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都是“好夫君”的范氏,自然不知道自家这个夫君,心中早已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想好了一旦范家失势,当要如何撇清关系,只觉得旁人说什么嫁了人后如何如何,全是骗人的话,就如同自己,嫁人之后,有了夫君呵护,阴阳调和,又能时时回府见父母并兄弟姊妹,倒是比在家中做女儿时,更有意思。
且说这一日,杨义府同郑时修在仁和酒楼中吃过一顿席,各自回家之后,次日起来,耐着性子同妻子谈情说爱了大半日,等见得时辰差不多了,只道:“昨日我出门会客,正巧回来时路过遇仙楼,想到上回你说大人爱吃豚肉,便在那一家当中定了一只烤乳豚,趁着今日无事,陪你回一趟娘家。”
范氏欢欢喜喜地换了衣裳,出来之后又道:“既是给父亲带了吃食,何如路上给娘买些糕点,再给姊妹们带点吃食过去。”
杨义府便道:“早想到了,你只管同我去就好。”
果然还未出门,范氏便见得下人提进来的芙蓉饼、小花饼、蜂糖糕等等,俱是家中人爱吃的,简直是感动异常,不住喜滋滋地望着丈夫笑。
杨义府便道:“你既是嫁给我,两家便做一家,你那父母、兄弟,便与我的父母、兄弟也无甚不同,自是要看紧的。”
范氏更是只想下辈子也嫁与这个丈夫了,伸出手去,就想要牵着杨义府的手,要同他温存一回。
杨义府心中只想着腾点功夫出来,好仔细考究一会要怎的同范尧臣说话,他提前备好带去范府的仪礼,方才又同范氏说了那一二句极得女人心的话,盘算着已是足够了。
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其余的用途,哪里再肯多花时间应付妻子,于是道:“东西已是来了,咱们这便出发吧!”
说着捏了捏范氏的手,算是回应过了,立时就往外走去。
范尧臣忙起来一惯不记得时间,晚下衙是常有的事情,杨义府算着时辰带着范氏过去,只与范母坐了小半个时辰,便把范尧臣给等了回来。
当晚夫妻二人顺理成章地留在岳家吃了饭。
席间杨义府去遇仙楼买的烤乳豚自然被厨下分切上了桌。
范尧臣一顿饭吃的心满意足,又兼这一阵子,妻子同儿女们在他面前说的都是杨义府的各色好话,耳边风吹多了,少不得也听进去几分,饭后,想到白日间手下同自己说的话,便把对方叫去了书房。
两人各自择了位子坐下,待得下仆上了茶之后,范尧臣便把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与杨义府说起话来。
“而今朝中形势不好,因杨奎那一份自辩书,又因孙密也去了,少说也有一二年的动荡,你此番回京,我想着下一任倒不如不要在京中,因已是做过县令,考功也算中上,莫不如往南边,先着人给你挑出来,你自家也选一选,或择一处大州任军事推官,或另择一处中州任通判,如此有了两转,虽然依旧资序有些勉强,将来回京想要安排好差,便也方便多了。”
杨义府满腔的期待,便如同被一盆冰水给浇了下来。
军事推官?通判?还是南边的??
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若是只为了这些,自家何苦日日在此做低伏小地装孙子?!
饶是他再怎么自抑,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来。
范尧臣多年宦海浮沉,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家这个女婿的不满意。
“你不是那等小家子出身的人,本该看得更远才对,今次怎的又如此短视?你恰才得官两年,说一句直白的,本就是个幸进,朝中多的是老人,不在外头多任两轮官,见识多几分世情,回得京中,又怎么压得住手下的官员、胥吏,又怎的能应付得了上司、同僚?”
“你且看,政事堂、枢密院中,哪一个不是在各部各司都有过任职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历练,便是被瞒骗了,也俱都不知晓,凡事莫要总想着一步登天,走那等看似是捷径的路,你只稳打稳扎,便绝不会出错。”
第433章 假如
范尧臣虽然话说得平和,其中那等教训的味道,却非常浓。
也就是自家的女婿,他才会多费口舌这般直言。
可杨义府心底里却是一万个不以为然。
同样的话,从前清鸣书院的那些个教授也说过。
可他,从来就不曾信过。
踏踏实实熬资历,只是说给寻常官员听的,若是当真按着熬资历的步骤来,面前的这一位岳丈,又如何能在这个年龄就坐上参知政事之位?更别说若不是上一回南北天灾人祸不断,说不得现在还在相公的位子上坐着呢!
这话叫旁的人来讲,也许还有一分半分的说服力,可自家这一位岳丈说来,着实有些讽刺。
你几时又踏踏实实熬过资历了?!凭什么又叫我来熬资历??
然而杨义府深谙说话之道,自然不会直白将心中想法捅出,更不会当面讽刺他这一个如今还要好好巴结的岳丈,他只点了点头,应道:“大人说的是,小婿着实想得左了。”
“只是当日同样从蓟县出来,顾延章、郑时修二人,如今俱是已经步步超迁,均未按着正常人磨勘来,却是青云直上,有了他们作对比,小婿……有些不自在。”
听得女婿说到蓟县出身的这二人,郑时修还罢了,那顾延章的名字一入耳,范尧臣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虽说是女婿,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许多话,不能敞开了说。
要怎么告诉他,这些规矩是给寻常人用的,有些人,并不需要遵守?
虽然对方并不是自己这一派的人,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承认。
天底下又出过几个顾延章?
柳伯山大半辈子也就收过这一个亲传弟子,其人资质,可见一斑。
顾延章生于延州,乍逢大变逃难蓟县,等到重回延州,偏又遇得被陷为役夫之事,一路从绝境中逢生,杀出一条血路,其后连中三元,又在赣州立下无数功绩,心智、性情、手段皆非常人所能及。
普通官员,便是做上一辈子官,也未必有他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情多,用一般的规矩来照他头上套,实在是有些天真了。
范尧臣觉得自家虽然不能直说,免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也得让后辈知道,自信是好事,可过头自负,却要吃得大亏了。
他想了想,道:“你可知当日顾延章在赣州时,共抚流民多少人?”
杨义府面色微变。
他从前抚流民差点抚出了民乱,此刻听得范尧臣这般说话,少不得要想歪,只好勉强道:“听说是十数万。”
“十三万九千八百余人,近乎十四万。”范尧臣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才接了圣旨回京,满城百姓悉数出动相送,车、马皆不能动,赣州上下哭求连任,张待去接手,短短数月功夫,本来落了籍的数千人,迁走了近万,流民营更是一个月都不到,走了大半。”
“他修的福寿渠,只大半年,架子都已经全部搭好,如今换了人,已是又过了半年,却依旧拖拖拉拉,进度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实际上,明明有着顾延章从前留下的一整套体系在,这体系还一向行之有效,可张待却不愿意照搬全收,这便也罢了,还要自己从头改到尾,改得面目全非。
修福寿渠大半靠的乃是流民中的壮丁,张待改了规矩之后,壮丁们每日做的比起往日翻了五中之三,所得的却少了一半,还要被那等越发严苛古怪,没有任何道理的规矩给压着。
流民们又不是此地人,想要跑起来,压根没有什么顾忌,只提前一点说便好,正巧此时原籍灾情已是消了。
另有张待到任之后,听得下头官吏抱怨,也觉得从前顾延章要求各营地提前报备去留的事情太过繁琐,其实作用并不是很大,徒增加了劳力,便减掉了这一桩事。
谁晓得人一走起来,简直是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拦都拦不住,短短大半个月,拖家带口,只差走了个精光!
没办法,只得从赣州中抽人服徭役。
大夏天的修渠,此时又不同原来人管事的时候把人当人看,而是把人当狗看的,一天劳力下来,命都要给太阳晒死一半,还有一半,同血汗一起流掉了。
张知州这一番行事,自然招来许多反弹,其余的不说,才落籍的往外跑,在原籍的,算得这一回要自家服役了,为保命起见,也往外跑,搞得原本增加的几千户籍,不但数字没有再往上走,反而还倒跌了好几千。
赣州城中修渠的壮丁们端起碗吃着张待给发的米,放下碗就骂娘,把这一位太后的伯父从头批到尾,个个背地里哭着要“顾通判回来管事”,满城怨声载道。
皇城司的人忌惮张太后,不敢随意把张知州的行事乱报,可江南西路转运使却没有半分迟疑,一封弹章直接上了天子案头,更有那些个御史台的谏官们,好似饿了三天的狗见了屎一般,跟着扑上去骂。
事情到得最后,张待没事,只可惜了那一位新任的田绍祖田通判,虽然也有几分本事,可又怎么压得过天后的伯父,自然是坏事没做,黑锅得背。
把顾延章在赣州的行事与张待对比着给女婿简单说了一遍,范尧臣才又道:“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去做,结果相差这般远,除却各人本事,自然也要看各人历练,你在谷城县任上的行事,虽然有心,可到底有些鲁莽,需再历练几年,其实并不吃亏的。”
“除非你有顾延章那般的治世之才,立下的功绩,无论是谁也盖不下去,便能一年当三年用,步步超迁——可纵然如此,他本官也被一压再压,如果全数给他按照原本的功绩来算,如今又何止一个小小的勾院?都是资历所致。”
既是女婿,自然就是半子,范尧臣极有耐心地同杨义府分析了半日。
然则杨义府却是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大人……那顾延章,如今不是跟着陈节度去广南平乱了?若是真的如您说的,他乃是万里挑一的治世之才,将来立了功勋,又回到京城……”
第434章 苦心
范尧臣听得眉头微皱。
杨义府又道:“虽然杨平章已然身故,可他这一着……倒叫如今杨党暂时稳住了势头,陈节度带着保安军、荆南厢军南下广源州,功劳自是手到擒来的,等到乱民平定,班师回朝,这一派人何等炙手可热。”
“张定崖暂且放在一边,本来就是武官,升迁也好,赏赐也罢,究竟插手不入政事,可延章,大人也晓得,他无论心计、手段皆是上选,又甚得天子器重,而今被压制,不过因为资历而已,等到去南边镀金回来,留在京中,陈灏又得一员生力军。”
“他如今不过弱冠之龄,再累上十数年功劳,将来阵营之中,又有谁能将其压住?”
一面关注着范尧臣的神色,杨义府一面把自己推敲了许久的话斟酌着说了出来。
听得自家岳父这样大力地褒奖另一个同龄人,却没有给自己理应匹配的夸奖,杨义府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嫉恨。
尤其那同龄人,从前一向都是与他相提并论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许多人看来,他还要强过那顾延章。
然而他却是没有把心中的想法显露出来,而是暗暗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顾延章再厉害,可他却不姓“范”。
既然岳丈大人如此看重顾延章,那他也不吝啬与再把对方往死里捧一捧,捧得大人好好正眼看一看这一桩事情。
见范尧臣没有答话,杨义府顿了顿,又道:“交趾已是蠢蠢欲动许多年了,也不晓得何时要生事,等广源州乱民平定,倒不如就叫延章同那张定崖戍守在边,以他之才,数年之后,何愁不还朝中一个清平之广南,既能惠及一路,又能叫朝中两派之间少生事端,倒是好过他回京任职。”
他看了看范尧臣的脸色,斟酌着道:“小婿不过一点浅见,想来大人早有打算,因是自家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无那许多顾忌。”
杨义府话一轮一轮地说,层层递进,面面俱到,既在范尧臣面前突出了自己的远见,也表明了他时时刻刻为范党操心的责任心。
今夜这一番话,他是考量了许久才想好的。
如何说,说多少,每一样都是一门学问。
说得过了,会叫这一个岳父认定自己是个爱弄权耍心思的小人,说得少了,又显不出自己的睿智。
切入的角度也极讲究,要着重显出自己对范党的在意,又要留意尽量将自己摘出去,不能让岳父认定,自己这一番话当中有私心。
这些话,句句都是在说顾延章,可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杨义府自己。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音,杨义府便不再多言。
再说,就要过头了。
他端起桌上的瓷杯,却没有喝,只把杯子拿在手上,等着范尧臣的反应。
范尧臣却是心情有些复杂。
这个女婿是他亲自给女儿挑的,当日也细致考察过,对方从出身,到才学,再到品貌,确实是同科学子之中数得着的人选。
选不到顾延章,退一步而求之,下一个排序的人,想都不用想,便是轮到杨义府了。
人无完人,相处久了之后,杨义府的短处也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圆滑过头,反倒显得有一点油滑,比起做事,更长于钻营。
但世上哪有什么人是十全十美的,便是那顾延章,还出身商户,又十分不懂审时度势呢。
是以杨义府这一丁点的毛病,范尧臣并没有觉得是大问题。
然而眼下见得对方给自家出的主意之后,范尧臣却是有些感叹。
不管讲话说得再好听,后头的意图,却是极难瞒得过他。
这一个女婿,话说得太多了,人也管得太宽了。
主意是出得不错的,其实就算杨义府不提,范尧臣也一定会在陈灏、顾延章诸人南平民乱之后,想办法将后者按在广南。
可他想是一回事,杨义府提出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范尧臣自己虽然长于党争,也极为擅长弄权,可对于爱弄权术的人,他却并不十分喜欢。
有一句话,叫做互补。
性格暴躁的,往往喜欢性情温和的;不通文墨的,又钦佩文采飞扬的;弹琴的喜欢唱曲的;作画的崇拜精于算学的。
范尧臣自己贫寒出身,年轻时用尽一切办法往上爬,而今已然功成名就,头顶清凉伞,腰缠金鱼袋,手持象笏,身着紫衣,可到头来叫他看人,他却更喜欢那等踏实做事,不爱弄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