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战果,不仅把交趾惊到了,便是王弥远自己也有些始料未及。
交趾帐中的李富宰与谭宗站在高台之上,把下头的景况看得清清楚楚。
李富宰面色有些难看,令道:“叫前头让开,喊他们齐射。”
此时交趾前军与大晋的骑兵搅在一处,压根来不及躲闪,这一句“齐射”,射的不只是晋军,一般也是交趾兵。
然则谭宗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只看着旁边的旗手做了齐射的动作。
——如果能用几百交趾兵的代价,灭了大晋这几百骑兵,也算是一门好买卖了。
左右他们兵多。
王弥远虽然杀得兴起,却并不冲动,一见交趾变阵,很快察觉出了不对,他并不恋战,立刻便重新召齐了手下兵士,打马往回冲去。
交趾兵列阵追杀了过去。
李富宰站在高台之上,大声叫道:“城门没关,谁人第一个攻进城中,我重赏千贯!奏请陛下封知事!”
旗手立时把他的话转达了出去。
远处的交趾兵很快便轰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去。
第511章 兴奋(补更)
神臂弓的最大射程是三百四十步。
邕州城墙高四丈。
顾延章站在城墙之上,看着王弥远带着百余名骑兵朝着邕州城门飞驰而来,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
卫七站在一旁,急得毛焦火燥,叫道:“勾院,怕是要来不及下吊桥了!”
邕州城外有护城河,壕宽水深,乃是一道极有用的屏障,全靠着城墙上的吊桥将城门与城外平地相连。
这一道吊桥大且重,想要在短时间中内快速地收起来,并不容易。
王弥远带着骑兵跑得还算快,可另有一些伤兵却是走得慢,若是想要等到所有人都入城,交贼怕是也追上来了。
顾延章没有正面回卫七的话,而是转头问道:“你神臂弓准头如何?”
卫七愣了一下,却是立刻自夸道:“打三年前开始,我只要持弓,便从未有不中过!”
他顿了顿,又道:“神臂弓虽然用的次数不多,却也有八九分把握!”
顾延章点了点头,伸出手指着远处那一道将旗,道:“看到交趾的将旗了吗?”
卫七顺着顾延章的指点望去,果然见得几面大旗,虽说隔得有点远,却被人高举着,在交趾兵中显眼至极。
顾延章又道:“若要射倒一面将旗,你可有把握?”
卫七犹豫了一会,道:“交贼再往前行一百五十步,我三箭之内应是能得中!”
顾延章便转头唤来一名亲兵,吩咐道:“给卫军校搭弓。”
那亲兵很快与另一人分别捧着一架神臂弓跑了过来,两具弓上都已是搭好了木羽箭。
卫七心中虽有些发虚,却是一咬牙,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神臂弓,搭在城墙上,开始对着远处的交趾军旗调整起角度来。
顾延章退后几步,扫了一眼城墙之上各在其位的六百兵卒,并他们手上持着的全数搭好木羽箭的神臂弓,这才回到原来的位子,看向城下。
邕州守兵回撤得零零散散,不成队列,而就在数百步后头,随着交趾军中冲锋的号角响起,并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交趾兵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拼命地往邕州城冲来。
两边离得太远,顾延章又不懂交趾语,自是不知道这乃是因为李富宰的一番利诱,承诺给头一个冲上邕州城的兵卒官职与钱财的重赏,引得兵丁们个个都不要命了。
然则他也不需要知道。
王弥远带的骑兵终于开始入城,而不要命的交趾兵们,也终于开始进入了神臂弓的射程。
城墙之上安静得可怕,一千八百余名兵卒站在当地,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只竖着耳朵,等着命令。
广信军并保安军中的两百余名精锐站在最中央,两边则是潭州荆湖厢军、邕州城守兵中挑选出来的老兵,全是上过阵,用过神臂弓的老手,总计七百余人。
在他们身后,复又各自立着一名兵卒,人人身后背着一筒木羽箭矢。
城墙上的兵士挨得很紧,却是没有一个人出声。
顾延章等到最后一名邕州守兵也撤进了城门外一百五十步内,又见得交趾兵冲得越发地近,眼看再过片刻,就要靠近城下。
他再三确认过交趾兵与邕州城门之间的距离,这才转过头,对着几步开外立在高台之上的令官点了点头。
那令官几乎是立刻大声吼道:“持弓!”
一面叫,一面挥着手中的小旗。
邕州城的城墙既宽又长,他那小旗一挥,十五丈一岗的令官皆已看清,纷纷跟着吼道:“持弓!”
城墙之上,七百三十一名弓手,全数举起了手中的神臂弓。
顾延章心中复又数了十下,等到邕州守兵并王弥远领的骑兵已是全数撤入城下五十步内,远处的交趾兵,中军已是离得极近,都能看清那四张大旗上头写的字迹,这才复又转过头,对着那令官做了个手势。
一息之后,那令官用力挥舞着手中的令旗,几乎是嘶声裂肺地叫道:“齐射!”
七百三十一张神臂弓齐射,会是怎样的场面?
如此大的手笔,顾延章也只看过一回,那是在延州阵前,杨奎下令,陈灏亲自坐镇,由老将领兵与北蛮正面冲撞,带着八百神臂弓手,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将北蛮穿着护甲的前锋,全数扎成了刺猬。
眼下,就在这邕州城墙之上,七百三十一张神臂弓齐发齐射,七百三十一根仅有数寸长的木羽箭,带着短短的尾巴,密集如雨地激射了出去。
神臂弓发射的声音极小,箭矢穿透空气,并没有寻常弓箭“嗖嗖”的声响,那声音很尖,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是不见了踪影。
箭矢密密麻麻,直扑交趾中军而去。
***
李富宰已是与谭宗下了高台,带着众将与护卫往邕州城的方向行去。
而今交趾连下两城八寨,气势正盛,只要一鼓作气,把邕州攻下,接下来便是宾州、梧州与广州了。
与钦州、廉州不同,邕州乃是大城,一旦此城克下,便能与后方连成一片。
“去看看东门那边攻得如何了。”
李富宰吩咐道。
一名亲兵立刻往东门奔去。
连上广源州,交趾此回兵力足足十万,虽然不会同时进攻四个城门,然则主攻西门,次攻东门,是早已定下来的计划。
见人领命走了,李富宰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北门上头。
“谁人领兵攻城?”李富宰转头问道。
谭宗立刻回道:“是元理。”
李富宰哈哈一笑,道:“他倒是手脚快。”
跟在旁边的一名裨将也笑道:“七八个人抢了半日,独元理得了头一个,不晓得引得多少人眼红,他的兵在中军,全数排在前头,若是不出意外,当是头一个攻进城中的,也不晓得谁人能拿那千贯与知事之职!”
这人话一说完,众将皆是哈哈笑了起来,跟着连声附和。
李富宰面露笑容,抬头望着邕州城那两扇犹未关上的城门,仿佛是随口问道:“你等谁人愿意做援?”
众将顿时兴奋起来。
一路北上,无论是遇城还是遇寨,都没有遇到过正经的反抗,往往还未把攻城竹梯搭上城墙,城中就自行投降了,有些胆小的寨子,甚至都不用打,自己便把门开了,老老实实纳降。
第512章 扑面(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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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里头就那几千兵,虽然有陈灏,也已经差不多死透了,至于从前那个令能止交趾国小儿夜啼的杨奎,早闷在坟头里,骨头都能拿来敲响鼓了,还怕个屁!
邕、桂两城的富庶,交趾上下皆知,眼下说是做援,其实就是攻下城后进城占场杀掳,白捡好处的事情,谁人不想要?
想到邕州城中的金银、美女,有一两个副将甚至都忍不住舔起了嘴唇,争先恐后地插道:“太尉,末将愿往!”
争战声不绝于耳。
另又有人急道:“太尉!我莲子峒可是事事听从太尉交代,太尉说一句要打钦州,我等便跟着来钦州,说一句要打廉州,我等便不要命地打廉州,却从不得安排什么正经事情来做,如今到了邕州,你可不要把我等忘了才好。”
李富宰寻声望去,果然说话的乃是莲子峒的洞主,名唤黄末儿的便是了。
李富宰此回领兵北上,带的除却交趾国中将领,另有广源州的数个峒主,其中带兵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便是这个黄末儿。
他一时心中隐隐生出几分后悔。
还是前些年被杨奎打怕了,总以为大晋坚不可摧,谁晓得却是这般不堪一击。
早知如此,哪里需要什么广源州的配合。
眼下人这样多,不但没什么用,广源州中山民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常常不是违军纪,便是四处乱窜,同交趾正经将领抢功,倒不如不要他们跟着来,到时候打完了大晋,回程的时候,再顺便收拾了广源州的七十二家洞主才是正经。
不过此时再想这些,已是没什么意义。
他只扫了那黄末儿一眼,呵呵笑道:“自是有你的差事。”
一句话便把此事略过了。
入城驰援的差事何等肥美,怎么可能给广源州的洞主。
李富宰看了一圈自家带出来的亲信将领,点了三四人,各自分派了差事,令道:“你等各领两千兵,只要一见得前头攻上了城门,便跟着上去。”
众将领命而去。
分派过差事,李富宰带头往前走着,好要看清楚些自家兵士攻城。
谭宗跟在一旁,奇道:“邕州怎的还不闭城门,难道是要投降了?”
众将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
“晋人都是些孬种,不用打,自家就会投降,上回在钦州的时候,我见得那军将身上血淋淋地站在城头,还以为他要作甚,谁晓得那人把一个人头用竹竿子一挑——竟是自家把守城的州官给杀了,降得比狗还快!”
“太尉带兵而来,所向披靡,晋人自是望风而降!”
“我大越十万大军,区区一个邕州,如何能敌!”
李富宰听着手下此起彼伏的马屁声,虽然没怎么认真过耳,却也并不觉得众人说的有什么不对,只脸上笑着,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寻常弓箭的射程不过百步,只要不走得太近,便不虞被伤到。
谭宗跟在一旁,也笑道:“看看元理这一回要打多久,若是快,还能在邕州城里头吃个夜伙!”
“若是今晚能进得去,便是吃不得饭,能寻个好去处睡一觉子也好啊,军中那些个又老又丑的,我是受够了!”有人跟道。
众人更是一阵震天的大笑,时不时还有人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笑容。
李富宰难得地回头道:“若是今日攻进城中,谁捞得什么,各凭本事!”
众将顿时如同炸锅一般,议论纷纷,场中一片欢乐之声。
谭宗指着远处道:“邕州收吊桥了!”
“居然真敢打啊!”有人笑嘻嘻地回道。
又有人道:“哎呦,他们射箭了!”
“看来陈灏是真死透了,如今谁人守城?难不成是那姓吴的知州?”
“定然是了,隔得这样远,怕不有两百多步罢?从城墙上头射下来,那箭矢早没了力道,拿来挠痒痒,老子还嫌不带劲呢!”
又是一阵大笑。
“好似那知州是个没打过仗的文官!”
“邕州有官如此,实是我大越之福,也是太尉之福啊!”
众人说得嘴响,人人脚下都不带停的,只跟着李富宰往前走,一面还不忘发表着羡慕——
“便宜元理那小子了。”
“从前我攻城的时候,怎的就没遇到过这等隔着两百步就射箭的傻子!”
***
此时此刻,便是就在阵前的元理也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他是交趾国中的老将了,从前也同大晋交过许多回手,与杨奎正面相交过,靠着十分的运道,堪堪捡回一条命。
换做是从前的他,定然不会相信有一天打大晋的时候,会像今日这样轻易。
钦州、廉州几乎是毫不费力便被人拱手相送,眼下到得邕州,听得探报,里头只有数千兵力,陈灏已是重病,剩得一个没打过仗,只会挑事的知州。
元理领了两千兵,再有左翼、右翼各一千人,足足四千兵力,后头更有十万大军作保,撵着大晋的兵抱头鼠窜。
邕州城外少山岭,多是旷野,寒风一刮,便叫人瑟瑟发抖。
然则元理却是全身透着热气,兴奋得直冒汗。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眼见离邕州城下越来越近,元理“唰”地一下拔出腰间得李太尉赐下的宝剑,将那剑高高举起,大声复述着方才听来的承诺,喊道:“儿郎们,给我冲啊!太尉说了,头一个站在邕州城墙之上的,得钱千贯,封知事!”
又嚷道:“进得城中,金银有了,女人也有了!”
兵卒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元理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面大声怂恿着兵卒攻城,待他抬起头,正要交代手下从哪一处开始搭竹梯子,却见邕州城下的吊桥一点点被拉了上去,城墙之上忽然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紧接着,万千箭矢破空冲出,往自家军中射来。
他并非新手,乃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只稍微估量了一下此处与邕州城门的距离,便放下心来。
还有两百步。
这样远的距离,居然也敢射箭?
守城的将领得有多蠢?
“这箭射不过来,也射不死人,都不用躲,给我冲啊!”
元理转过头,大声叫道。
他挥着手中的剑,正要再说几句话,却见得身旁的一个亲兵面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
元理还未反应过来,张开嘴,一个“冲”字正要真正冲出喉咙,忽然听得耳边一下极为尖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