转迁左正言,只任着户部勾院,可他身上背的差遣却是随军转运,算得上是军中的二把手了,又因有从前赣州的一番功绩,即便官职不高,说的话却十分能得人信任。
  顾延章从前由赣州回京述职途中,同王弥远在客栈中偶遇过一回,觉得此人可交,行事也好,为人也罢,都看得出来是个靠谱的,是以他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担心。
  王弥远是广信军中多年的老人了,如今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其人在下属间甚有威信,与营中同僚相处,也一般的有人缘,与梁炯交情甚厚。
  更重要的是,当日一样是去延州阵前效力,王弥远一部比起梁炯部属立下的功劳还要大,可无论是封赏也好,犒赏也罢,却是同梁炯一样可怜,还被同部一个上了战场只会躲在后头撅屁股的纨绔抢了功劳。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那一部,未有被裁。
  派王弥远来劝降,有多重考虑。
  一则是若是旁人过来,譬如张定崖、譬如保安军中将帅,且不说前者领军,不便亲身来此,便是来了,少不得会被叛军觉得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若是王弥远来此,众人同病相怜,说起话来,添了三分同病相怜,更为气足,更容易切入。
  二则也是给王弥远一个立功的机会,算是对从前的补偿——往前数几十年,光是本朝天子在位期间,靠着劝降立功,平步青云的,随便数一数就有四五人,枢密院中如今坐着的周直夫,当年就是因为劝降有功,方才脱颖而出,从此之后,青云直上的。
  只要把梁炯等人顺利地带回邕州,王弥远便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论功行赏,一来能不伤一人,就将叛军劝服归顺,二来也能把已是积有极深怨气的广信军中剩余兵卒给安抚住,叫他们放下心来,免得学了梁炯叛部去造反。
  这是一个极好的差事,也是一个惹人羡慕的立功机会。
  王弥远自得知了这个差事,已是把自家应当要说的话,全数想了又想,记得滚瓜烂熟,该如何劝,该如何承诺,又该如何取信与梁炯等人,他已是从头到尾,以身设之,琢磨了不晓得多少次。
  虽然不通文墨,可能混到今日的位子,王弥远自然不蠢,更是知道一旦抓住了机会,便是自己一跃而上的时候。
  他一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当真进了这“白虎堂”,与梁炯叛部面对面之后,才发觉事情并没有自己意料中的那样简单。
  梁炯并没有变,还是那个性格,有些优柔寡断,只要好生劝一劝,就能改一回主意,而他麾下那些兵士,也是一般的兵卒习惯,大多听得梁炯发了话,也就听而从之。
  在王弥远看来,这一回劝降的可能性其实很大,也并不是太难,陈灏开出的条件非常宽泛,只要叛军肯降,除却梁炯,其余人只用流放到延州阵前开荒屯田。
  要知道,数千叛军可是大半都拖家带口,便是他们能忍得住广南的瘴疠,家人妻小也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叛军在的地方不是桂州,不是邕州,甚至连宾州这样的下州都够不上,而是荒远至极的广源州,相比之下,延州简直是个风水宝地了。
  劝降一事,本质上更多是骗降。
  兵士反叛,很多时候都是一时激愤,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是在军营是哗变,那麻烦还要大一些,毕竟叛军无牵无挂,做起事来毫无顾虑。
  可梁炯叛部乃是回到吉州之后才反的,皆是带着父母家人,又是拖累,又叫叛军不能舍弃,还时不时会在后头劝说。一旦兵士们冷静下来之后,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再有家人在后头拱两拱,十有八九都会后悔。
  而朝中带兵来的是陈灏同张定崖,皆是名将,又兼兵强马壮,当真打起来,叛军也许能僵持一段时日,甚至刚开始也许还能占个上风,可最终,定然是会输的。
  有了这样多的前提,饶是叛军当中许多人都知道朝廷派来的人此时承诺的话,将来很多都会不做数,无可奈何之下,往往也只能自欺欺人了。
  然而王弥远却怎么也没想到,梁炯叛部当中,会冒出来这样一个难缠的刺头,便似搅屎棍一般。
  随着那刺头的质问一个又一个地抛出来,所有问题,都是别有居心,当中设有陷阱,稍不留意,就要说错话,叫叛军心中生出担忧来。
  而这些问题,王弥远不是不能答,而是不敢答,他身份不够,许多话就算说得出口,旁人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朝廷的诚意。
  然而他一面听,一面却又觉得,纵然自己身份足够,也不晓得应当要怎么回。
  这一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的话,行的事,好似全然不为将来考虑,便似要在这广源州当中留到天荒地老一般!
  怎的能这般说话?一副要把来劝降的人逼走的架势不算,好似还想要引得叛军往绝路上走,再不回头。
  这人就这般喜欢这蛮夷之地?难道他是瘴疠吸上瘾了??
  王弥远满肚子的疑问,还有无数叙旧情、陈厉害的话憋自喉咙里,等着一个说出来的机会,可场中的形势,却没有给他半分表现的机会。
  他听着一旁的顾延章把那刺头的话一点一点给压回去,又把梁炯这一群叛兵,从头数落到尾,居然还数落得众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简直觉得自己眼花了。
  居然还可以这般劝降?
  王弥远干坐在一旁,半句嘴也插不上,只觉得场中的形势变化得实在太快,叫他一时接受不来,而等到顾延章一盏茶泼出去,一个个问题倒逼到了那刺头头上,他却是突然恍然大悟。
  是了,自家怎么没有想到,被裁兵士得领抚恤饷银,皆是要回原籍,那刺头是赣州人,为何会跑去吉州同梁炯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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