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汪明,曾经私下数度同天子抱怨过,说郑时修不服管制,所书所言,常常未经他的审看,便或当殿发难,或自行上本。
汪明是御史中丞,郑时修不过是御史台当中的一个言官,对于汪明而言,主动对皇帝承认自己管不住手下,一个不好,就会叫天子以为这是他能力不足。
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要说,当中意思,不过就是告诉赵芮——您把人纵成这样,再窜下去,就要上天了。
对着汪明的这一番指控,赵芮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郑时修自然是不知道在他后头,发生过许多事情,可他自入官以来,深得天子看中重,不管外头多少贬低之辞,赵芮对他,依旧是重用。
对着这般的伯乐,他实在是恨不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今日下了朝,郑时修便在署衙中看着朝中新出的任命。虽然中书人事任免不管御史台的事情,可他一般为赵芮操心。
孙相公、杨平章二人溘然长逝,朝中势力又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局面,对着这般混乱的情况,也不知道天子当如何是好。
等他匆匆回了府,才惊奇地发现,桌上摆着一份帖子,下头署的名字实在是熟悉又陌生。
正惊讶间,只听得旁边妻子问道:“这便是当日临县来蓟县读书的杨义府罢?”
郑时修点了点头。
蓟县清鸣、良山两院当中人才济济,尤以自己与顾延章、杨义府、张洪钩四人为甚,自家妻子一般是蓟县人,两人平常闲话,偶尔也说起过从前这些往日熟人。
郑时修的妻子谢氏,小名菀娘,乃是蓟县谢家的幺女,她识文断字,性情说斯文一点是直爽,说直接一点就是大大咧咧。
不过她这般性子,反而与郑时修极为相配,寻常人家许多都是女子心思多,他家却是倒了过来,男子心思多。
郑时修傲气十足,与旁人相处起来,难免容易起摩擦,幸而谢菀娘全不过心,无论丈夫说什么阴阳怪气的,睡过一觉,俱都忘了。
第428章 后悔
谢菀娘见得丈夫点头,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上回说他去了北边什么地方去当县官来着,才多久,这么快就回来了?”
郑时修道:“去的襄州谷城县,那一处才地动,容易得功……”他正要继续往下说,见妻子明显没有听进去的模样,撇了撇嘴,便不再多言。
同她说这个,说了也是白说,自家这个妻子,平日里喜欢的是桑家瓦子耍的把戏,玉津园里的白驼大象,蹴鞠队的比赛,恨不得一年四季,夏日、秋日、冬日,日日都是春日,没有冰雪,没有烈日,时时春风拂杨柳,能在外头玩乐一天。
果然谢菀娘只是顺口一问,听得丈夫回了话,也没怎么细听对方说的什么,便当这事情过去了,又道:“杨官人是不是邀你吃席?”
郑时修顺手打开了帖子,果然是邀席的,他便说一声是,又把时间读给谢菀娘听。
谢菀娘问道:“那你们一同吃席,是不是当日便不回来吃饭了?”
郑时修同妻子成亲已经好几年了,夫妻二人日日一张床睡着,又怎会不知道对方想法,便道:“你又要去哪一处?”
“偏巧西边金水池的晚荷开得好,上回有人邀我去赏花听曲,我念着你在家里头无人陪,便没去,今次难得你不在家,我便想着趁机去赏一回……”
郑时修奇道:“哪一时?”
谢菀娘答了。
郑时修无奈道:“你那是陪我?明明是赶着去看桑家瓦子的戏,那日我下衙了你还没回府……”
谢菀娘呵呵地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郑时修只得道:“你若是带着绍儿去,就多带几个人,莫要叫小孩子乱跑。”
谢菀娘就胡乱点头应承,寻个事情出去了。
郑时修叹一口气,坐在椅子上,脸上却是露出一个笑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是家中老大,父母都是普通的农人,几个弟弟资质也很是一般,另有一个不但没本事,还总爱惹是生非。
本以为娶了谢家的女儿,能帮着把家里头好好整治一番,谁想到菀娘出身好,相貌好,还带着丰厚的嫁妆过来,却是这样一个性子,管一管庶务倒是没什么问题,让她去管自己父母兄弟的事情,怕不是叫鸡去抓老鼠,鸡毛都飞了一地,老鼠还在四处乱窜。
幸好岳丈也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更知道菀娘的性子,帮着自己把几个弟弟都安置在了蓟县,凭着谢家的人脉,想要照拂、管束几个人,实在不费什么力气。
有了岳丈在后头助力,他在京城做官才能做得这样轻松。
郑时修的性子,惯来爱做“舍予”的那一个,不愿做“索要”的那一个。
他时时受谢家恩惠,已经非常不自在了,偏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强力忍着,盼自己快些升官,将来也能回报岳家。
虽然这几年他已是听过太多或好意或玩笑的话,说他当日不该这般早定亲,不然凭着一个榜眼身份,想要说宰辅家的女儿也好,想要说高官家的女儿也罢,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都要比谢家的家世好太多。
可郑时修却不觉得。在他看来,这一门亲做得实在极好。
虽然也抱怨过妻子粗心贪玩,偶尔也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能干的人打理家世,想必会更轻松些,可从本心来说,郑时修却是极喜欢谢菀娘的性情的。
直爽的、粗心的,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事一般,日子只有吃喝玩乐,天天都是开开心心。
他一面想着,一面随手给杨义府回了张帖子,答复说届时自己一定赴宴。
多年同窗,好容易外放回京,若是不应邀去坐一坐,实在说不过去。
***
几日功夫转眼就过了,到了休沐,郑时修看着时辰出的门,应邀去了仁和酒楼。
杨义府包了一处雅间,此时已是在里头等着了,见他来了,笑着站起身来相迎。
郑时修连忙上前见了礼,左右一看,屋中却是并无其余人。
杨义府便笑道:“延章不在京城,其余人我就不邀了。”
他这话听着像是信口说来,可仔细一想,其中却大有深意。
郑时修笑了笑,同对方寒暄了几句,这便坐了下来。
两人便坐着谈了一回往事,又说了一回这两年里头各自经历,就着酒食,少不得要把从前同窗拿出来讨论一番。
杨义府笑道:“当日我们几人,各自有所际遇,可要论升得快,还是当属延章,我们几个加起来都爬不过他……”话说到这一处,他顿了顿,复又补了一句,道,“也只有时修兄方能与之一比了!”
他一面说,一面仿若不经意地看了郑时修一眼。
郑时修吃了半日酒,已是微醺,他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得杨义府这般说,只笑道:“他是状元,又在赣州做下那样多事情,升得快也是正常的,你可知朝中有人如何说他?”
杨义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郑时修呵呵笑道:“考功司说他‘非人哉’!”
杨义府登时大笑,眼神却是微微闪烁。
两年未见,郑时修同从前相比,已是变了。
若是当年,对方听得有人这样说,脸上立时就要不好看。
可到了今日,倒似好像不当一回事了一般。
这是学会遮掩了,还是只是真的对那顾延章服气?
杨义府捏着酒杯,心中有些烦躁。
郑时修如今已是京官,听得岳山大人的意思,天子对其十分器重,如果这般发展下去,最多明年,去三部里头那一处转一转,很快便能转朝官。
而顾延章,则早是朝官了!
三人明明从前相差仿佛,自家隐隐还压着其余二人一头,可如今看来,竟是自己落到了最后。
不用问为什么,杨义府也知道原因。
自家运气,着实不太好。
如果当日娶的不是范家的女儿,而是孙家的女儿,早不该是这般的结果了。
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殿试排名被换,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自家被迫去得襄州任县官,也是因为范尧臣女婿的身份,回来之后,正正遇上杨奎去世,那一份自辩书通传于朝,范党只恨不得学那乌龟,把头先缩起来,更是不可能名目张胆给自己定差遣。
如果当日娶亲,不要那样仓促就好了!
第429章 郁闷
杨义府有两三分的后悔。
这后悔是隐隐约约的,每到夜深人静,便从脑海深处一丝丝地钻出来,想要按捺下去,却又无迹可寻。
娶了范氏,若说全无助益,却也不是。
可利弊相较,着实是弊大于利。
两年前集英殿中发生的事情,早在殿试发榜不久后,就在朝中悄悄传扬开了。
天子点状元,天子定排序,也是天子,把自家原本的榜眼之位,与并州王瑞来做了对调。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家的岳丈乃是范尧臣而已!
如果自己的排位原本就不高,那杨义府也就不去纠结了,可偏偏他本已经被初考官、详定官都排了榜眼之位,竟因为这等莫名其妙的原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给天子撸了下来。
谁都不是傻子,圣上所谓的“不欲这等小事污了你的名声”,不过是面子上说给范尧臣听的而已,归根到底,还是异论相搅,朝堂平衡,要压住范党的气焰。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为甚偏偏这个时候,为甚偏偏是他,要被拿来做筏子!
老天这是瞎了眼吗?!
然而杨义府自是不可能同天子去讲理,也不能埋怨位高权重的岳丈,他只能在背地里案暗自咬牙。
死也想不到,榜前订婚,本该是添益的,竟变成了祸害!
没过多久,新科进士授官,岳丈给他点了襄州谷城县县令的差遣,对比起郑时修进秘书省并挂职京畿上县,顾延章直接赴赣州任通判,自家这个去处,简直是连提都不好意思提。
岳山大人还要哄他说什么只“做上一年半载”、“等考功毕了,我便能顺理成章将你转到京畿上县”,再说什么“靠着水”、“灾后好建功”,另说什么顾延章去的赣州“并不临边地,没有榷场,也无大码头,平日里清晏无事,无论你再有能耐,在那一处做上三年五年的官,都立不出功劳”。
结果呢?!
别说一年半载了,如今早已过了两年多,自家才堪堪回京。
所谓的“灾后好建功”,俱是说得好听而已!
灾处是这样好去的吗?!
功劳是这般好立的吗?!
越是灾处,越是事多而杂,那些个灾民,日日闲得无事做,只会盯着朝廷要救济,管了吃住还不够,稍有不如意,就要来闹。
自家已是给他们建了流民营,也每日照两顿施粥,他们竟是还不知足,难道要把饭喂到嘴边才够吗?
仓促之间盖的房屋,漏水也不奇怪,春夏之交,生点霉,更是正常,地动之后那等老弱病残染上腹疾、风寒,本也是处处州县都有的事情,哪一处遭灾不死几个人??偏襄州那些个灾民竟要闹什么暴乱,害他被人上表弹劾,硬生生延了一年多的磨勘。
恰好就是多了这一年多的磨勘,一回京中,竟就遇到杨奎自辩一事,打击了范党倒不要紧,可害得自己,竟也被拖累得不好转官。
对比起来,顾延章的运气,着实太好了!
不由自主的,杨义府已是忍不住暗暗设想,若当日去得赣州的是自己,又会如何。
赣州有白蜡虫;
赣州城内有水患,可地势却能建福寿渠;
赣州正正是吉州、抚州去建州、泉州等地的必经之路,虽要抚流民,可一州通判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与相应的资源,同自家当日一个县令比起来,简直是好上太多了。
如果自己能做赣州通判,就能调动多一些物资,能建更好的流民营,也有无数手下来分派官吏,便不至于像当初一般,因为材料不足,导致屋舍漏雨,又生出霉来,叫流民暴动。
万般都是命!
杨义府自认,如果当日是自己去到赣州,作那一个通判,也一般能做好!换做顾延章去襄州谷城县,作那一个县令,也一样会遭殃!
偏偏自家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如果当日他没有娶范氏,自是不会被天子掉转名次,依旧是榜眼,欲要任一州通判,连运作都不用,依旧例便能做到,去得赣州立下那般功绩,等回了京,有了叔父在后头帮忙,何愁不一飞冲天!
越是想,他就越是难受。
明明原本以为自家走的是一条捷径,谁晓得这捷径上头竟是拦了老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起初绕着另一条原路,却越走越远,越爬越高,这叫他如何能忍!
可再不能忍,也只能忍下去。
岳丈大人只是暂时偃旗息鼓,却不是被彻底撇开,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应当就能慢慢缓过气来。如果此时得罪了他,须是讨不到好。
还是那杨奎,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要不就死早点,要不就死晚些,偏要来干扰了自己授官!
等熬过了自辩书这一阵子,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旁人爬得快的,都能二转了,自己还在这一转当中打着转。
杨义府手中紧紧捏着那一只杯子,好容易才把那不忿给压了下来,只抬起头,做一副轻松的表情,说笑一般地道:“确是‘非人哉’!延章这一番在赣州,运气、手段,缺一不可,将来时修兄去得外任,也当好好同他问几句,看看他有无什么巧妙之法能教授一番。”
又道:“可惜他已是去得广南,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顾延章回京的时间并不长,又忙于修赦,并没有太多的闲工夫。
再兼他虽是在学士院中任职,主持修赦的又是范尧臣,可真正管事的却是董希颜,那一位乃是权知大理寺少卿,按着大理寺的规矩,平日中是不能私下宴饮、聚会的,管着修赦的时候,因下头人泰半都是自大理寺中抽调,是以也这般要求。
顾延章虽然编制在学士院内,不需遵此规矩,可他也自觉地减少了外出见客、宴饮次数,饶是如此,因为从前在蓟县的同窗之谊,他还是找了机会,同郑时修见了三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