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你之见,我军当要如何攻城?”李富宰忽然道。
郑文祥便道:“我大越兵多,邕州兵少,今次选得城门狭小的地方,只要一气冲得上城墙,便妥了!”
他话说得含糊,可帐中都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这是叫李富宰用人命来填,顿时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不放。
郑文祥立时知道自己犯了错。
这计策倒是没有问题,只是不该当着众将的面说。
只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一下子就得罪了一帐子的蛮将,他有些心虚,只得闭了嘴。
黄末儿叫道:“太尉,攻城可不能用弟兄们的命来堆啊!”
李富宰的面色有些难看,道:“我何时说要用人命来堆了?”
黄末儿忙道:“那神臂弓何等威力,只要近得城下三百步,命便难保!若是没有办法对付神臂弓,只要攻城,同送命又有什么区别!”
一时帐中场面有些难看。
正当此时,一直未曾发话的徐茂却突然开口道:“太尉若要攻城,却也不难,神臂弓虽是强,绝非毫无弱点。”
同生于廉州,通晓交趾语的郑文祥不同,徐茂说的是带赣州口音的大晋官话,不过李富宰也好、谭宗也罢,乃至帐中许多蛮将,多少都能听懂一些,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
“这弓弩十分稀罕,邕州城中最多也就两千架,一处城门了不起分得几百把。”
说到这一样利器,徐茂十分熟稔的模样,道:“神臂弓同寻常弓弩不同,用的乃是木羽箭,那木羽箭是特制的,架架都要花上许多银钱,寻常箭矢约莫也就十文上下的耗费,这木羽箭,徐茂想着,少说也要费上数十文。”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桌上一根散放着的木羽箭,比划着道:“陈灏虽是带了神臂弓南下,配的木羽箭却并非太多,当真射起来,应当撑不了多久,只要咱们把箭矢耗光,城中便没有其余办法了。”
说到这一处,徐茂话锋一转,又道:“另还有一桩事,这神臂弓极易折损,哪怕小心用得,最多也就能拉弓百余回,便要重新修复,城中虽有工匠,却也并不多。”
“神臂弓乃是神兵利器,只有一桩弱点,但凡遇得水气、湿气,便要坏得厉害,这弓弩若是保存得好,能射穿三百四十步外的盔甲,可若是在雨天,给雨水浇了,就算只有两百步内,也未必能起什么大用。”
第519章 闹事
徐茂顿了顿,道:“徐某已是去问过了,邕州冬日也时常有雨,只要先将护城河的沟渠水引出,填平城壕,待得下雨之时再行攻城,便能躲开神臂弓的威力。”
听得他把话说完,帐中众将都不再出声,只转头看向了李富宰。
谭宗站在一边,心中又是嫌恶,又是松了口气。
对着徐茂、郑文祥这等叛族叛国的人,他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然则这徐茂不愧是广信军出身,跟在杨奎、陈灏麾下,见识极多,居然当真能得有用的主意。
而另一边的郑文祥的面色却是难看极了。
一般是投靠交趾,两人一文一武,都在抢首功,眼下来看,自家是抢不过这个武夫了。
果然,李富宰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徐茂的肩膀,道:“晋人不懂用你,实在是瞎了眼,也是我大越之福!等到攻陷了邕州城,我自会给你向陛下请功!”
徐茂半低下头,道:“太尉过奖了!徐茂只是说几句话,真正攻城立功的,还是诸位将士!”
李富宰心情极好,笑道:“待得攻下了邕州城,本官自会据功给诸位请赏!”
见得神臂弓之威,本来交趾已是士气大挫,方才议事的时候,许多广源州的峒主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更有众将也是人人忐忑,若是没有徐茂这等通晓神臂弓弱处的人在此,他还要花上许多功夫去安抚军心,更要摸索如何才能对付这看起来难以抵挡的神兵利器。
而今有了徐茂在,交趾军实在是轻松了太多。
李富宰又夸了几句,才转头看了看帐中众将,点了一人道:“黄末儿,明日起,你且带你族中兄弟去截引护城河之水,待得天降大雨,我等便立行攻城!”
……
等到帐中众将离开之后,谭宗独自留了下来,对着李富宰道:“太尉,前几日城中传出消息,说那陈灏已是数月没有动静,另有一名姓张的都监带了三千兵士出城,眼下算来,城中当是兵卒不过八千。”
“陈灏此回带得来的麾下副将共四人,应是能顶些用的,还有不到七八个指挥,平日里却也做不得什么大用,并没有几个大将在。”
他把城中探子送来的情报简单说了一回,又道:“邕州城中那知州倒是十分强势,早早便把城门拦了,许多人出不来,我已是差人送得信进去,想办法挑拨城中乱起来,若是能趁乱把城门开了更好!”
李富宰听得十分满意,点头道:“城中越乱越好,若是城内城外能里应外合,哪里还怕什么神臂弓!”
又道:“虽如此,却也不能指望城中内应能成什么事,最紧要还是想办法攻城。”
谭宗道:“太尉说得是,不过这回的内应中倒是有几个邕州人,因那知州禁绝互市,也断了他们的生路,那些都是两边做买卖多年的,两头都吃,我砸了些银钱,又说将来攻下城后,保他们平安,个个都答应得好好的,想来应当也是能做点用的,只不晓得多有用而已。”
再道:“当日是说,一旦城门开了,便放引信烟火,响得三声,我等便可攻城,城中必是已经乱了。”
李富宰便道:“晋人奸猾,多是来骗财骗物的,还是要指望咱们自家安插进去的探子。”
谭宗点头应是。
两人又说了一阵攻城事宜,才各自散了。
***
李富宰与谭宗以常理度之,自是不会对城中的探子抱有太大的期望。
两人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回自家安插进城的人,居然能当真做成了几件大事。
邕州州衙之外,横七竖八地摆着百余具身上满是刀箭伤口、血迹尸首。
——都是东门白日间出城应敌的阵亡者。
此时此刻,上千百姓围在州城之外,当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众人聚在一处,哭声、吵闹声,一声大过一声。
数十名衙役拦在门口,手中持着水火棍,看着外头的百姓在吵闹不休。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寻常打扮的男子,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脸上涨得通红,吼道:“交趾十万兵,咱们邕州城中才这几个人,就这样还要跟着出城去打!怎的不叫他们当官的自家去,偏要咱们这些穷人去送死??敢情咱们的命就不是命,他们当官的命才是命??我弟弟下头三个小儿,而今入得军中,一上阵便把命送了,只得那几个铜板的抚恤钱,他家中妻子谁来养育?都喝西北风去吗?!”
他话刚落音,旁边就有人跟着喊道:“姓吴的,你莫要躲着了,邕州城上下谁不知晓,若不是你不给交趾同广源州跟我们邕州人做买卖,他们至于要发兵打过来吗?你惹出来的事情,现在要满城人陪着你遭殃,拿别人的命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打得好算盘!”
那男子等旁边的人说完,才复又喊道:“姓吴的!你莫要以为我们邕州人都是好糊弄的!数百条性命,被你一句话便送了死,你夜晚睡觉也不怕鬼来敲门吗?!”
一面叫,一面又作势要冲进去。
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十分紧张,连忙将水火棍又竖了起来。
男子不敢擅动,却是转头对着后边的人叫道:“看啊,姓吴的躲在衙门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害死了这么多人,自家却是半点也不觉得对不起咱们邕州人,连个头都不露!”
他才说完这句话,后头人群当中便有人叫道:“叫姓吴的滚出来!”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声音,皆是要吴益给一个交代。
场中近千人,虽有老弱妇孺,可过半都是壮年,若是有各街各处的巡铺一个一个好好点一点,很快便能发现邕州城内过半的混混都聚集在此了。
那男子见叫嚷了半天,里面半点动静没有,转过头又吼道:“乡亲们,这狗官不做声,他不出来,咱们便进去找他!”
他一发号,登时震天的呼应声便响了起来,那些个阵亡者的家属还罢了,壮丁们却是纷纷往前冲,拼命地要往衙门里头挤。
第520章 拦阻
邕州州衙的巡尉李逢年出得州衙大门的时候,外头正一片沸反盈天,拦在门口的衙役们几乎快要顶不住往里挤的人群。
他听得一名衙役喝道:“贾老三!你不要命了,擅闯衙门,带头闹事,这是要流放的大罪!”
被称为贾老三的正是那四十上下的男子,听得衙役这般说,此人转过头便大声呼道:“乡亲们!衙门不杀蛮子,要抓咱们自己人了!”
后头一阵哗然。
贾老三又大声叫道:“狗官好大的威风!我家里头就一个兄弟,被那姓吴的害死了,若是不能给他讨个公道,将来到了地下,我拿来的脸去见祖宗!眼下要杀要抓,都随你,老子要是皱了一下眉头,就不姓贾!”
一面又举着手呼道:“乡亲们,外头交蛮还在围城,衙门便把力气对着咱们百姓了!自己杀自己人,这样的狗官,要来作甚!”
他才叫完,后头便一阵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
见得此景,李逢年哪里还会看不出不对来。
他管着城中巡卫之事,对邕州城中不安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认得的。
这贾老三也是街头巷尾出名的了,给面子的叫他一声好汉,私下里,也都知道这是个搬不上台面的混混。
自古都是民畏官,平日里像贾老三这样的人,哪里敢在衙门外头这般嚣张地闹事,见得衙役上街,莫说上前说话,远远便躲开了。
这人家中确实是有个弟弟,只他这做兄长的往日常常偷鸡摸狗,父母过世之后,为了家产同那弟弟争得上了衙门,到得现在,早断绝了关系,两人从来都不走动的,今时突然这样理直气壮地为弟出头,向衙门讨公道,偏又毫无畏惧的模样,实在是是有反常即为妖。
李逢年一时有些着急。
他往外头扫了一眼,除却贾老三,又见得不少往日常在街头巷尾贼眉鼠目的闲汉泼皮,虽有不少阵亡将士的家眷在后头哭叫着抹眼泪,可冲在最前的,却是这等并无干碍的混子。
今日交趾攻城,衙门里头的衙役并兵丁已被他抽了半数在外头街道上巡城,只怕有那闲杂人等趁乱惹是生非,此时剩在州衙中的不过二三十名而已——这等人手,正常来说并不少,毕竟左近有巡铺,州中又有厢军,一旦有不对,随时便能过来驰援——况且平日里谁人又敢冲撞衙门呢?
只他千算万算,只顾着算旁的,却想不到会闹出这一摊子事来。
此时衙门外头却至少有千人,身强力壮的闲汉过半,又有些妇孺,这时候简直是又投鼠忌器,又动弹不得。
李逢年从吴益那一处得不到明确的命令,哪里敢擅自做主,本想着此处闹事这样大,用不了多久,附近巡逻的巡铺与兵丁见得不对,定会过来,有了人手再来处置,定然会比此时好上许多,可未等到有人来,外头的衙役已是招架不住了。
他见势不妙,连忙拉着被吴益推出来背锅的指挥一同走了出去。
衙役们见得他出来,均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对外头人叫道:“莫要闹了,李巡尉来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同他说!”
贾老三本在前边带头,他看到李逢年,登时犹豫了一下,面色有些发慌,正要说话,却不料后头尽是往前挤的人,不晓得被哪一个一推,整个人直直压在了前边衙役的水火棍上。
数百人群情激奋,闹到此时,其实要的已经不是什么“说法”、“公道”了。
须知人是有盲从心态的,见得身边的人大叫大闹,自家也容易跟着冲动易怒,见得旁边的人叫嚣冲撞,自家便也跟着往前挤,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苗,此处就能炸开来。
更何况本来今次在衙门外头聚众闹事的,许多都是拿了银钱来壮势的,众人得的要求,便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贾老三明面上是个带头的,可实际上,他根本管不住后头那数百人,被人用力推搡着,他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压倒了一个衙役。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后头的人便踩着挤着往里头冲了进去。
贾老三只觉得身上给无数人踩过,一面惨叫着,迷迷糊糊之间好像还记得转头看了一眼刚刚推自己的人。
是个不识得的生面孔……
***
吴益坐在公厅当中,听得外头的吵闹声一浪比一浪高,却并未有多少害怕。
州衙高高的外墙已是把外头的声浪全数拦住了,哪怕门口再如何闹得厉害,公厅之内依旧安安稳稳的。
吴益淡定自若。
就如同他方才同李逢年说的一般——世上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杨奎也好,陈灏也罢,谁敢说自己带兵能不死人?
正相反,军功立得越多,官职升得越高,手上死的人就会越多。
依照他的推测,此回交趾约莫三万人,若是他这一段再来一回征兵,邕州城中应当能凑够一万兵力,虽然是三打一,可一个是攻城,一个是守城,辛苦是辛苦了些,不过哪怕城中兵卒全数死绝了,只要能把邕州城守住,他的功绩就稳了。
今日的战况,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交趾军确实是一路北上,兵疲力竭,李富宰命数千兵卒攻城,自家只安排两处城门各派得八百将士出城,便把人给打退了。
只是城中这些守将的能力实在是参差不齐。
一般是抗敌,北门便能杀敌两千余,只伤亡了百多人,东门却是只把人打退了,灭敌数百而已,出城迎敌的还死了大半,一命抵一命都不够。
吴益非常不满意。
这次战果,一方面说明了自家确实于兵事上才干卓异,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他从前的担忧没有出错。
纵然他吴益用兵出神入化,也得手下的兵将得力,才能将他的能力给体现出十分来。
交趾攻城时,吴益安坐在州衙之中,并没有上得城墙观战,自然也不清楚其中情况。他所知道的战况也好,战果也好,都是下头人过来回禀的。