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是深入骨髓的湿冷,寒风混着湿气吹在人脸上,不像刀割,却像针扎一般,带过来一股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的血腥味。
半个时辰之后,这一场小小的对仗终于有了结果,从山道到陡坡处,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具交贼尸首,有的身上插着长枪,已是一动不动,有人身上插着箭矢,还在微微地挣扎着呼痛。
远处,几个身形矮小的人飞快地往后头逃窜。
不需要王弥远下令,早有兵卒追了上去,一刻钟之后,逃跑的人已是被一个不落地抓了回来,一一按倒在地上。
在广南打了数年的仗,又戍卫了很长一段时间,王弥远多少也会些交趾话,不用向导帮忙,便把脚踩在其中一个交趾兵的肩上,亲自审问道:“你是谁人麾下,帐中多少人,此行将领为谁?”
寒风中,那兵卒满头是汗,张了半日的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王弥远没空跟他废话,手起刀落,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脑袋便落了地,溅了地上一小滩的血。
见了这缠绵,不用他再问话,一旁几个交趾兵便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我是广源州溪洞的,洞主是黎德!”
“我们峒中来了七百多人!”
“将军,在钦州同宾州胡来的都是交趾人,我们溪洞的可什么都没抢,火也不是我们放的!”
“对对对,我们是被逼着来的!”
几个小卒交代得很快,可惜知道的不多,大都是半猜半蒙着说的,有些王弥远问的问题,他们明显并不知道,但是都胡掰着答了。
王弥远对广南很熟,听着那几人的答话,自家就拼凑了出来大体的情况。
此次交趾乃是兵分两路,由辅国太尉李富宰为首,取海陆北上,将领谭宗则领军数万,与李富宰分道而行。
全军号称二十万,沿途广发《伐晋露布》,沿途宣扬“晋主昏庸,不循圣范”,又说交趾“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大批大晋挑衅兵事,禁绝交易,邀了广源州中数百洞主一并入侵。
广源州本来就是墙头草,无事时也要来大晋边境跟着混点秋风,此时听得交趾说杨奎已是死了,据说才来邕州数月的陈灏也病得快死了,只剩下些残兵败勇,邕州、宾州、钦州等等南边十来个州县,加起来都没有一万的兵力,而邕州城中也有知州一心要开边事,时不时就带兵操演,一看就是准备要打仗的样子。
广源州中各家洞主一商议,想到近期却是邕州动作很多,又兼前一阵子徐炯的事情,越发叫他们觉得与其等着大晋打交趾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收拾了,倒不如主动出击,跟在李富宰后头,还能捡点便宜。
因交趾李、谭两人只辖制麾下,并不直管广源州中兵卒,只分派事情给他们做,少不得便松散许多。
面前这一队溪洞中的散兵本也该跟着大军赶路,也不晓得什么原因,却是脱了队,并不是什么精锐前锋,是以知道得也不多。
王弥远问完了话,却是懂得这几人说的话中多少有诈。
广源州峒中的土兵趁势烧杀掳掠的事情,从前实在是数不胜数,眼下说不出为甚会脱队,可看他们身上背的,怀里揣的,另有后头两匹驴子,几匹马上吊着的东西,全是细软、鸡鸭,分明是才抢了左近村中人的东西。
他也不同这几人废话,把人丢给亲兵,自家翻身上马,按着他们指的方向往一边的半山腰爬去,想要看看此处十分能瞧见交趾大军的行军情况。
等他回来的时候,战场已经打扫得七七八八了,近百具尸首便被拖到了林中就地掩埋,只是邕州左近的小道多是泥土路,道路上依旧留着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
王弥远把手上的长刀重新插回了腰间的刀鞘中,分派了一队人马把后头的细软、驴马都按着地方送回去,才重新整队回营。
纵然身后都是广信军中曾经在广南多年征战的骁勇,身下也都跨着马匹,他依旧不敢在此处多行停留。
这一阵得到的探报十分频密,然则与交趾兵力上的预测,却是各有不同。
有探子回报,交贼自称举兵三十万。也有探子回报,说交趾不过三四万兵力而已。
听得方才那几名广源州中的土人报数二十万,王弥远心中大概也有了个数。
广源州中大半山峒皆已依附交趾,按着溪洞七八百人来算,其余各峒增增减减,少说也有二三万人,加上交贼,若说总共没有十万兵力,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王弥远略有些紧张。
他行军打仗是个谨慎的性子,便是杨奎也曾夸过他一个“稳”,眼下算了一回己方兵力,再对比了一下交趾那一处的兵卒数量,再想一想邕州城中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吴益,如何能放得下心来,便催马快行,急急赶回了城外营中。
回到营地的时候,几名副将皆是在帐中议事,见得他来,旁的也不说,其中一个直接道:“交贼离此只有三十里,李富宰领兵,谭宗副帅,另有广源州中数万兵力,应是有十二三万人马来袭,当是明日就要到了。”
第507章 迎敌
营中的探报并未出错,次日未时,李富宰与谭宗两路兵马于邕州城外相会,兵临城下,不做任何休整,便拟要趁势攻城。
双方兵力实在是太过悬殊,邕州城中,半点不能匹敌,王弥远等几名副将已是指挥平叛军彻底撤入城中,与数千邕州守兵一道分城门戍卫。
王弥远协助驻守北门,此时此刻,正与前来查看后勤的顾延章清点此处的军械、辎重,防备交趾落地攻城,守城兵械、人力却跟不上。
两人站在城墙之上,正说着话,却听得长长地“嗡”了一声,本该紧闭的北门城门居然从内而外地被打开了。
王弥远听得声响不对,扶着城墙往下一看,只见数列兵士分别持弓、矛、盾、长枪鱼贯往外涌出,人头源源不绝。
他登时脸色都变了,冲城下叫道:“谁人开的城门!都他娘的疯了吗?!”
邕州城墙接近四丈高,此时北风呼啸,饶是王弥远中气十足,然而才张开口,声音一发得出来,便被风给扑回了嗓子里。
下头的兵士听得上边含糊有人喊话,纷纷抬头回望,却被后头的军鼓给催着往前行。
不多时,十来列兵士已是在城门下列齐了队。
顾延章见得此景,皱着眉头唤来一名亲兵,正要叫对方去问话,却忽得一个小兵喘着气冲得上来,叫道:“军将,勾院,知州通令要开北门迎敌!”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邕州府衙中的一名州官已是上得城墙来,把头一昂,大声道:“秉知州令,已开了北城门,趁交贼兵疲,我军正好迎面击之。”
又道:“知州请调王军将麾下三百兵士,并我城中八百兵士,足兵一千一百人,此回全由王军将统领,共迎敌军!”
王弥远听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叫‘共迎敌军’?知州命我此时去迎敌??”
那州官从袖中抽出了一份盖了邕州州衙大印的文书,张得开来,捏于手中,举在王弥远眼前,道:“军将,此乃知州亲令。”
王弥远冷嗤一声,也不给吴益面子,脱口骂道:“他莫不是脑子有病!”
又把那文书一揉,抓在手中,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交趾兵,道:“叫他莫要在州衙当中缩着,来此看看,交贼少说也有数万人,叫我领着一千人手,去‘迎面击之’?他难道是嫌城中人太多了,粮米不够,想要少养些人口?”
那州官脸色一窘,却又很快回过神来,恼道:“军将好歹也是多年领兵,怎的连半分兵法都不知晓!知州又不是叫你等正面与数万交贼相抗,只是他熟知军情,知晓交贼连续攻打钦、宾两州,又跋山涉水来袭邕州,必定已是兵疲力竭,此时城中派兵迎敌,乃是给交贼‘当头一棒’,王军将带得兵出城,只消‘见好就收’便罢,难道当真指望你大败交趾?!”
王弥远听得冷笑,也不理他,只把手中那揉成一团的文书掷在地上,虽说未有踩上两脚,厌恶之色却已是溢于言表,道:“怕是要叫吴知州失望了,我官小力微,只会守城,不会用一千兵士迎数万敌军,你既是这样知道吴知州心思,不妨自家带兵出城,去‘见好就收’罢!”
王弥远向来性格沉稳,极少当面不给人台阶下,此回一则是当真恶心到了,二则是为了表态,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已是难得地决绝。
那州官见得被扔在地上的文书,面色十分难看,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当地,一时竟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方才咬牙道:“军将这是不把知州军令放在眼中?”
顾延章一直立在一旁,听得此人一口闽州腔,已是知道其来历,便对着王弥远微微摇了摇头,仿若闲话一般插了一嘴,道:“知州忧心百姓,上心军情,自是难得,只这州府衙门出的军令,拿来同邕州城中的军校说话,倒是并无毛病,用来同平叛军中的王军将说话,却是有些冒昧了。”
又道:“若是知州当真想叫王军将出城迎敌,不妨去请陈节度军令罢。”
他语气十分淡定,话里话外,全然不把吴益的军令放在眼中。
顾延章与王弥远两人一唱一和,把那州官气得打仰,因转头一看,城墙上不是广信军中兵士,就是荆湖厢军兵卒,全是王、顾这一边的人,自家只得两个随从跟在身边,还是站得远远的,缩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半点用处都没有,自是拿面前二人没办法。
那州官弯腰捡起那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文书,把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转身下得城去。
待得此人不见了踪影,顾延章与王弥远的脸色才一同难看起来。
王弥远低声道:“再叫他这般上蹿下跳,迟早要闹出事来。”
他没有指名道姓,顾延章却立时知道了这话中说的是谁。
两人一同沉默了片刻。
陈灏一日不好,压不住吴益,城中就一日不宁。
吴益官职太高,资历太深,然则军事涵养却又太差,半点做不得用不说,还爱指手画脚。往日也算了,不遇上大事,实在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此时有交趾兵在外,再给他这样搅和,一个不小心,满城军民都难逃劫难。
眼下八百守城军结成队列,等在城门之下——他们是州中编制,无论王弥远也好,顾延章也好,都没有指挥的资格,此时哪怕想叫人撤回城中,也不得。
城门守兵乃是邕州兵士,王弥远只能做驰援,不能命令,他们要开城门也好,要关城门也罢,旁人都无法置喙。
只要吴益似今时这般把着城中军政大权,平叛军中便是有多少手段,也使不出来。
两人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
再说下去,就没办法收场了。
顾延章再三确认过了此处民伕、军械等物,正要去往东门,却听得下头一阵呼喝声、脚步声,紧接着,整齐的冲锋声传得上来。
他与王弥远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连忙几步跨到城墙边上往下看,果然远处铺天盖地的交趾兵潮水一般向邕州城涌过来,而城门处的兵卒也在一名邕州守将的指挥下冲了出去。
第508章 守城
交趾军中,副将谭宗眯着眼睛站在军中,远远望着两军对阵,心中满是疑惑。
邕州城这是在搞什么?
他还没有说话,便听得后头一阵人声,转过头,却是辅国太尉李富宰带着一群将领走了过来。
谭宗连忙上前相迎,口中先唤了一声“太尉”,正要说话,只听李富宰开口道:“怎么还不攻城?”
谭宗便指着前头正在对仗的两军道:“邕州城中派了兵出城,眼下在城外战着,不知其中有什么阴谋。”
交趾人丁黝黑瘦小,五官大多扁平,可李富宰却是与众不同,哪怕是按照晋人的审美,他的相貌也已经能够称得上英俊,身量也比寻常交趾人高上一个头,身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官威。
不知内情的人,哪怕是绕着他仔仔细细看上数遍,也不会发现,这一位在交趾李氏王朝中已经称得上是一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太尉,乃是一名宦官。
李富宰出身武将世家,他原名吴俊,其父乃是一名太尉。
他少时便“姿貌扬逸”,又善骑射,通兵法,承父荫之后,自愿净身成了太监,入宫单位侍卫及黄门袛候,后来晋升做了太保,当过暗访使,帮着李朝镇压过芒族动乱,并征讨过占城,算得上是交趾国中数得出来的武将,以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著称。
这一回能叫李氏王朝主动攻打大晋,李富宰“功不可没”。
他带兵扬帆北上,先下钦州,再下廉州,不过寥寥数日,便连下两城,手下兵卒在两城之中又烧又杀,又掳又掠,连个像样的抵抗都没有遇到,沿路行军而来,更是像烧红的刀子切猪油一般,丝毫不费力气。
眼下见得邕州城中派了数百兵士来拦,李富宰只略停了停,便道:“攻城罢,邕州城内不过几千兵力,陈灏病得只剩一口气,眼下爬都爬不起来,说不准明天就死透了,剩下一个吴益,几个零丁的指挥,而今我等十万兵,还在这里担心什么阴谋?”
得了李富宰一声令下,谭宗也不再迟疑,立刻便下令攻城。
交趾左翼兵力倾巢而出,往邕州城门涌去。
***
顾延章与王弥远二人立在城墙之上,很快便看到了交趾营中的动静。
虽然隔得远,可两人都不是第一回历战,自然看得出来那是大军出击的架势。
城下终于开始鸣金收兵。
这一来一回,不过是半个时辰,两边也只是草草对射了一回,并没有怎么真打,可见得邕州城中的兵卒一路仓皇地往后退,被交趾追得损兵折将,丢盔弃甲,顾延章实在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不行。
吴益竟然当真下了这样的命令……
在兵力如此吃紧的情况下,依旧坚持调城中八百兵士于正面迎击交趾……
这一位吴益吴知州,当真不愧是“清流御史”出身。
他难道以为如今还是数千年前的列国征战,君子对垒,你我回合相击,阵前还要派出大将比一番武艺,再行掩杀,如若形势不对,只要挂了白旗,便能全身而退,敌军绝不会追击吗?
北门城门上站着的除却潭州的荆南厢军,还有数百打过交趾的广信军精锐,此时看着远处两军相对的景况,再看到蚂蚁一般的人头朝邕州城而来,泰半人的脸色都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